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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擎三儿(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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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虫儿也不再低鸣。
雷纯已走出棋馆,站在大门外的小石子路上,盈盈而立。
她侧身回望了一眼门口悬挂的灯笼。
烛火忽明忽暗,发出昏暗的幽光,显然蜡烛已近燃熄。
管事适时走过来,体贴询问道:“小姐,是否要换一盏新的灯笼?”
雷纯顿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不必了。”
她走向马车,在属下的搀扶下上车。
六分半堂的马车缓缓驶离。
一人自暗处慢慢踱步而出,丰神俊逸,周身带着几分经久不去的冷漠傲慢,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病态,一双多情的眼眸深处闪着冰冷的寒焰。
他重情义,讲原则,扶助弱小,但他习惯独自一人。
“楼主,我们……回去?”青衣杨无邪靠近他,担心地道:“你的身体受不得风。”
将近盛夏,可苏梦枕还是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披着鲜红如血的锦绣赤色披风,也掩盖不住那躯体的清瘦。
苏梦枕缓缓收回目光,呢喃道:“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情景。”
儿女情长,杨无邪也不好多去过问,况且这确实是死局:于大势,京城的官府已言明,只容一个江湖势力独大;于己方,六分半堂为获利不择手段,这是为掌管金风细雨楼的苏梦枕所不允许的;于敌方,雷损更不甘心将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拱手于人。
时局所迫,他们都要赢,不仅是为了自己。
所以这一战是必须。
苏梦枕又开始用帕子死死捂住嘴。他咳嗽地很剧烈,双肩耸动,深深弯腰,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杨无邪急忙搀扶他,拿出一个瓷白小瓶,助他服药。
缓了一会儿,苏梦枕才又抬起头,很深很重地呼了口气。
借着上方的烛火晕出一片微弱的光亮,杨无邪注意到楼主的眼角微微泛红。
这是生理性的不适?还是苦情牵动男儿心的愁肠?
念及此,杨无邪内心一阵酸涩,他没有再想下去。
苏梦枕最后看了一眼棋馆,似是很疲倦了,摆了摆手,轻声道:“回去吧。”
棋馆门口已无人。
只有一盏半亮不亮的灯笼,在风中无助的摇动。
*
属下最近隐隐觉得,大堂主心情不好。
为什么?
他猜想,可能因为最近拦下白愁飞一事,和总堂起了争执。
那时在大殿上,总堂整个人犹如雄狮飞扑,魔刀已至,气势无人可挡!
白愁飞必须死!
可有两个人,一先一后,都站了出来。
第一位便是狄飞惊。
他说的有理有据,完全是为了堂里考虑。
第二位却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居然是已不再执掌堂里事务的雷纯雷大小姐。
在狄飞惊未成长起来之前,有一阵子,雷损很看重自己的女儿。也许他觉得虎父无犬女,也许他觉得亲人更可靠,但不管怎样,他让雷纯管理了六分半堂的一部分事务,而雷纯也不负众望,做得很好,干脆利落,属下心悦诚服,总堂也很满意。
但后面狄飞惊开始逐步展现惊世之才,名头响彻武林,雷损还将他提拔为大堂主,——也是他通过立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这时候,雷纯的权力便慢慢被回收了。
最直观的表现是,大小姐不再经常出入议事堂,而多是待在自己的踏雪寻梅阁里,像寻常闺阁小姐一样,抚琴,赏花,出游,逛街。
她慢慢淡出了六分半堂众下属的视线。
但这不代表她的分量就此变轻。——她一站出来,就惊得雷损停手皱眉,狄飞惊惶惶一抬眼。
满眼复杂。
最终,雷损还是饶了白愁飞一条命。
属下目睹全场,真切听了雷小姐那句“他是我朋友”,忍不住咋舌。不过他是跟狄飞惊多年的老人,对自家主子可谓佩服的五体投地,立志做狄大堂主的心腹,便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所以,当狄飞惊似有若无的视线,轻轻一瞥过来——
心腹立即噤若寒蝉。
揣摩领导心思这种事,以后还是少想为好。
*
“所以,狄大哥事后又是怎么跟爹爹说的呢?”
说这话时,雷纯正和狄飞惊并肩而走。
此时天光正好,湖水一望无际,他二人站在木排连桥上,徐徐谈天,倒也闲适。
狄飞惊道:“一则,此时不是杀白愁飞的好时机;二则,他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放了他,他会是金风细雨楼的一大助力。”
“白愁飞确实武功不俗,颇具才干,但有时候优点也是缺点,”狄飞惊向来善于观察人,而且看得很准,“他所图甚大,但观其度量格局难以支撑野心,长久下去,未必是好事。”
雷损与他看法一致。
又谈到雷纯和白愁飞交往一事,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大小姐和他只是朋友。”
雷损笑得很有深意:“男女交往,很有可能变得不是朋友。”
狄飞惊微微垂眸,看着自己胸前挂着的紫色水玉吊坠,神色一时间有些落寞。
“狄大哥?”
雷纯叫了他两声,狄飞惊才回神,歉然道:“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雷纯微笑道,“我该与你分别了,有位叫白游今的画家约见我。”
“……白游今,”狄飞惊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了,“你可知他就是白愁飞?”
六分半堂的情报组不比金风细雨楼的鸽组逊色。
——白愁飞三十多岁仍郁郁不得志,此前更是换了十几个化名。
——若是真的毫无机遇也就罢了,但有很多次明明有贵人提携,他仍旧叛逃、背主,很大可能是因为觉得晋升之路太长太慢,看不上。
——经探查,他在遇到王小石一行人前,经常出入秦淮河畔的烟花之地。
——最让狄飞惊介意的一点是,他的武功来源……
所以,雷纯要单独见这个人,虽然是朋友的名目相见,他依旧难以安心。
闻言,雷纯微笑更甚,道:“我知道。”
她微微眯了眯眼,回想起狄飞惊拦下雷损那一刀时的情景:男子语调还算平静,面生清愁,双眸忿忿。
那时,他因颈骨所迫,须稍稍侧头,剑眉微蹙,双眸湿润,红唇紧抿。
雷纯本是和她爹对阵的,但目光被他的容色吸引,一点点偏移。
他的眼睛真漂亮,黑白分明,忧悒、含愁、泛着水晶般的光华。
到底是有情无情?
狄飞惊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雷纯,修长的手指不自觉抚上紫红色水玉,细细摩挲。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真的了解雷纯救白愁飞的举动。
这一发现让他心头微涩,比之看到雷纯维护白愁飞时的低落更甚。
“我知道狄大哥担心我,不过你给我派了这么多高手护卫,纯儿哪里会出事呢?”
雷纯轻轻一拍狄飞惊的肩头,眨了眨眼,露出一丝俏皮。
临行前,她还上下打量了一番年轻男子的装束,道:“这件银灰色的衣衫很衬你。”
说罢,便含笑走了。
狄飞惊留在原地,目光不自觉追寻女子的倩影,直到人已看不见了,便负手看湖里的鱼。
他在沉思。
一阵风将他身上的银色披风吹得微微鼓起,他额前的垂发飘至眼前,盖住了眼底的几分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