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纯之低首噙花》汪台了

12、桥上语

　　狄飞惊喉头一哽，千言万语欲诉，登时就愿意为她效死。
　　他勉力按捺住内心激荡澎湃的情意，斩钉截铁地回了一个“好”。
　　室内温情脉脉，二人一时无言。
　　过了会儿，狄飞惊轻声问，“纯儿，那晚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他迫切的需要更多信息，找人，抓人，杀人。
　　可他不愿雷纯忆起伤心事。
　　所以他问得很小心，生怕惊扰了她。
　　但雷纯虽然身体娇弱，心智却足够强韧。
　　她没有一点介怀，只望了一眼雷损的灵位，淡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外面。”
　　受辱之仇，她自己就报了，无需让九泉之下的父亲知道。逝者已矣，安息为重，莫让凡尘俗事再牵绊他了。
　　狄飞惊点头。
　　见雷纯衣衫单薄，他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披上，仔细地将衣领拢好。
　　“天凉，别受寒了。”
　　雷纯微微一笑，“好。”
　　*
　　他们在月夜下并肩而行。
　　雷纯边走边说当时的境况，“……我和温柔为避人耳目，从小巷子逃，却被一个邪山似的黑影堵至死路，温柔已然尽力护我，但武功差距悬殊，还是被打倒在地。
　　“她有‘瞬息千里’步法，要逃无人追得上，可她没有走。
　　“我深受感动，很念她的情，见那人要侮辱她，我就拿簪子刺了他的后背。
　　“在那个漆黑肮脏的巷子里，我见辱于人，他的背上，有我抓出的血痕。
　　“后来，唐宝牛和张炭恰好经过……”
　　她说的很平静，除了对凶徒的冷酷恨意，没有指责和怨怼任何人。
　　但狄飞惊痛得厉害。
　　在他看来，雷纯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将他的心脏插得血淋淋的。
　　就在狄飞惊又差点气息不稳时，雷纯已说到尾声了。
　　“唐宝牛和张炭二人合力也不敌那人，好在张炭精通八大江湖术，很快呼朋唤友，参与者众，那人不欲被认出面容，趁着夜色的掩护飞身离开了。”
　　狄飞惊抓住重点，沉思道：“这么看来，凶手很大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人。”
　　“我也这么想，”雷纯又补充了一个重要细节，“混战中温柔醒了，拼力用‘星星刀’砍伤了歹徒的后背，这是一个重要线索。”
　　“我明白了，”狄飞惊郑重其事道，“你放心，掘地三尺，我也会将此人找出来。”
　　雷纯轻轻点头，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她走上木桥，忽然道：“天快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浓重夜色，给人安详、静谧、沉稳的感觉。
　　风也变得轻柔起来。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时间点，明明周遭都是黑的，却可以清晰视物：
　　脚下的黑漆木桥。
　　湖面漾着轻波，偶有几抹亮色出没。——那是湖水中的锦鲤。
　　桥旁有一棵枫树。
　　雷纯生了兴致，打算撑着桥的栏杆借力，近距离观赏那红艳的枫叶。
　　她跃跃欲试，却把狄飞惊吓得心惊肉跳，见拦她不住，索性双手一伸，箍着她的腰肢，轻松把人提起来，放在桥栏上。
　　雷纯坐得很舒适，伸手抚摸一片枫叶，只觉质感温厚，喃喃道：“像涂了一层油。”
　　“嗯”。
　　“你怎么还不松手？”雷纯摘下那枚枫叶，后知后觉道。
　　男子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横亘在她的肩膀和树干之间，几乎用身体笼罩了她。
　　“怕你掉下去，”狄飞惊温声道，“树上有虫蚁，还是不要离得太近。”
　　他为她阻绝一切不安全的隐患。
　　雷纯再次被他的细心体贴打动。
　　这几日来，她张开眼是白丧，闭上眼是血仇，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身心俱疲，焦躁烦闷的不行。难得有这么宁静的时候，她不由得心胸为之一振，情绪舒缓，神智也清明起来。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眼前的男人。——他为她处理公事，迎来送往；他及时开解她，绝对忠心永不背叛；他处处仔细体贴，用行动抚平她眉间的每一道褶皱。
　　雷纯想着，唇边不自觉扬起微笑。
　　她心思一动，拿那枫叶让狄飞惊看，轻声细语，“你看，这叶子美不美？”
　　原本她就在狄飞惊的怀抱里，凑近后，两人几近鼻尖相贴。
　　太近了，狄飞惊甚至可以感受到雷纯温热的呼吸。那是幽兰如麝的暗香。
　　他只觉口干，唇也干，木木应着，“美。”
　　但狄飞惊根本没看那枫叶长什么样子，是长的还是短的，圆的还是扁的。
　　他的全副心神都在雷纯身上。
　　他喉结上下滑动，心脏乱跳，差点破出胸膛，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雷纯说什么便应什么，哪管什么枫叶？什么赏看？
　　——纯儿，在他的怀里。
　　——更重要的是，她主动与他亲昵。
　　——这不是梦吧？
　　瞧出他的心不在焉，雷纯不禁莞尔，头靠在狄飞惊的胸膛上，捻着枫叶的叶柄，转了几下，与他低声私语。
　　“狄大哥，你是不是一晚没睡？”
　　“我不困。”
　　“那我要你去休息呢？”
　　“……好。”
　　“以后有时间，我们一起赏花好么？后花园有许多花，各色各样。”
　　“嗯。”
　　“我有点困了，”雷纯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眸半阖，睫羽如蝶翅，微微颤着，“想睡一会儿……”
　　狄飞惊揽住她的肩膀，将人从栏杆上抱起来，温柔道，“我送你回去。”
　　雷纯含混地应了一声，在他怀中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她睡得很恬静。
　　女子洁白如玉藕的手臂垂下，火红的枫叶从指缝滑落，悠悠转转，落入湖面，荡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
　　往后，正如狄飞惊保证的那样，他召开会议，当着众堂主的面将雷纯送上总堂的位置，尽管名号是“代总堂主”。但现场的人都清楚，狄飞惊站在雷纯身边，就已经表明了态度：
　　以后，他们都要以雷小姐马首是瞻。
　　这其中，有原本雷纯的旧部，也有大批狄飞惊的心腹，大都见识过雷纯的能力。即便有一些不服的人，也像雷纯判断的那样，狄飞惊恩威兼施、雷霆雨露治下，也没有人发出异议的声音。
　　——死磕到底的极少部分人，确然已经到地底了。
　　于是众人莫不拜服，声音震天响：
　　“恭迎代总堂主登位！”
　　雷纯坐在宝座上，俯视着下方乌泱泱的一大堆人，纯纯的笑了。笑得众人神魂颠倒，只想为伊人肝脑涂地。
　　雷纯感觉很快意。
　　三合楼上，关七遇神杀神，搅得江湖朝廷苦不堪言，只为带她走。那时，她是各路人马眼中的“猎物”，引诱关七的“饵”。
　　但那之后，她却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她是京城江湖举足轻重的一环，所有的争斗都须她作制衡的关键点。
　　曾经，她是“饵”。
　　现在，她是“猎人”。
　　往后，六分半堂，由她掌舵。
　　*
　　成为代总堂主后，雷纯每日都很忙碌。
　　她要解决堂里的一应大事，在听完狄飞惊的汇报后，与之商议，做出决策。
　　同时，她密切关注金风细雨楼的动向，时不时搞点事端，伺机报父仇。
　　再者，六分半堂由明转暗，表面上看势力转弱，其实休养生息，暗中谋求发展。话虽如此，仅靠自家筹谋还是不够，雷纯一个个估测京城的各方势力，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蔡京。
　　她带着厚利投诚，对蔡京毕恭毕敬，承诺六分半堂以后以相爷为尊，惟愿效力分忧。
　　从蔡相府中悄悄出来时，她又多了一个名头：
　　蔡京的干女儿。
　　这一日她正在回廊亭与狄飞惊商议。
　　两人对坐，茶香袅袅。
　　狄飞惊对投靠蔡京的事无异议，只是感叹：“上了这条船，以后想要下来可不容易。”
　　“不上这条船，我们沉的更快，”雷纯平静道，“只是借这个名头与己方便，大是大非上，我们作壁上观便罢。”
　　这就是出阵不出力的意思了。
　　狄飞惊心领神会，“派哪些人？”
　　“当然不是嫡系，”雷纯点了点桌上的名册，“六分半堂声威尚在，一些偏门小派上赶着替我们办事，这倒不难。至于更为艰巨的任务……我会请人襄助。”
　　她对着狄飞惊笑了下，“有些谈判，我不方便出面，还要你代为陈情。”
　　“这是我分内之事，定当竭力。”狄飞惊有些受宠若惊，摩挲着胸前的紫色水晶。
　　狄飞惊心道：他们虽见面不少，可大多因为公事，如此刻静坐两边，不停地思索、商议，肃颜敛容，疏见私情，难如以往那般亲昵。如今见她展颜微笑，他更应尽心竭力，少让她烦忧才是。
　　雷纯心想：很好，狄飞惊非常好用，她很满意。
　　再深入的事情，她没有和狄飞惊谈。
　　她喝完最后一口茶，负手踱出亭外，微微眯着眼，望天边云卷云舒。
　　总有一天，她要掀起风云变幻。
　　*
　　狄飞惊在望月。
　　他以往没有这习惯。
　　可自从那晚从雷纯的踏雪寻梅阁传来要见他的消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眺望天边的辉月，赏月，思人。
　　雷纯受辱事后，他加强了夜防巡逻，在踏雪寻梅阁周围严密布控：除了暗卫高手，还有来自自在门的阵法和蜀中唐门的暗器，威力巨大。
　　他说过，这种事，绝不能允许发生第二次。
　　狄飞惊总在空闲的夜晚飞上六分半堂最高的楼台。看够了月亮，就开始盘腿练功。
　　他不必用眼去看，凭借敏锐的感知，用内力“探查”，周围的人物一览无余，清清楚楚。有什么异动，他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从这里，可以望见踏雪寻梅阁的灯光。
　　——天上明月皎洁，清辉遍地。
　　——他心中也有一轮珍藏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