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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良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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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到春归处,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荷花不能长在流动的水里,偏是江边弯出个内湖,里面生满了荷花,每至莲藕成熟的时候便有越女采莲。
那天,清秀的越女采莲的时候唱起了采莲歌,路过的行人听在耳中,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他心底衍生,袅袅娜娜,不绝如缕。
似晚晴而非晚晴,似是而非。
顾惜朝站在湖边,微微蹙眉,心底生起来一种他要抓住这种似乎的冲动。
歌声停歇,越女十指灵动,已经摘下数只莲子,莲舟微动,水波轻漾,有青衫倒映。
越女惊讶抬首,看着那立在船头,神情很是寂寞的青衣男子,慢慢的羞红了脸,抓紧了手中凝碧如水清的莲子,为眼前的男子再次唱起了适才那一首采莲歌。
这一唱,春采荇菜,秋摘莲藕。
这一听,便是三年。
这里的风情,点点滴滴,从陌生到熟悉,在悠悠的歌声中越女看着他逐日晕红的双颊又渐渐惨白。
而那种感觉一直在疯狂滋长,却始终抓不住。
顾惜朝站在青衣江的浮桥上,侧耳倾听着晨风中传来的寮寮歌声。
静谧的湖水,无声的青山,和煦的春日下,时光似乎在倒流。
顾惜朝脚踏上小路,身后,亭亭玉立的越女撑着小船,在青碧的水面上缓缓滑行,歌声渐行渐远,天地俱落在了身后。
顾惜朝从眼前似是而非的虚空中穿行,茫然自问,我想要抓住的到底是什么?
他有些神不守舍的进了城,想要把草药送去到他惯常去的药铺子,可是到了那街上才发觉有些异常。
偌大一条长街,冷冷清清,街尾的赵侯爷府门前人影幢幢,医馆的孙大夫、画斋的宋老板、茶铺的丁老四和街头粮食行的郑掌柜,居然都丢下了洞开的大门聚集在其中。
唏嘘的叹息着失窃的宝物;惊啧的赞叹着京城的捕快。
原来都放下了手中的生意,慕名候在宝物失窃的赵侯爷府前等着看曾经的九现神龙,如今的四大名捕:戚、少、商。
一阵马蹄声响起,一匹油光水滑、黑得发亮的乌骓马,自镇外急驰而来。
人群开始涌动,呼声也热切了起来,渐渐汇聚成了三个字:戚少商。
赵侯爷脸现喜色的迎了上去,那乌骓马一声长嘶,在他面前噶然止步,马背上的人翻身下地,玄衣猎猎,英姿勃发。
布帘在风中翻飞,阳光打在顾惜朝身上,忽明忽暗。
有什么在血脉中流动,令他感到一阵激越。
那种他一直抓不住的似是而非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清晰。
他一直挥之不去的羁绊,戚少商。
顾惜朝渐渐觉到兴奋,目光变得阴鸷尖锐,戚少商,不杀了你,我此生怎么能够安生?
顾惜朝微微昂头,不由自主的把手缓缓伸进了布袋中。
逆水寒剑清鸣,戚少商豁然回头,那针芒在脊的感觉已然消失,熙熙人群后的小巷寂寂,空无一人,风中杨花漫漫,似梦自在。
赵侯爷觉察到戚少商的异样,问道:“发现什么了?”
戚少商淡淡笑道,“一股久违了的,杀气。”
赵侯爷左右看了几下,那里有看到什么异常,更无谓什么杀气,便只道戚少商在说笑,又急着想要戚少商早日破案于是也不多话便领着戚少商和当地府衙的官老爷捕快们走进府邸直奔藏宝失窃之地。
站在宝库中,看着完好无损的机括、空荡无一物的宝库,戚少商询问道,“你说,为了慎重起见,在这密室里面存放的只有那副图?”
赵侯爷点头称是,忽又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大惊失色,脱口道:“还有我送给夫人的定情之物,明珠皓白。”
失窃的那副图是什么,陪同前来的人除了知道它的重要性外具体是什么其实并不清楚,但是一听到明珠皓白时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明珠皓白,大如鸡卵,晶莹圆润,朗然照人,天下明珠何止万千,而这一颗绝对是其中最好的那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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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自飞踏进屋子,刚松一口气,便觉察到两道劲风左右夹攻而来,他一惊急退,总算占着一身轻身功夫独步天下方才化险为夷,饶是如此却也是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退到安全距离站定身形看到眼前对他出手的两人时不由错愕,失声道:“大哥二哥,你们这是……”
公输歌看着他愤然道,“你还当我们是你的大哥二哥?你说你把那颗明珠皓白藏那里去了?”
叶自飞一愣,茫然道:“二哥,你在说什么明珠皓白?”
苏子春冷冰冰的看着他,道:“叶自飞,我们今天出去踩点,无意中听得消息,才知道原来上次侯府盗宝的时候除了丢了你盗回来的盒子外,还丢了一颗明珠皓白!”
叶自飞先是一怔而后会意过来不由得脸色一白,颤声道:“大哥,难道你们以为那颗失窃的明珠皓白是被我拿了?”
公输盘冷笑:“本来我们也不想怀疑你,可是上次的藏宝库只有你闯过了残局独自进去过,那颗丢了的明珠皓白,自然也是被你私吞了去。”
叶自飞又急又恨,跳着脚对天赌咒说道:“二哥,我要是拿了那明珠皓白,就天打雷劈。”
“你当然不会承认……”苏子春看着叶自飞慢慢的说道:“咱们结盟的时候曾发誓说,‘兄弟一条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若有背叛,不得好死。’可是如今你竟心存二心,只怕说不得那天你就为了钱财把咱们给卖了,所以再留你不得。”
“大哥,二哥,你们听我解释……”话音未落,苏子春和公输歌两人便已飞身向他攻击而来,他心知做这一行的最忌遭人背叛,如果此次不解释清楚,只怕以后天涯海角都要被追杀,永无宁日,于是只得仗着自身轻身功夫厉害一边左挪右腾的闪避着一边想要解释。
三人正自这么乱做一团,忽一个清朗声音在旁嘲笑道:“四大名捕的面都还没有见到,你们倒是先窝里反了。”
这人是何时来的,三人竟是不知,心下俱是一凛,不由得停了手,各自后退跃开站定,才看见院门那里站了一个青衣书生。
本是棚门土墙,可那书生站了那里便有不同,竟然也能叫人觉得满目生辉了起来。然而那书生神色倨傲,那种居高临下的蔑视的眼光看得三人不舒服的很。
“你是谁?”三人自认行迹隐匿,行事也是小心万分,那知道竟被这人追踪至此,不由暗暗心惊。
顾惜朝一笑,并不回答三人的问题,只见他襟袖漫曳施施然的走到三人近前,故作姿态的说道:“我真替三位大师可惜,没有死于赵侯爷府中的机关里却是死在自相残杀中。”
“你胡说什么,赵侯爷府的密室机关冠绝天下我们三人那里能有那本事在里面出入,况且我兄弟三人只是在切磋武功而已,什么自相残杀?”三人一怔后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当即否认。
顾惜朝一笑,看着三人用着一种并不相信三人所说的语调漫声说道,“赵侯爷府的宝库我进去察看过,要想从里面盗走那幅图必须连破三关,那三关固然号称万无一失,可又怎么敌得过三位的绝妙组合?
第一关,墨家机关术,墨家机关术虽然冠绝江湖,却恐怕是无法难到与之世代为敌,意欲一较高下的公输家族吧。”他说这话时一双黑眸瞬也不瞬的瞧着公输歌,眼里似生了钩子一般,生生摄住了公输盘,竟是叫他否认不得。
“第二关,绝天锁,又称阴阳五绝锁,为我朝制造了水运仪象台之已故吏部尚书苏颂据五纬出没于天象时节制作而成,制成以后锁内齿轮转动,依天地岁月流转之序每日变动,要解此锁若不能掐算明白当日五星之胜负,则将启动与之相连的断龙石,进退两难。
然五星出没各有节候,以木、火、土、金、水的次序,相继出现在北极天空,每星各行72天,五星合周天360度,木、火、土三星轨道大而在外,恰合乾策216之数;金、水二星轨道小而在内,恰合坤策144之数。五星若按时中天,名曰胜。可测其相对不见之星以印证,这颗相对不见之星,名曰负。宝物失窃那天水星当位,其相对位为印证的乃是火星。“顾惜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对着苏子春用一种倾身请教的姿态笑道:“苏大师您家学渊源号称无锁不开,不知道在下说对了没有?”
“你你,……”苏子春想问他到底是从何知道的这破解之法,那知太过惊骇之下说出来的话竟是不成句。
顾惜朝丢下苏子春,转身看着叶自飞,说道:“第三关,残局,要解那残局不难,可是充当双方那颗杀子的人若要能在那棋盘上进退自如,这份轻功放眼天下屈指不过三数,然而三数之中唯有叶大侠当日在这里,这样说来叶大侠自然是难脱嫌疑了。”
“这……”叶自飞难以作答,一吞口水竟被顾惜朝逼得后退一步。
顾惜朝见三人不作答,振袖回身,叹道:“恐怕赵侯爷府在修建这三重机关的时候都没有想到这机关竟似专门为三位大师量身定做一般。”
三人面面相觑,竟是作声不得,顾惜朝适才所说,竟是将当日三人如何盗宝的情景说的一字不差,纵是三人虽有心推脱却也不知道如何开脱自己的嫌疑。
顾惜朝将三人的反应看在眼中,知道已经达了自己预期的效果,于是又接着说道:“只可惜呐,就算戚少商明知道是你们联手方能偷了宝物,却碍于无凭无据无法出手将你们缉拿归案,更怕打草惊蛇让你们提早毁灭了证据,于是只有施下这隔岸观火之计——却那里是丢了什么明珠皓白,不过是让你们自己互相猜疑斗个你死我活,然后他好坐收渔人之利。而你们,却果然中计。”
中计?难道一切都只是为了引他们自乱阵脚?
“不错,明珠皓白如今正被赵侯爷严密收藏着,失窃的传闻不过是为了引你们自乱阵脚。”顾惜朝看到三人眼中的惊疑点头说道,停顿了一下,他又叹息道:“天下将乱,原本是你们纵横天下的最好时机,奈何你们却偷了不该偷的东西惊动了那天下四大名捕前来。”
顾惜朝看着已然感到惊惧的三人,闲闲的站在一边说着风凉话,“四大名捕,邪魔无阻,就算没有证据又如何,也一样能将你们逮捕归案;就算这一次你们听信我的指点没有中计又如何,还有下一次!据说这天下只要有那四大名捕坐镇,便没有破不了的案……”
他在这里侃侃而谈,说得轻松,却教那三人心惊胆寒没了主意,又见他似乎没有恶意,更是为了提点他们而来,于是苏子春便硬了头皮大声问道:“你不是四大名捕的人?那你是谁?来此又有什么目的。”
我?顾惜朝笑得轻松,笑的感伤,却又煞气十足,容色殊艳,竟让人莫可逼视,“我就是他戚少商挥之不去的煞星!你们若不想向戚少商投案,天下便只得我一人能帮你们。”
那一场千里追杀,江湖上早已传遍,能将戚少商打压至此的,放眼江湖只怕再无第二人,后来顾惜朝固然惨败,戚少商却也是惨胜。三人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升起的希望,于是苏子春又问道:“你怎么帮?”
顾惜朝看着三人淡淡的道:“眼下你们三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向戚少商投案;二是把东西交给我,那机关,你们三人破得,我顾惜朝也能破得,你们把那东西交出来,此事便与你们无关了。”
三人又对望一眼,心想那盗前打听得放置的如此隐蔽的东西只道是不知道如何珍贵的宝物,可是拿到手以后打开一看,竟是两块看不出什么名堂的东西,于自己是半点好处也无,反倒引来杀身之祸。如果将此烫手山芋丢出去便能免了这杀身之祸那自是再好不过,三人对视交换了意见以后,苏子春便从怀中摸出了盒子递给了顾惜朝。
顾惜朝接过盒子,里面是一张素白的布以及一张在人皮上织就的,如赴盛宴的骷髅一群。
顾惜朝心下一怔,继而想起一些秘闻心下大喜,表面上却是声色不动的看着三人,待那三人离开以后这才进到房屋里面把那副“骷髅画”和那块白布展开叠贴在一起之后,往灯下一映,只见折边大小完全吻合,而且人皮上织就的盆杯酒器、亭台楼阁、宫灯山石、花榭湖桥上出现了很多磷光记号,周布于画上。
顾惜朝将画收入怀中然后大笑,机缘巧合竟教他拿到了昔日傅宗书、凤郁岗、诸葛先生三人联手绘制的宫城布防图。
这一张秘图,关系重大,谁得之又掌握了实力兵权,便可依据此图轻易覆灭胁制皇室。昔日他逼宫失败,也是有因了傅宗书夺图失败没有透悉皇宫的枢纽派人事先铗制的原因。
也难怪这幅图失窃以后会惊动了天下四大名捕前来破案。
顾惜朝眼神一凛,握紧手中的骷髅画,冷笑:“戚少商,如今这件事物在我手上,我倒要看你怎么来拿。”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百姓!只要能够达到他的目的,天下也是他顾惜朝为了一己之私覆雨翻云的筹码!
跟戚少商从来不同,顾惜朝冷笑,他,顾惜朝,从来便不是什么好人。
戚少商在房中踱着步,沉思。
明珠皓白失窃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三天了,整个府郡里面居然一点异常也无,难道是他低估了那三人之间的信任?
戚少商一阵沉吟,忽然想起长街上的那阵杀气,心里一凉,猛的回头,对一边的赵侯爷说道:“侯爷,你那密室这几日可曾出现被人进去过的痕迹?”
赵侯爷一愣,道:“密室现下空无一物,府内防范又严密,恐怕不会有人再进去吧。”
戚少商摇头,按那三人的性格,相互之间不可能有如此深厚的信任的,听说了明珠皓白失窃的事情便不可能丝毫没有动静,除非受人指点。
思及街上遭遇的那股杀气,戚少商苦笑,也许是自己多虑了,可是只怕是经过了三年的时间,顾惜朝跟他之间的恩怨也不曾消弭,如果是顾惜朝要找他麻烦便不会不抓住这个机会。
戚少商心想,顾惜朝有多少能耐他不是不知道,只要他进得了密室,便也能如他一样猜得出是什么人盗了图。若是顾惜朝在这件事上插上一手,更有甚者是让他得到了图的话,只怕是变数横生,要掀起滔天的波折来。想到这里他的心一沉,脱口道,“赵侯爷,你去看看那密室是否曾经有其他人开启过。”
赵侯爷不明所以的应了一声,正要去看时,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有人给戚少商送来书信一封。
戚少商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喊住了赵侯爷,苦笑道,“侯爷不必再去探查,那密室已然被人进入过了。”
赵侯爷将信将疑的回身问道,“戚捕头是如何知晓?”
戚少商苦笑着拆开手中的信,道:“信都送上门了,我如何还能不知晓。”
明日辰时,小孤山半山亭。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戚少商却看了良久,他施下这离间计然后隔岸观火等待预料中的结局,却不想半途杀出个顾惜朝将计就计的横插了这一手。在平静了三年以后,只怕就连那人自己都没有料到这次一出手就会拿到如此紧要的东西——大可至谋反篡位,就连小都可以轻而易举的将整个神侯府,连根拔起。可是拿到了如此重要的东西,却没有立即赶去京城图谋后事反而先来找他?顾惜朝,这一次你意欲何为?
见信上只得一行字,戚少商却沉思良久,赵侯爷忍禁不住于是问道:“这是谁写来的信?”
戚少商不答,把信一折后放入怀中,说道:“侯爷不必担心,此事戚某自会解决。”
春雨潇潇地下着,半山中,烟雾流动,水气氤氲。
顾惜朝站在亭中,低头看着山崖下的雾气迷漫,云海翻腾,忽听得树枝被踩断的咔嚓一声响,回身看时,戚少商正缓缓拾级而上。
其实,戚少商方转过山崖便已望见半山亭中,顾惜朝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山风劲疾,吴带当风,恍如天人端立人间一般。戚少商只觉一阵目眩,眼前这个人早在大漠旗亭的高台上惊鸿一瞥的刹那间,便已在他的心底打上了烙印,如今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消磨,那一袭青衣非但不见消褪反而愈见清晰。戚少商心里一阵苦涩,脚步踏出踩上了地上的枯枝,咔嚓一声,便惊动了那人转身过来,依旧是丰神飘逸,神采飞扬。两人视线一对上,戚少商不由得停了脚步默默的看着他,心下五味陈杂,滋味莫辨。
顾惜朝低头看着戚少商,眉眼轻展,淡笑道:“你来了。”
戚少商复又起步,缓步走进半山亭站在顾惜朝的对面,方才说道,“是,我应约而来。”
顾惜朝注视着戚少商,明知道现在两人是敌人,心底情绪仍是难免一阵激荡,半晌才道:“你来——是要逮捕我归案。”
戚少商注视着顾惜朝,缓缓说道,“我是来拿回图的。”
“哦?只拿回图?难道不逮捕我归案么?”顾惜朝看着戚少商,脸上表露正揣测着戚少商此举是何用意的神色来。
戚少商皱眉道,“顾惜朝,此事明明与你无关,你为何插手?”
顾惜朝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双手,重复道:“我为何插手?”他本以为在晚晴死后自己便与那些过往断了个清清楚楚,可是来到了这菱湖听到了那首采莲歌却勾起了他心底的某些牵挂。那些牵挂说不清,道不明,却一直不清不楚的盘旋在他心底,逼得他日夜难安。
直到他那日见到了戚少商,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才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
心想,或许他和戚少商之间还需要一个了结。
至于是什么样的了结,顾惜朝并不太在意。但是,骷髅画的失窃,无疑是给了他一个最好契机。
顾惜朝扬眉,脸上讥笑之色一分更胜一分的浓重,似乎在笑戚少商明知故问。
戚少商心下一痛,沉声道:“你拿了图想要做什么?”
顾惜朝诧异的笑了起来,道,“戚少商,你我都很清楚,谁得了这骷髅画便是掌握了可以弹劾诸葛先生阴谋造反的证据,你说我拿了这图还会怎么用?”
“可你没有直接上京,却来找我,”戚少商苦笑,“眼下你想要做什么?”
顾惜朝皱眉,笑容尚未散去、眼中笑意却一点一点的冷寂。他冷冷的道:“我来找你还能做什么事情?”
——他自然是要上京的,但是上京之前却先得跟戚少商做一个了断。他以为这本该是他们两个人都该有的认知。
戚少商依然沉静,暗自却早已咬紧了牙关。
他是拼命想扭转两个人之间沉痛的命运,但顾惜朝却总是不停止的推动。难道两人始终无法共存于世么?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压着满腹的情绪,沉声道:“骷髅画我是势在必得,但是,顾惜朝,当日你付出了何等大的代价才从当年的困境中脱离出来,今日又何必重蹈覆辙?”
顾惜朝看着亭山外,风吹百草尽折,冷冷的道:“我要如何不用你管!”这老天既然不要他死,他就要照他的方式重新来活!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戚少商眉头紧皱,苦笑着叹息:“顾惜朝,你为何总不悔改!”
“悔改?”顾惜朝一怔,回头看向戚少商,脸上诧异之色难掩,说道:“戚少商,且不说过去我有多少恶行,便是从今日之事你也该当知道:只要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恶来——你也是老江湖了,为何还不明白什么是除恶务尽,恁地如此,”顾惜朝微一停顿,似在斟酌着言辞,然后才慢慢说道:“妇人之仁?”
这是怎生颠倒的一个世界!
他要杀他,他却劝谏他弃暗投明;
他要放他,他却教导他除恶务尽!
戚少商紧闭了双唇,眼神幽暗。他又怎能告诉顾惜朝,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于他总怀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感情。
哪个时候顾惜朝带着惊诧问他,“你就这么信任我,把我当兄弟?”他说,“我没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作知音。”
——只这一句话,在他觉察到自己心意以前,便已经将顾惜朝和他其他的兄弟有所区别。而时隔三年的现在,他更是早已经清楚明白的知道这种区别是何种意味,只是这要叫他怎么说?
他只道一切在皇城之中便已经做了了断,于是他终于不必逼着自己去杀顾惜朝。可是兜兜转转后发现,原来一切皆不可逆。
他和他始终在原地踏步。
迷茫冷风漫天漫地,吹得戚少商寒彻心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张图若是交到方应看抑或是蔡京的手里,届时只怕连整个大宋都要化作流云,四散。
既然无可选择,那便唯有直面一战。
戚少商眨眼,再睁眼时,眼神锐利而坚决。他青龙剑铿然而出,剑锋挥处,九现神龙之豪气可凌云天。“顾惜朝,出招吧!”
话音未落,顾惜朝鹰眼微微一眯,眼中冷凛,冷笑道:“戚少商,你带了人来!?”
戚少商心下也是一凛,回身喝道:“什么人?都出来!”
“是我,戚大侠。”赵侯爷带着一队侍卫从从山后转了出来,将两人团团包围住了,然后才站在远处喊道:“戚大侠我是来帮你拿下他的!”。
顾惜朝脸显讥色,似笑非笑,道:“戚大捕头,几年不见威风见长啊!”
戚少商看着突然出现的赵侯爷心下明白,纵然自己昨天早已表明态度不要他插手,然而事关骷髅画干系重大,赵侯爷却不能不担心,所以才有现在的擅做主张。戚少商看着顾惜朝正色道:“不管你信是不信,他们不是我带来的。”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是不是都无所谓,终归都是为了骷髅画。”
戚少商淡淡道:“他们虽不是我带来的,但是这里我还作得了主。顾惜朝,只要你把图给我,我不伤你。”
顾惜朝豁然转头,两人目光与目光相对,火花顿时飞溅。
——戚、少、商。这样的容忍与退让我顾惜朝从来都不稀罕,也绝不感激。
——顾、惜、朝。今时之今日,我的容忍与让步,只在你不僭越雷池。
两人怒目而视。
半晌,顾惜朝目光移开,扫过赵侯爷一干人等,忽地轻蔑一笑,从怀中摸出了锦盒递给戚少商,淡淡说道:“戚少商,今日你能放过我,他日我却未必会放过你。”
“能阻一时便是一时。”戚少商说道,伸去拿锦盒的手指上内力相附暗自提防——顾惜朝诡计多变,不得不防。盒子拿到手后,他打开盒子将两张图的边角叠在一起验明的确是骷髅画以后收入怀中,对顾惜朝说道:“你走吧。”
顾惜朝却不动,侧头负手看着他,带着一种静观其变的好整以暇。
似乎不露声色间,他已经推动潜流暗涌,然后胜券在握。
戚少商心下顿觉不妙,还来及有所作为全身内力猛然如潮水退潮一般散去,竟是无法站立,不得已得靠在了栏杆上。
赵侯爷也算反应快,见变化突起,立刻招呼了人,哗啦啦的就要往亭子冲,可是顾惜朝随手将剑搭在戚少商脖子上,他便不得不投鼠忌器的站在原地,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眼不能眨,话不能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身不由己的滑坐在地。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想是顾惜朝一早便把三宝葫芦的气体装在了锦盒里面,他一打开,无觉无嗅的气体便被呼吸入内仍不自知。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心下恨之入骨,他确不该指望这个人能从过往的惨败中幡然悔悟,从前是,现在也是!
“戚少商,我早说过你太妇人之仁,哪么多的前车之鉴你竟然还不杀我。”顾惜朝嘴里假惺惺的替戚少商可惜着,更是意态悠闲的蹲下身看着恶狠狠的瞪着他的戚少商好眉好眼的一笑,然后伸手去取戚少商怀里的锦盒。
不想戚少商怀里除了锦盒外,竟还似有一本书,顾惜朝于是一起摸了出来。
顾惜朝将锦盒收入怀中,挑眉看着那本用绸布好好包裹了的书册。
什么书竟能令到戚少商随身携带?顾惜朝打开绸布,看到七略二字时登时呆立当场,不禁抬头去看戚少商,戚少商却已经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愿再看他。
顾惜朝不觉伸手到自己怀里摸着另外一本用绢布包裹的书册——晚晴的《妇女妊娠》,心下顿时大乱。
顾惜朝闭上眼睛,理了理纷乱的思绪,手缓缓的从怀中抽离出来。
这一本《七略》却非当日那本《七略》——那本粘合的《七略》在戚少商还给他之后他便已经毁去。
顾惜朝缓缓翻开书页,一横一竖,铁画银钩,看得出其中的用心。
——顾兄弟,这真是一本好书。
——这书,若是被你毁了,未免太可惜。
——若是早有此书,连云寨的义军一定能打许多胜仗,兄弟们就会少战死很多。
顾惜朝手指在七略上摩梭,一时之间不能自已。不管戚少商是因何而誉写了这本七略,但是识他重他之心,天高地阔这世界,再无第二人能至此!
顾惜朝看着亭外怔然,手中紧紧握住了《七略》和骷髅画。良久,松开手的时候,碎片随风飘逝,转瞬便散落在了天地之间,再难寻觅。
纷飞的碎片偶有扑到戚少商的脸上,戚少商一阵诧异,睁开眼睛看得真切时,心下一阵冰冷。
七略与骷髅画俱毁,恩与怨,从此两清。
“戚少商,从此咱们各不相欠。”顾惜朝吸了口气,神情瞬间转换,眉眶眼角满是狠辣决绝之色。然后提了剑,大步踏出半山亭。
这一切,赵侯爷看得分明,虽不知道顾惜朝是发了什么疯,明明占了上风却突然罢手,又那里敢去招惹这个煞星,一看他离开忙不迭的就去扶戚少商。
戚少商死死的看着顾惜朝萧索却始终挺直了脊梁的背影渐行渐远,然后转过山崖踪影全无。
——顾惜朝,所有的一切,那能就此撇清?
可是顾惜朝这一去后,戚少商竟然追查不到他的下楼,也是,以顾惜朝的本事若要有心躲避,天下又有谁能找得到他。
好在顾惜朝不安于室,总能再遇到他的,届时,看是顾惜朝掀了天还是他平了乱,又抑或是人鬼殊途……
于是戚少商回京复命。
这一日,京中变动突生。
边关烽烟再起,皇帝决意收复燕云十六州。
在大宋将士即将出征之际,蔡京忽然为大宋的三军添了一名军师,据说此人兵法通神,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然而名号却是陌生,诸葛神侯的人竟然从未听闻过。
这其中必然有诈,于是诸葛神侯一边派出人查探此人来历的同时,一边命戚少商去小妖那边看看情况。
不想去到赫连府却扑了个空,小妖人在军营练兵,接见的他是赫连少夫人。戚少商于是在息红泪冷冷的目光中前往军营。
戚少商跟小妖说着话,校场忽生一阵兵荒马乱,正惊异间,一个校尉进帐来禀报,童贯带着新任军师前来巡查。
小妖不耐烦的冷哼了一声,说道:“委任状明日才颁下,竟然就迫不及待的来耍威风了。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打个招呼就回来。”
小妖掀起帐帘走出营帐,戚少商目送他出帐,一个人透过那一翕即合的缝隙闪过他的眼,顿时身躯一僵,如遭天闪。
一定是自己看花了眼。戚少商手心冒着汗,强作镇定的掀开了帐帘,一个人被簇拥在幢幢人影中,神色不耐,如鹤立鸡群,在看到向他走去的小妖时,露出了一贯鄙薄挑衅的神情。
那神情太过熟悉,熟悉到戚少商一看到便忍不住,心生怨毒。
原来顾惜朝就是童贯新任的军师。也难怪蔡京对外要谎报姓名,那是因为顾惜朝曾逼过宫。戚少商一阵耳眩目乱,眨眼间便已天翻地覆。
不多时,小妖跟顾惜朝一阵唇枪舌剑以后回到营帐,愤愤的要倒水润喉时,手方触摸到茶壶,咔嚓一声,茶水突然倾泻而出,壶身裂成了两半,随即桌子也从中间断裂,轰然倒塌。
小妖一怔,看看除了自己外别无人他人的营帐,不禁苦笑,戚少商……
戚少商带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回到神侯府,却看到隔壁铁手的屋子房门半开。他脚步一顿,然后推开了铁手的房门。
铁手正在收拾行李,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到戚少商既不是像是来叙旧也不像是来问好的悲痛神情,开口道:“找我?”
戚少商带着压抑不住的火气,低吼道,“晚晴姑娘临死前要你照顾顾惜朝,可是没让你把他送去给蔡京当谋略。”
铁手停下,望着戚少商苦笑,道:“戚兄,我也不想辜负晚晴所托。”
戚少商定了定神,控制了下情绪,说道:“那你还由着他到处跑?”
铁手看了戚少商半晌,然后很诚挚的对戚少商说道:“戚兄,不如这样吧,你去把顾惜朝逼疯了,然后我接着照顾?”
“你!?”
铁手于是看着戚少商正色道:“戚兄,你该当知道顾惜朝的习性,他要做什么,以前就连晚晴也未必能劝得住,休说我只替晚晴照顾了他一年,即便是十年,他也不会领我的情。”
想到顾惜朝的习性,戚少商难免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焦躁在胸臆燃烧却无处宣泄,最后只能低吼道,“难道就由着他重蹈覆辙不成?”
铁手静静的看着戚少商不说话。
他知道戚少商何以如此焦躁,如果等到顾惜朝犯了案,他能做的就是拿下他。所以戚少商想要做的是在一切已经成为既定事实以前阻止顾惜朝。
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尤其这个人,霜寒不侵、狠辣张扬,想要扭转他根深蒂固的信念,谈何容易!
一阵风至,烛火明灭间,一个人影出现在顾惜朝桌前,如山矗立。
顾惜朝从沙盘上抬头看着突如其来的戚少商,波澜不惊,又低下头推演兵法,漫不经心的道:“戚大侠,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戚少商双眉紧蹙,耐着性子说道:“顾惜朝,你听我劝,……
顾惜朝微微皱了眉,截断了戚少商的劝言,不耐的道:“我要做什么,怎么做,还用不到你来管。”
戚少商满腔的愤怒爆发了出来,喝道:“顾惜朝,你为何总也学不好?”
顾惜朝一顿,抬头看着戚少商淡然道:“戚少商,我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指摘了?你若看不过去我的罪大恶极,想要为民除害那就动手,除此之外你我各不相干。”
戚少商手腕一振,杀意纵横,长剑横在了顾惜朝的颈项上,一字一顿的道:“顾惜朝!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顾惜朝面临戚少商的怒张的杀意满不在乎的傲然冷笑:“戚少商,我武功虽然不及你,但是头可断血可流志绝不会丧。我随时等你来杀我!”
戚少商心底升起一阵无力之感,顾惜朝要做什么,他从来阻止不了,纵然他可以轻易将他搏杀,只怕,顾惜朝至死都觉得那是死得其所。
自己同顾惜朝之仇不共戴天,可是皇城之后他只盼他从此改邪归正,希望他从此悔悟,否则终有一天他做下恶行时、他还是会杀他、给死难的兄弟做一个交代。
而现在虽未成祸,但雷池已僭,不杀就是放任!
戚少商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刚刚因寂寞无言而稍减的凌厉复又扩张。
顾惜朝凛然不惧的看着戚少商,神色依旧乖戾:“你们总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哼,真是迂腐!在我眼中可没这么多的是非对错、善恶正邪,只要有一个可供我一长才华的地方,这机会是由谁提供给我的又有何关系?
况且,就算是我做了你眼中所谓的弃暗投明又如何?赫连小妖贵为指挥使都虞侯,天下兵马大元帅一声令下他还不是也只得听从,又焉能左右战事?”
戚少商心里一动,又听顾惜朝接着说道:“就算我与虎谋皮,为虎作伥又如何,就算我的胜利助长了谁的权势谁的声威,那又如何?还是说,因为军队是由童贯带领的,你就巴不得大宋——兵、败、如、山、倒?”
戚少商心坎上被这最后一句话重重一击,登时沉默不语说不出话来。不论由谁领兵他却都不愿大宋一败涂地的。
“戚少商,你有你的方,我有我的圆。”顾惜朝狂傲倨然道:“我不是忠臣,但我绝对是良将!”
戚少商心神再一震,炯炯双目审慎的看着顾惜朝。
只要,顾惜朝能让大宋胜,那他是借助谁的力量又有什么关系?诸葛先生纵然能稳住朝纲,对于战场之事,却也当真是无能为力。
他见识过顾惜朝的智谋,缺乏良将的大宋的确是迫不及待的需要顾惜朝施展才华。
“不论有谁带兵我都不愿大宋一败涂地。”戚少商点头承认,然后静静的看着顾惜朝,道:顾惜朝,我就等着看你是否是一个良将!”
不是良将又待如何,杀之而后快么?
生死何足惧,但是……顾惜朝冷笑:“我一定要天下人都看到我的本事!”
立场或许不同,但也许他们也可以并行……
戚少商缓缓收剑,每收一分,心底压抑的千斤重石便随之渐减一分。长剑入鞘,戚少商对顾惜朝说道:“我等着看你施展本事。”
话音落时,烛摇影晃,戚少商已如来时无痕一般已然去无迹。
顾惜朝看着自己摇曳的影子,听见一句话穿过夜色中传了过来:“顾惜朝,待你纵横沙场之日,我定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他倒,真相信他的能力?顾惜朝怔然。半晌,灯油燃尽,火焰扑哧哧跳了几下,然后熄灭。黑暗中,顾惜朝嘴角微勾。
次日,将台点兵,顾惜朝随童贯站在了点将台上。
历尽千辛万苦,他终于站到了这里!
顾惜朝看着将台下的十万将士,不久以后他必将一飞冲天,让这所有的将士都刮目相看
忽然,他的目光扫过在赫连小妖时一怔。在赫连的身边,有一人气凌云天,跃然而醒目。
那人看着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灼热又激励。当两人眼光相对时,他冲着他欣然一笑。
顾惜朝握紧了手。
鹰当击长空,神飞而风越;龙应在天地,气壮而威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