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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   冬天来了,朔疆就一定会下雪。

      越往西北深处,地势越高,雪也往往越大越深。

      沿着幽冥河一路往北进入腹地,有两条路。

      往东,通往荒漠中的无尽平原。往西,则遍布密密麻麻崎岖磐石、高峭悬崖像林立的白杨树冠一样连成了片,顶部形成石头浮桥。人能攀登上去,就可以在其间飞跃腾挪。

      冬季惯常的皑皑白雪将这里紧密覆盖,春季则热风弥漫,将冰雪消融成涓涓溪流,汇聚成幽冥河的发源地。

      往年每个冬天,他都会独步进入此处幽涧中,对着满目苍青石林,闭目感受这年复一年积淀而下的充沛生机,领悟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化之力。

      可这一次他并不为此而来。

      *

      很奇怪而又遥远的海潮声藏在那颗至深黑暗里的心脏中呼唤着他。

      风里又夹着鬼魂断断续续的哭声。

      以及脑海中此起彼伏的紊乱作响。

      咚。咚。咚。哐。哐。哐。

      令如今正行走在悬崖上方的他,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处于某个奇妙世界的入口,不然为什么能不断听到多个世界的不同声音叠加而来?

      一步踏空,仿佛掉下去的不是悬崖,而是会摔进一个全新的空间。

      黑暗中,一排排晶亮的灯火排成排,闪烁着穿透黑夜的光。

      仔细看去,会发现是一只只夜枭的竖眼睛。

      咕咕。咕咕。

      与此同时,一个离得最近的中州修士,正拿同样圆鼓鼓的眼珠子,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黑暗中……那些吊在城楼上的尸骸仿佛又出现了。在每一座近乎相连的悬崖顶部,不断随风舞动,制造着幻觉。

      而这一次,手持屠刀,制造灾难的人……却成了他自己。

      面前人影幢幢,每一个都被被麻绳捆束着双手,吊在树下。

      而他只默不作声,不断以熟练的手法,将手中木枝送入早已冷却多时的腹腔,透过正迎风撒落血滴的破洞口,将尖端的狼毫蘸满血水。

      夜风之中,他熟练地画起斑驳的咒印。

      好像完全不需要思考一样,动辄就能将上千笔的细小阵纹,一丝不差地拓在不足半尺宽的裸露皮肤上。

      不需要借助光线,甚至不需要垂头看一眼。就只是在随心所欲的作画,连同刷毛与人体皮肤相触时的动静听起来都显得毫无章法。

      但如果有人看到这个符咒,就会发现:这是一个古老的锁魂咒印。且被他勾勒得分毫不差。

      因用上了作为“祭品”的亡者鲜血,也令这个咒的效力变得更加强大。

      做完一切,他便轻抬长镗尾部,割断了尸骨头顶上的麻绳。

      由于悬吊太久,皮肉承不住过载的重量,面前这个中州修士的手骨早就断裂了。以至于他还没解开麻绳,只轻轻碰了一下绳索,这人就提前滑下去,迎着冽冽寒风坠落。只留下一双孤零零的断手,蜷曲在空荡荡的麻绳上。

      很快,重物落地,传来长长的破空啸声。这声音听来比风中夹杂的鬼混声还要让人觉得压抑。他眉梢微颤,闭目默数着时间。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碰!!

      血肉碎裂,回溯而上,眨眼那躯体就像水花一样散开成了数瓣。

      粘稠的黑暗中,紧接着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惊恐嘶叫声。这群中州修士被困在幽涧迷障中,以某种奇怪的,变调的哭号声迎回了他们走失的同伴。

      “又掉下来了一个……那些消失的人,都回来了……可是还有什么意义,死了,都死了。呜呜呜。”

      “我还不想死……不想这么死……为什么,这个鬼地方用不出灵力?”

      “慌什么慌,我们用不出,古素汐照样用不出,所有人注意,不要再分开了。”

      “你们没发现……人越来越少了吗?刚才是不是又少了一个?!”

      “……我说,他真的用不出灵力吗?不然为什么,那些人消失的时候都没有任何挣扎的声音!”

      “这块皮肤上面有咒印……你们认不认识这种咒,他想做什么?”

      “喂喂,你们觉不觉得那种植物的香味更浓了?”

      “对……而且好像是随着死的人越多,就越香了……”

      “怎么办?要不要继续追下去??”

      “我不想继续了,我的命要紧,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呜呜呜,我也想回家。我没有杀人。大袭击那日,我没有杀一个朔疆人。我为什么要陪着你们死?”

      “鸩师已经死了……我有个建议,想打道回府的先自成一队,否则咱们一个人也跑不出去。”

      ……

      崖顶上,藏在夜色中的人迎风轻轻笑着,那嘴角却并无几分真实笑意。

      他默然抬手,注视着手心中黑色的、像夜空中绽开的烟花般,正幽幽伸展开的脉络。

      ……玄冥之心,正在用极快的速度改变他的全身灵脉。

      ——没错,现在的他,是真的可以使用出灵力。..

      先前出塔,原是受三千绻所托,将他师弟引入塔中单独相见。其二,是知道阿黎多半不会离开,想着尽人事听天命,逼他被迫逃亡,或还可自寻生路。

      其三,便是想将所有人引到此处,借助灈灵花的霸道特性,将他们在此一一设伏解决。

      从前他每每来此,越靠近万幢崖深处,灵力的使用便也越受阻,不管怎么做,都会被空气中无形的脉络之网全然吸走。

      可万万没想到,得益于玄冥之心中那一缕精纯的气息,竟能与灈灵花的压制之力相抵,并与之产生一丝若有若无的共鸣了。

      也就是说,当日那群身负法术、无端屠戮他城民的中州修士,对今日的他而言,和那群手无寸铁的平民并无任何区别。

      说不是老天爷在帮他,他都不信。

      仇恨使得这张曾经如骄阳一样的脸添了一分艳丽。他笑着,眼角却闪烁着一丝泪光。

      他已是有罪之人,浑身满负仇恨,余生,他甚至不需要用十年,百年,千年去谋划一场复仇。只要在当下手持屠刀,就能让所有人成为这城中枯骨的祭品,不得不说,已是老天爷给他格外的开恩。

      *

      “你来了。”又一次悬空于崖顶,以血勾阵时,他的脑海里忽然回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纷乱嘈杂的声音,他听多了,但这个声音带着莫名而来的压力,此前也并没有出现过。而且它一出现,他就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他浑然不觉,只是持续手中未画完的咒印。

      很快,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他觉得有意思,便停下了动作,静静等待,看对方要说什么。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那声音再次不厌其烦响起。

      他轻咳了一声,很久没有开口,以至于嗓音听起来有些嘶哑。

      “玄冥之心与灈灵花之间竟可遥相辉映……所以我有种感觉,只要将这些人的灵魂困住,送去成为祭品,灈灵花的威能会更强,他们会将被压制得愈甚……最后,谁也跑不出这座我给他们选定的坟场。”

      他回答得异常诚实。

      “我虽然输了……但也要让他们往后至少一千年不敢再踏入这个地方……”

      ——所有能与他直接在脑中对话的声音,往往都是瞬息而发,直达脑海深处的,就像死灵与死灵之间的对白,幽暗且效率,因此根本没有欺瞒的必要。

      “有没有想过,你在喂养一个魔……而你听到的另一个声音,是正在诱你成魔的异种?”那声音提醒道。

      “魔?”他疑惑垂头,低喃:“我本非魔,但成魔若能助我达成所愿,又有何不可?”

      那声音闻言,叹息了一声。

      “成魔非你本心,停下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有另一条路可走。”

      “我相信你,毕竟你能在这个时候与我清楚对话,说明你的灵魂一定要比那些声音要高级得多。”他苦笑摇头,“可是我没有别的路走了。”

      “你怎么不听一听……我给你安排的另一条路是什么?”

      那声音极尽低柔下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情人的呢喃一般轻敲在他耳畔,充满了蛊惑力。细细听来,对方甚至故意转换了嗓音,伪装成了三千绻的说话口气。

      “是什么?”

      听到挚友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这会儿倒真的愿意平心静气地和对方掰扯两句了。

      尽管他明白,三千绻此刻应已经得偿夙愿,永远离开了他。

      “受领一方神位,上天界,与人间之因果通通了却。”那声音循循善诱地,“你修为通天,悟性绝顶,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喔,我知道你从哪儿来了。”他终于听明白了,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向夜空中。“所以我应该称呼你什么?主神,九天至尊……或是至圣至公,无情无心,统御万物的天道主?”

      “……要不要跟我走?”那声音斩钉截铁。

      他恨恨嗤笑,“你,不过是想平我的恨火罢了,不然怎么我刚一提起屠刀,你就立刻跑来了?这对你而言,不过只是又维持了一次正常世界的秩序,不是吗?”

      那声音却道:“众生本不受我所束,我自诞生于规律之界,只因对这世间怀有一两分爱护,才免不了总要破戒。”

      顿了顿,又补充,“对,你也的确是特殊的,尽管你现在还意识不到这份特殊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你刚刚说……你对这世间怀有爱护之意。”他想了想,直白问道,“你爱护谁?爱护每一个人吗?”

      那声音答:“是。”

      “包括我的子民?”

      “是。”

      “太晚了。”他摇头,第一次不再尝试发出那种任谁看到都知道是强装的笑意,只闷声问,“我想你也并非如你所说的公正,无非是现在你看到我将要滑向另一种极端的力量,一种不受灈灵花压制的力量,让你觉得害怕了,才决定要在此刻出手拨乱反正,不是吗?”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那声音亦不再刻意伪装成三千绻的声音,而是切换成一种并不苍老,只如父辈般沉稳威严的嗓音。“我并无欺骗你的必要。但你若再执迷,便没有路可返回……为什么不肯信我?”

      他面露哀伤。

      “太晚了,明白吗?你是止战的人,当初为何不来?如果你早一点来,对于你说的地方,我本可抛下一切跟你同去……我为了求和愿意献上一切的时候,那时候你在哪?你不是能听到每个人的心声吗?”

      “是吾的……”那声音似暗含着歉意,他感觉有一股温热的力量抚摸了他的项背。

      “假如我承诺赔你一个孩子呢?那孩子将在八百年后,作为当世最佳的根骨出生。他会有一颗赤子之心,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会感念这一切,他会视你为最神圣崇高的存在,治好你失去其他孩子的痛苦……”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失态地捧住腹部,原地打转了老半天,仿佛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了。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所以你觉得用一个,八百年之后的空头承诺……就能打动我?你在开什么玩笑??”

      “我快一百岁了,放在人类里,也已经是老得不想长进的东西了,你凭什么认为我还能对那么久远的事情保持期盼,凭什么还能要求我和年轻时一样,经受一点打击就能马上原地爬起来。你告诉我这有什么意义?你这么稳重的身份,是怎么说出这么可笑的东西来的!?”

      “不,你八百年后或许也没有一丝长进呢。”那声音忽然喃声打断了他。

      他愣了愣,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你该对此感到幸福。”那声音重新绷紧了一些。“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失去了我所有的孩子,永远地失去了……从那天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能容许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他并没有接受那声音的提议,毕竟,这听起来太像是一种安慰人的调侃了。

      “够了,所以你不是那个一开始呼唤我的声音。”

      那声音道,“不是。”

      “那你就并不是我真正的归宿。”他决定要对这次谈话说再见了。

      “别这么信誓旦旦,你再好好想想。”那声音略带沉闷地,显然被他的态度所惹怒,说完便在黑暗中给他加诸了一层源自灵魂层面的枷锁之力,一瞬间令他如被梦魔魇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这是你吾的单独空间,你有足够的时间在里面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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