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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松树一 ...

  •   莫语挑了个阴转多云的日子出门,准备去大钟寺给刘洋还愿。本来这活儿是他小姨的,可是大病初愈的刘洋跟见了鬼似的——其实也真是见了鬼——拽着她妈一步也不离开,当然了,也是不出家门的。所以这差事就轮到了他这个大闲人的头上,不得不说,除了跟她女儿,对其他人她小姨一向是说一不二、不准上诉的性子。

      大钟寺是本市郊区的一间小庙,虽然说是小庙,但香火鼎盛。原因就是在寺附近有个观音洞,里头有一尊天然形成的石观音。从洞顶常年有淡水滴下,传闻喝了观音水,就能得菩萨庇佑。善男信女纷纷而至,大钟寺也因此颇有名望。也想过要扩建重修,只不过依山而建的寺庙,动气土来说道颇多,老方丈在世的时候有言在先,说什么也不能动土。说起老方丈,在外人眼里大概是个怪人,他虽然同意对外开放观音洞,但却不主张使用观音水做开光加持只用,眼见着要圆寂了,还三令五申寺内僧人不得使用观音水。只不过财令智昏,现在修行的出家人,还几个诚心向佛的?

      君莫语知道,那洞里头的确是有个天然形成的观音形状的石像,但有观音石像,里头就一定住的是菩萨大士了?嗤。

      不过,寺里头还是有些个修行颇高的僧人的,像是他今天要拜访的果能师父,老人家高寿八十七,耳不聋眼不花,硬实得很,上山登攀,比莫语这个宅男还利索。老人家的祖籍是别省的,早年间是个云水僧人,行至大钟寺,可能是年纪大了不愿意再动了,就此挂单住下,一住就是十年。

      莫语小时候受过他照顾,一直对他有份亲近敬重,就算没有刘洋这茬,隔一段时间他也要去山上看看老人家,带一些生活用品,或者小零食之类的去孝敬一下。

      俩人起了个大早,五点多就出了门。步行半个小时,赶最早的10路车上山。司机打着哈欠开了车门,不出所料,里头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莫语仔细挑了一个没松动的椅子坐了,等着发车——这路车平时就拉些进城做小买卖的贩子,所以设施条件也差得多,有的椅子看着好好的,一屁股坐下去就着了道了,轻则吓一跳,重了就直接折下去坐地上,给别人找乐。

      车马上要开的时候,一个人小跑着追了上来,站在车底下问:“嘿师父,麻烦您我打听下,咱们这是往大钟寺去的么?”

      ——京城口音。莫语打眼缝里头模模糊糊看了一眼,然后就忍不住把上下眼皮合到一块了。就听着师父应了一声,那位首都兄弟就上了车,挑椅子坐的时候,果不其然一声诶呀。君莫语这时候没心情搭理他,他犯困,没办法,生物钟告诉他,天亮了,该睡觉了。

      男人站在他身侧,看他眼皮子发粘的样子,忍不住问:“时辰尚早,莫不如再休息片刻?”

      君莫语这时候有点迷糊了,哼哼唧唧说:“休毛啊……休……你没看……车上呢……”

      某王爷对这样“不敬”的用语已经见怪不怪了,一顺手把他捞到自己怀里,把他脑袋靠在自己肚子上头,免得路上颠簸磕到莫语的头。

      他俩这一来一往,全看在那位首都仁兄的眼睛里,自从某王爷开口,这位就跟含了个鸡蛋在嘴里头似的,一直盯盯瞅着二位,偏偏这俩人一个比一个钝,看了十来分钟,还是那一个动作,谁也没鸟他这茬,连动作也没换过。

      他不知道,在他观察别人的时候,他自己也被人观察着。其实司机大哥不是有意的,大概是这个行业的问题,一般开车的都喜欢跟乘客侃两句,尤其是早班车,大家一起嘻嘻哈哈,还能提神。

      可是今天他注定要自己找乐了,一共就两个客人,一个上车就迷瞪过去了,另一个一上车就死盯着人家小伙子看。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大城市的人听说都挺开化的,有这种癖好的居然一点也不避人……打了个寒战,老老实实开车,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做,唯恐引起了某有“特殊癖好”客人的注意。因此今儿的山路格外平顺,托福,莫语睡得很香。

      在到达大钟寺前一站时,莫语醒了过来,一脸睡意惺忪找压倒的小模样,某王爷忍不住上下其手,揪几下头发、摸几下后背,趁他没咋反应过来,顺便在脸上揩两把油。这种小动作别人做来也就算了,他王爷做来就有点诡异了。你问为啥?他那张脸上的表情,干什么事情都不舍得换一换,你把他吃豆腐的表情理解成验尸、理解成出恭、理解成男男生子都可以。

      当然了,也由于这位人肉墙壁的遮挡,叫莫语跟那位京城来的兄弟谁也没看着谁,直到俩人同时在大钟寺的车站下车、同时走在通往大钟寺的山路上,莫语才意识到——原来首都兄弟跟他一道的。

      车站离大钟寺说远不远,步行也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而且完全是山路,沿途几乎没有人烟。偶尔天气好的时候,能看见一些山民在路上摆摊,卖些自家种的水果蔬菜。像今儿这样阴巴拉叽的天儿,就真正的人迹罕至了。

      这样一来,要是俩人再不认识一下、讲讲话,就真说不过去了,大姑娘都没这么个腼腆法的。莫语作为主人,为了表达对外地朋友的友好欢迎,为了证明祖国处处充满温暖,为了本地的旅游发展、经济建设多方面做考量,都应该先开腔。但这里头有个不能忽视的问题——君莫语从脚趾头盖儿到头皮屑,是个彻头彻尾的宅男,是那种对着电脑滔滔不绝、看见出气儿的就自我催眠我是隐形人我是隐形人、活在异次元空间的人类。比起地球人,他更亲近多古拉星人——如果真有这个星球的话。

      简而言之,莫语低头走路,给与首都来宾非一般寒冬态度。

      好在人家大城市出来的人就是气量大,没叫他装哑巴太久,就反客为主地先发话了,尽管声音听起来有那么点颤巍巍地味道:“嘿,哥们,你瞧得见那兄弟么?”

      他在心里头憋了半天了,他太无辜了——任谁看见了这么个身穿戏袍、长发过腰、一脸正气、动作怎么看怎么猥琐的男人,都不能处之泰然吧。Cosplay见多了,就是没见过这么敬业的。这身行头要是没引起轰动,甚至司机师父连侧目都没有,那只能说明,他看不见他。那只能说明——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顺便咽了口唾沫——只能说明他见鬼了。

      强按下要喊那个名字的冲动,发狠地把过去三十来年没跟上帝说的话统统说一遍,然后许诺他老人家要是得空能招抚一下自个儿,以后一定年年上供岁岁称臣,临了了加一句阿弥陀佛。

      莫语从头发后头看这位北京兄弟一脸惨绿地盯着自家鬼王爷看,不知道为啥,莫名其妙地心情好。难道他是隐性的S?咧了下嘴巴,莫语朝首都兄弟点点头,自我介绍:“我叫君莫语,您好。”

      明显的答非所问,但是莫语镇定地态度已经半承认了君莫言的存在,既然自己不是唯一一个看得见某穿越物的人,就叫人放心多了。他也跟着介绍自己:“你好,峦野。”

      君莫语等他说完,想了一会,人家都看见了,不介绍一下说不过去,所以指指某王爷,接着说:“他叫君莫言。”

      “……”峦野僵着脸皮子,嘎巴嘎巴嘴儿,半天整出一句:“君先生有礼。”

      不止君莫语,连某王爷也愣了,顺口就说:“哥们客气了。”

      俩人台词儿弄反了。

      在莫语一声扑哧中,峦野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某王爷也忍不住牵牵嘴角。

      峦野说自己三十七的时候,莫语都惊诧了,从那张娃娃脸上根本看不出来。某王爷在背后盯着他的眼神,叫莫语觉着很有鸭梨,他打赌虽然某王爷还是那张臭脸,但是他脑子里头绝对在想象莫语三十七岁的样子。其实光是想象他三十七岁的样子也不算什么,最让君莫语不能忍受的是,估计这厮在想的是莫语三十七岁裸体的样子,这就比较尖锐了,尖锐到莫语想一边抽他一边大喊——我叫你想、我叫你想!想你妹啊!

      俩人天南地北地聊天,峦野一口京片子,特别能侃,三五句就换个话题,遇见莫语感兴趣能多说几句的,这皇城人就一气儿侃晕了人家为止。虽然有点自来熟,但对于莫语这样的闷骚人口来说,就缺个脸皮厚不怕打击的陪聊,一般人是受不了的。

      半个多小时以后,峦野突然神秘兮兮地问:“诶,你家这是个啥?”说完眼角有方向地朝某王爷抽了两下。

      莫语没回答,小脸儿挺严肃。峦野自行理解为不乐意、不喜欢、不想说。于是摸摸鼻子准备下一话题。其实他猜错了,莫语停下脚步,阴森森地说了一句:“又回来了。”

      峦野没明白怎么回事,光是看莫语的表情,心里头就咯噔一下。皮笑肉不笑地问他怎么了,什么又回来了。

      莫语指着一棵颇为眼熟的松树,又说了一遍:“我们又走回来了。”

      这条山路虽然坑洼不平,但并没有非常崎岖,几乎是一条路向前延伸,要说他们绕了个圈子往回走了还没察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峦野有多相信自己的方向感,现在就有多害怕。他记得这棵松树,第一次路过的时候,他还跟莫语说,都说樱花树下埋死人,不知道松树下面是不是也埋着死人。

      想不到一语成谶了。

      哆哆嗦嗦地问:“是不是咱们看错了?其实有两颗这样的松树也不一定……”

      莫语指了指他们脚边的有一块石头,吓得峦野蹭就跳开多远,好像那石头能咬人似的:“怎、怎么?”

      “没怎么,我们已经第三次经过这儿了。第二次的时候我特意记住了这块石头。”

      听他解释没石头什么事,峦野才小小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可怜兮兮地问莫语:“那咱们咋办啊?打110?”说完真掏出手机来,准备要打电话。信号栏是空的,尽管如此,他还不死心地拨打了那三个数字,急促地嘟嘟两声,手机显示“无信号”,然后自动挂断了。

      峦野差点哭了。

      君莫语看着这个声称自己三十有七的大男人一脸泫然欲泣,跟小媳妇儿受了婆婆气找老公安慰似的。眉头抽了两下,幸好挡在头发后面看不出来,他现在的脸跟锅底差不多一个颜色。

      看见鬼的人,居然会怕鬼打墙。

      “先走走看吧,”莫语看了看天,还阴沉着,“等太阳出来就好了。”尽管他知道太阳不会出来,但善意的谎言还是叫峦野放心不少,跟着莫语接着往前走。

      “佛门圣地,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被君莫语的镇定影响,他也稍微镇定下来,只不过越发地贴近莫语,几乎挨在一起了,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他要是问了,莫语就会义正言辞地说——离我远点。他对人类的感情很复杂,简直复杂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按照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他疯狂地恨着这个种族,恨不能亲眼见证他们的灭亡。可是他有多恨,就有多爱,爱到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绝不独活。很难想像在他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自闭的人的心理,居然藏着这么汹涌的感情。可是它确实是存在的,莫语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每一次同人类的直接接触或间接接触,都滋养着它的壮大。除了不停地骗自己不在意、对人类不敢兴趣以外,莫语别无他法。毕竟他还不想被送进精神病研究中心。

      所以,尽管峦野的开朗、好相处给莫语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依旧没办法享受这种“肌肤之亲”,哪怕只是手与手的碰触。

      在莫语又一次躲开他伸过去的手之后,峦野终于似有所觉地问:“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看出来了?”

      对不起,这只是条件反射——莫语本想这么解释的,对方问的问题叫他又把这句话咽回去了,继而不解地看着峦野。

      莫语的头发要是再长一点都能用牙咬住了,峦野跟他又不是非常熟,只一两个小时的相处,怎么可能有很深的了解?起码这时候他就把莫语的沉默自动理解为默认了。

      他咧开嘴,无所谓地笑笑:“嘿,你放心,我有定期做检查,绝对没染上A字开头的病。我对你也没啥特殊的意思,我有伴儿的。”

      像他这样肚子里头藏不住二两油的人,心里头有什么都写在脸上,那点故作不在意下头的尴尬气愤跟小心翼翼,充斥着他的娃娃脸。

      莫语没有揭穿他的口是心非,反而笑笑,没作解释。

      如果同性恋是罪,那么同种族互相残杀,又算什么?对于人类能够心平气和、淡定冷静地评判一个杀人犯得罪行轻重,莫语一直觉着非常不可思议。罪过可以放在天枰上称一称,所以也要把爱放在天枰上称么?

      两个人一只鬼,绕着松树走了一圈。明明路是向前笔直延伸的,两个人顺着路走,却总能在左手边看见那颗高大的松树,就好像有两条狗链挂在脖子上,俩人被溜得很狗狗。

      峦野被打击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加上怎么也走不出去,小胆儿吓得有点颤悠,忘了刚才那茬儿,又往莫语身上贴:“兄弟,我看我俩今儿就要为你们市的旅游景点做贡献了,要不咱俩也别走了,干脆直接躺树底下,爱咋咋地吧。”

      莫语想了一下,觉着这提议还挺可行的。与其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还不如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峦野没想到随便乱说的就被采用了,惊讶地看着莫语朝松树走去,跟上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君莫语、嘿!兄弟!我乱说的!你别当真啊!咱们还是走吧……我总觉着、觉着阴森森
      的……”他紧走几步靠近莫语,左右看看,那德行跟做贼差不多。

      松树长在离山路有一段距离的山坳里,说是山坳,实际上也就是个大土坑。一个斜坡向下,落差大概有三五米。由于坑里头的野草都长得很高,从上头看下来,看不出坑这么深。那棵树就长在最低洼处,非常高大,就算在山路上看,也要仰起脖子。

      俩人走得跌跌撞撞,穿着旅游鞋的莫语还好,可苦了早早就臭浪穿上布鞋的某人了,底儿滑不说,坚硬的野草划过短裤下的小腿、还有石子儿进到鞋子里头,死硌脚,又不敢落后太多,一瘸一拐地跟着莫语走。

      好不容易来到松树下,拨开长(chang)草,松树下半径两三米内都被裸露在地表的根盘踞了,并没有长(zhang)草。虬曲苍劲的根系,盘结在一起,支撑着高大不见顶的松树。俩人捡了个稍微松软的地儿坐下。峦野急急忙忙脱下鞋,磕控折磨他半天的石子儿。

      莫语看了他一眼,有点摸不着他的底儿。要说他跟自己一样,能看见另一个世界,那从刚才起就一直抱着他大腿、被他一路拖到松树下、现在正伏在他肩膀上的孩子,为什么他没看见?要说他看不见,但是他又看得见某王爷,可是最奇怪的,他并没有发现从刚才起,某王爷就不见了,或者说即使他发现了,却没在意?

      莫语朝那孩子招招手,模模糊糊的小不点,怯生生地凑到莫语跟前。莫语伸手握住它的手,顿时从常温变成冰冷冷的零度以下,刚才还不稳定的身体变得清晰、完整。

      是个丫头片子。

      扎着两个小羊犄角,穿着一身碎花的连衣裙,红色的小布鞋。圆溜溜的小脸蛋儿、眯成缝儿的两只小眼睛,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大哥哥,一张嘴就看见里头少了两颗门牙,黑洞洞地正漏风。小样儿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峦野那头正磕打他的邦威鞋,耳边只听一声软软糯糯地大哥哥,一回头,就看见莫语身前站着一个小丫头,看见自己发现她了,就笑嘻嘻地躲到莫语身后去了。

      “行啊兄弟!你怎么变出来啊?比刘谦还刘谦啊你!”说着跟偷偷看自己的小女孩做了个鬼脸,逗得小丫头咯吱咯吱地笑得花枝乱颤。

      嗯,是真看得见。

      峦野在兜儿里头摸啊摸,最后摸出一根阿尔卑斯双球,跟人家小盆友晃啊晃,怪蜀黍说——来呀来呀,蜀黍给你吃糖。小红帽想想,犹豫一会,终于摇摇晃晃、一步一蹭,腻了过去。直到峦野剥了包装纸,把棒棒糖塞进她嘴里头,小不点才终于放下戒心,说了声谢谢哥哥,把峦野美得冒出了鼻涕泡,一把把人家搂进怀里头,下巴颏在小丫头脑袋上蹭啊蹭,手脚也不老实去呵人家痒痒,乐得小不点嘎嘎笑得响亮极了。

      “还是女孩子好啊,回头我也要一个小公主,跟我家那个——跟我家那个养着。”

      峦野说这话的时候,不经意看见莫语笑了,只是扬起了嘴角,点缀了优美的下颚弧线,温暖柔软。峦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靠,圣母受啊……”

      莫语是不明白啥是圣母受,也知道不是啥好话,口头禅张嘴就来:“受你妹啊!”

      自知理亏的峦某人瘪瘪嘴,可怜兮兮地跟小丫头说:“妹子,咱才不受呢,是不!”

      羊犄角仰着天真的小脸,吃人嘴短地附和:【是!】倍儿响。

      怪蜀黍逮着人家小脸蛋恶狠狠地啵了一口,“叭”,跟汽车笛儿似的。“真乖!”末了指指自己的老脸厚皮,跟人家要啵:“丫头,来,啵哥哥一口!”

      小红帽有样学样,勾着怪蜀黍的脖子,照着他指的那地方,啵了一口,留下了一块糖印子外加口水无数。

      俩人抱在一起,脸儿贴脸儿,一起朝莫语“笑得像花儿一样”。

      玩了好一会儿,峦野好像完全忘了现在的处境,跟小丫头你来我往逗乐子。莫语几次张了张嘴,都在最后关头闭上了。他仰起头,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有微凉的风吹来,看起来很柔顺的草被梳理向一边。青灰色的背景,并不艳丽,却莫名的温暖。莫语慢慢闭上眼睛,如果,如果……就这么下去、就这么……一直呆在这里……

      今天妈妈很不一样。早上起床的时候,没因为自己懒床骂人,还亲自给她擦脸、洗手。做了她最爱吃的肉肉,给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花裙子,还有新买的小红鞋。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视线是一片黑白,并没有快乐的颜色。只有在看妈妈的时候,才会变成橘黄色,或者绯红色。

      山路崎岖,她走得跌跌撞撞。好奇心旺盛,忍不住东张西望。虽然她一直紧紧跟在妈妈身后,可是跌了一跤趴在地上四处张望,并没有见到那个应该心急火燎跑过来的女人。她有些不知所措,含在眼睛里头的泪水转了两圈又憋了回去,忍着膝盖上的刺痛,她坚强地站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几不可觉地颤抖着。

      等啊等,等到太阳公公落了下去,夏日的山路弥漫着熟烂的青草气,蚊虫嗡嗡地在她身边围绕,恐吓她离开它们的地盘。

      可是她不能。妈妈说过,要是走散了,就在原地等着她,她一定会回来找到她的。

      她站得累了,两只脚酸疼到麻木,又不敢蹲下,她害怕蹲下了妈妈会看不见她。

      终于,太阳落了下去。稀稀落落的人群也终于全部消失了。

      她两条小腿互相磨蹭,妈妈还不来,可是她饿了、渴了、还想要嘘嘘。怎么办……妈妈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夜深人静,她终于低低地啜泣起来。幽幽的女童哭泣声,在山间回荡。如果在童话里,该有个白马王子来解救落难的小公主。但是很可惜,谁也没生活在故事书里。
      一伙从城里工地下工回来的男人,赤裸着上半身,汗水与尘土和了一片,他们开着粗俗的玩笑,并且看见了站在路边哭泣的小羊犄角——

      莫语在峦野的哭叫中醒来,他沉默地坐直了身子,看着天上厚厚的云层,一语不发。

      峦野发疯地大叫禽兽、混蛋、缺德、不要脸,把头脸埋在小丫头的肩窝里,哭得一抽一抽地。小丫头抱住他的头,甜甜地叫:【大哥哥,大哥哥……我好寂寞啊,我等了好久好久,妈妈还不来,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好寂寞啊……你们留下来陪我等妈妈好不好?】

      莫语依旧不说话,他的眼神飘忽着。峦野大概会答应吧,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如果他答应了,莫语也不打算拒绝。比起那个真实地让人作呕的世界,这个世界更干净,更叫他留恋。

      他闭上眼睛,听着小丫头柔软的挽留。他们用蛮力揪住了她,在疯狂的、要把嗓子撕裂一样的哭叫声中,将腥臭的、丑陋的器官塞了进去。在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轮换中,她睁着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们把她的尸体埋在松树下,那里又黑又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她终于等到了她的妈妈,她用她的身体肥沃了土壤,使她的妈妈能够将手臂伸得足够长,长到能够碰触她、抱紧她。

      可是她希望妈妈能抱得再紧一点,因为她总是觉得不安。可惜,她的□□已经用完了,只能再找另一些、别人的……

      【哥哥……留下来陪我吧……】

      莫语翘起嘴角,慢慢地拉出一抹笑。

      ——老松树,你白捡的便宜女儿,真的很孝顺啊。

      “对不起,小妹妹,哥哥不能留下来陪你。”

      莫语惊讶地张开眼睛,就看见峦野通红着两眼,正不停地跟小丫头道歉。

      【为什么?】小羊犄角歪歪脑袋,一脸迷惑。【哥哥不喜欢我?不喜欢这里?】

      峦野摇摇头,咬牙切齿地说:“那帮混蛋,哥哥一个也不会放过,哥哥要为你报仇!”

      【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小不点,”峦野摸摸她的头,“哥哥很喜欢你,但是哥哥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哥哥。将来,哥哥会跟他一起领养一个小妹妹,然后带着她一起来看你,咱们再一起玩,好不好?”

      小丫头摇了摇头,两个小辫子前后晃悠,【可是哥哥你出不去了,我不叫你们走,你们就都不能走。】

      峦野还要说什么,却听莫语突然说话了:“丫头,你看,太阳出来了。”

      【不可能!在这里……】她话音刚落,只见厚厚的云层闪开了一丝缝隙,当中透出一条光束,直直地扫射下来。她的世界出现了裂痕,从这一线开始崩溃、所有景物都融化了,像是褪去了一层衣服……露出原来的色彩。

      从盛夏变成初夏,一瞬间就完成了。

      只有这棵松树,坚守着最后的防线。

      小丫头放开峦野,扑向了松树,大声哭喊着妈妈。【不要、不要不要伤害我妈妈……哥哥、哥哥你们走吧走吧、我不任性了……呜呜呜……你们走吧……不要伤害我妈妈……呜呜呜……】

      瞅着她哭花了的小脸,峦野心疼地伸出手要去抱她,小丫头吓得缩成一团,更偎近松树。莫语摇了摇头,“不行,你该走了。”

      峦野吃惊地回头看他,他觉得莫语无情地可怕。小羊犄角声声喊着妈妈,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眼泪糊了一脸,架势要哭岔气儿了。峦野气得使劲儿推了一把莫语:“你有没有点同情心啊?她好不容易找到归属了,你还想叫她哪儿去啊?!”

      莫语被他推了一把,正好出了松树的范围。君莫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等在那里了,见状连忙抱了莫语满怀。他眯起眼睛,好像是在盯着松树,却叫峦野也心虚起来。

      “过来。”莫语朝他招手,“你要是还想见到你的爱人,就过来。”其实如果峦野愿意留下来陪她,莫语也不会反对的。

      “哦。”出乎意料的,峦野三步两步跑了出来。

      君莫言朝天伸出一手,五指虚空一抓,只见墨色的云层内紫电闪动,好像一条巨龙,在里头攒聚云雨。不久,一声闷雷响起,紧接着一道闪光劈下,轰隆一声,松树被一劈两半,从头到脚燃气熊熊大火,

      不可违逆的天灾面前,数百年的松树也无能为力,像一条将死的鱼,翻着白肚皮,仰躺在地上。根系也被高高撅起,从其中一团被根须包裹的泥土块里,隐约伸出一只手骨来,很快就一起被火吞噬了……

      站在山路上,莫语做标记的那块石头还原封不动地躺在那里,就好像他们从不曾到过树下一样。细细地雨点终于淅沥而下,却浇不灭天雷引来的大火。

      “你真是个怪物,君莫语。”峦野的脸上流露出专属于成年人的沧桑,看向莫语的眼神带着同情、悲悯。

      莫语推开君莫言,在雨中站得挺拔,隔着微微有些湿润的头发看了一眼峦野,表情飘渺而虚无,嘴唇蠕动一下,声音小的像是没有发出过。随后转身,继续在山道上前进。

      峦野别无选择地跟了上去,仿佛没有听见那句“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一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松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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