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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枫树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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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整,该上班的一路被“公交”到了单位,该上学的叽叽喳喳都上完一节课了。阳光高照,提神醒脑,正是露胳膊挽袖子精力充沛、精神焕发的时间。
当然了,是对于正常人来说。
对于夜行族来说,忙了一个晚上,偷了菜、抱了兔子,去论坛溜达一圈,到了九点就该洗洗睡了。
起码君莫语的生物钟是这样的。
那位问我,大白天的睡觉,太阳公公不代表月亮姐姐消灭他?嘿,教您问着了。君莫语这厮天生的讨厌阳光,倒还不至于深恶痛绝,就是家里头基本上见不到多少太阳的程度,那条厚的压弯窗帘杆的灰色窗帘,基本上杜绝了一切他与阳光直接接触的可能。而且一年四季的挂着,除非他妈回来,为了做样子才绑起来。到现在君莫语不去碰它,一半是因为阳光,一半是因为灰积得太多,他没胆子碰。
他打了个哈欠,随手关了电脑,爬上床准备睡觉。
迷迷糊糊就要睡着了,就听客厅一阵“我在遥望,月亮之上……”,刺耳得叫他想忽视也难。要是换了别人,电话响了你还没睡着,那就去接呗。这厮不然,抱着棉被做垂死挣扎,捂着头装死,催眠自己——没听见没听见没听见……
五分钟后——
“我干!遥望你妹啊遥望!”
君某人怒气冲冲掀被而起,正要跳下去,就见某王爷坐在床边,手里头拿着正在“遥望”的电话,一脸怒容地看着他。
感情某遥望女不止折磨莫语,还拖累了另一个住客。这是来投诉来了。
莫语是谁啊?当宅男好欺负么?也不接过来,任它接着自由飞翔,跟君莫言你来我往眼光交战,一时间风云变色、地动山摇。具体对话翻译如下——
——吵闹。
——嫌吵你摔了它啊!往我这拿什么?!
——此话当真?
——……
最终君莫语败下阵来,真是谁家财产谁心疼。王爷不敢干的事?君莫语上百度也搜不着。心不甘情不愿拿起听筒,还没等他开口骂人,就听对方叫了一声:“君莫语,现在、立刻、马上来我这!快点!”
莫语呆愣了一会,慌忙夺过电话一看来电显示,有点发懵:“老姨?”
听电话里头的声音,好像是哭腔。但君莫语不敢相信他小姨会哭,跟他娘亲一样,姐妹俩都是女强人的类型,离了婚以后自己打拼,再苦再难也不跟家里开口。对于君莫语来说,他小姨会哭,简直跟2012是世界末日一样,属于黑色幽默一类。
“老姨?怎么了?你慢慢说!”用肩膀跟下颚夹着电话,君莫语努力地套裤子。
“刘洋……总之你快过来吧,我一个人实在是……”听动静是又要哭,君莫语安慰了几句,慌慌张张放下电话,登上鞋就出门了。
刘洋是他小姨的女儿,刚出生就因为那个不守夫道的爹离开了妈。离婚以后,她妈忙着自己创业,她爸又是个酒色之徒,就跟着她奶奶生活,基本上忽略了教育这一块。
上了学以后,逃课打架泡网吧,偷钱赊账夜不归家,简直是训练有素的小混混。两个大人你怨我我怨你,互相推卸责任,就把这孩子个耽误了。
君莫语对刘洋还是很有感情的,她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父母闹离婚,就把她寄放在君莫语家。那时候他才八岁,整天抱着小妹妹晃啊转啊,哄着她,不叫她哭闹。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么小小的、小小的,手也小小的、脚也小小的,抱着谁的指头都要啃上一会,睡着的时候还会淌口水……
尤其是近些年,她的家长会没人出席、平时老师扣下她不叫回家的时候,多数是他去学校领人。对这个妹妹,打不得骂不得,说又说不听,最后只好放任自流了。
君莫语估计,可能是又闯了祸了不好收场。但他赶到小姨家的时候,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小姨算是创业比较成功的,自己开了一家装修公司,经营得还不错。刘洋的爸趁机把孩子的抚养费翻了一番,他小姨觉着有愧孩子,也没说什么。但是具刘洋说,那些钱都进了后妈的腰包,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小姨也不去追究。孩子也有孩子的生活方式,谁也别干涉谁——这是原话。
刚走到她家小区楼下,还在楼道里头,就听见一阵依依呀呀的怪响。君莫语一听立马就知道了,这动静他太熟了。沉着脸紧走几步,越上楼动静越大,等到三楼的时候,就看见小姨家的家门大开,邻居都挤在门口看热闹,指指点点颇为壮观。从里头传出一股子香烛味儿,还有哼哼唧唧的“请神”声。
君莫语扒开人群,就看见一个神婆坐在木质地板上头烧火盆,两眼翻白两手乱挥,一屋子的焦味黑烟,他小姨缩在门后面站着,一边死盯着神婆一边流眼泪。
君莫语拽了一下她,“老姨,到底怎么回事?”
他小姨看见他来了,就是一个劲的擦眼泪,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跟他指了一下客房,君莫语绕过神婆走了过去。
一推开房间,黑漆漆一片,顿时叫他升起亲切感——他家也这德行。
四处摸索电灯开关,就听他小姨在后面阻止他:“别开灯,刘洋会叫!”君莫语听见了,但是灯还是要开的,他又没长夜视眼。
“啪”,暖黄色的灯光亮起。亮起的一瞬间,男人忽然说了一句:“怪哉。”
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叫,惊心动魄,刺耳扎心。这种叫法简直就是不要嗓子了,小姨扑抢着要关灯,君莫语当然不让,“小姨,你得让我看看。”
说到底她只是个女人,女人天生的感性大于理性,更何况受罪的是她自己的女儿,哪有当妈的能受的了女儿这么虐待自己的。可听君莫语这么沉稳地说话,叫她放心不少,强忍着心疼,躲到门后面去了。
君莫语体贴地把门关上,隔绝一部分声音,然后朝缩在床跟窗户夹缝间的刘洋走过去。
黑漆抹黑鼓鼓囊囊一团事物,缩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头。好像是被褥、床单之类的,披裹了一身。
说不吃惊是假的,就算平时见多了灵异神怪,看见自家人遭劫还是头一遭。君莫语吞了口唾沫,很害怕被子下头是一样血肉模糊的熟悉的脸。
“刘洋?”颤颤巍巍叫了一声,小的连他自己也听不大见。
尤其是在这种刺耳的尖叫声中,叫了跟没叫一样。
不由得回头看了看男人,就见他一脸的镇静——不过他的镇静可做不得准,这家伙看了什么都这个表情。
求人不如求己,君莫语咬了咬牙,小心翼翼朝前迈了一小步,那样子就像害怕刘洋突然蹦起来咬他似的。
没啥反应。
所以他再往前走了一小步。
这次显然刺激到了尖叫发声体,君莫语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眼前黑影一窜,尖叫声随之消失,再仔细看,空空荡荡一团被子堆在原地,里头的人却不见踪影!
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门窗紧闭,她不可能穿墙走避吧,可是卧室一共就这么大,有点什么一目了然,那么大的人根本躲不住——如果四周都没有,那就在——
君莫语从眼珠子开始向上抬,一直到整个眼睛都剩下下眼白了,才缓缓移动头颅,就看见他妹子像壁虎一样,贴在天花板上,脖子奋力地向后仰,俯视着正下方的君莫语,从长长短短下坠的头发的间隙里,能看见一双纯白的、没有瞳仁的眼睛。
就算是再见多识广,作为亲人,这时候也不知所措了,倒不是想不出方法来,只是一时间太多方法一起涌进脑子里头,可是他本人却像被吓得木了似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就在这时,只听见门外一声凄厉的女人惨叫,把君莫语吓得一激灵,也托福才回过神来。他跟男人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看着她,我出去看看。
男人特严肃地点点头,一转身就去抓天花板上那只。吓得她一边尖叫一边四处乱爬、东走西窜,这出戏君莫语瞧来分外熟悉,活脱脱一场怒打小强。
不过现在被追打的小强是他妹妹,这难免叫君蟑螂恼怒不已。伸手就把男人扥住,恶狠狠问道:“你干啥!”
某王爷见他怒气冲冲,颇感奇怪,照实回答:“结果了她。”
君蟑螂大怒,“结果你妹啊!”
某王爷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用眼神回答——她是你妹。
…………
君莫语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趴在墙角瞪着他俩的刘洋说:“看好她!不许伤害她!”
某王爷皱了皱眉头,有些诧异君莫语今天的火爆急躁,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
莫语也知道今天的确是过火了,不该对着无辜的某人大吼大叫。具体原因其实还在这个摇头晃脑的神婆身上。
他小时候在她同行身上没少吃苦头。
要说真正出马看病有点道行的其实并不少,可该着君莫语倒霉,碰见的都是半路出家骗子,会些个三脚猫架势就到处祸害人。也怪小莫语太老实,见着阿飘也不知道躲,整天被缠得病病怏怏,十来岁的孩子还又瘦又矮,跟豆芽菜似的。一个礼拜病两次,一次三天,一次四天。爹妈带着上过省医院、试过民间土方,都不见效。带他去有口碑的庙里头去拜,天气不是下雨就是下雹子,他小姨曾笑说,十几年不下一回的冰雹,都攒给他们家下了。爱子心切的两口子,爬山登高去求护身符。回来戴在他身上,立马癫痫似的抽筋儿吐白沫子。他妈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背着他爸不在,请了好几回神婆大仙,光是符水就灌了他一大缸,更别提一些新鲜玩意儿。最气人的是这些罪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君莫语该病还是病,该弱不禁风,还弱不禁风。
君莫语十四岁那年,遭了场大劫,高烧发了三天三夜,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她妈哭得死去活来,听大仙给出了个主意,偷摸地带进了九九八十一根红蜡烛,三根摆在君莫语头顶三寸,其他按顺时针摆成一圈,一边摆一边念他名字。结果他爸半道闯进来,有风一带,头顶上有一根没摆牢实的倒在床上,差点把他给活炼了。
虽然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但是直接导致两口子分道扬镳的还是这件事。
所以君莫语有太多理由把这个行业的所有从业者都划分到人生黑名单里头去了,刚才一听见神婆独有的哭哭唧唧的声音,立刻把君莫语的隐性暴虐因子唤醒了,要不是怕被围观的人看笑话,他多想把火盆直接扣在正在请神的某位老婆婆脑袋上,直接送她去见神。
推开房门,招呼了他小姨一声,示意她过来,小声告诉她他有办法,先把门关上,慢慢再说。
他的小姨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听说在兄妹四人里头最像姥爷的,姥爷就是个知识分子,□□的时候还被批斗过……扯远了,她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当初君莫语的妈给他请大仙的时候,没少被妹子骂封建迷信。这会大概也是牵扯到自己女儿了,脑子犯了迷糊,自己也请了个封建迷信回来。
能把封建迷信请回来,说明她是真的一点辙都没有了,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神婆身上了。这时候一听君莫语说叫把门关上,眯缝着哭得红肿的两只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可人家婆子说叫开门请仙儿……”
君莫语问:“请了多久了?”
“快俩点了吧……”
莫语看着神婆摇摇晃晃地脑袋,若有所思。要说是演戏,两个小时也未免太下力气了。他叫小姨先去房间配刘洋,自己来到神婆身边蹲下。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里头穿一件大红的毛衣,外头披着个咖啡色的皮衣。君莫语注意到,红色的毛衣领口,缀着一道符,提鼻子闻了一下,是大钟寺的东西。大概是开过光了,一股子观音水味儿。手腕上戴一串伽南木的佛珠,倒是好东西,可惜佩戴者时候一点避讳也没有,上头蒙了一层秽物。再往下看,腰跟脚脖子上头,估计都戴着镇邪的零碎。就这么个装扮,真有大仙上身,那就是菩萨显灵了。
“喂,”莫语捅了捅她。
“嗯——唔……”
要不是君莫语心里有底,换成别人还真以为她请神呢。
“借我点鸡血用用。”
“嗯——啊……”
莫语耸耸肩,准备自便。从她的“工具包”里头翻出朱砂、鸡血、还有一十二根香。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这种形式上的东西,对于镇定精神很有帮助。
不是刘洋的,是她妈的。
叫小姨帮忙按住已经失去意识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留洋,在她的手腕、脚踝还有眉心各点一点朱砂与鸡血的混合物,然后将十二根香顺时针从正南开始摆放在四个角落,点燃。剩下的八柱香,左三柱右三柱,足下一柱,摆放好了以后,按摆放顺序点燃。
莫语自己坐在刘洋的头上,手拈一柱香,举在与眉间平齐。
“请神。”
这一套下来,井井有序有条不紊,连他小姨都被震得目瞪口呆。对于这个没考上大学的家里蹲,她第一次正眼仔仔细细地看他,竟然是在这么诡异的情况下。
她的二姐,也就是君莫语的妈,对她的成长影响很大。几乎就是她努力的方向。爱屋及乌,对她二姐唯一的儿子,自然也是百般呵护的。尽管他并没有达成众人的期望,但是整个家也没有谁忍心去责备一个药罐子里头长大的孩子。所以在她眼里,这是一个需要爱但别想收到回报的无底洞,可以说是又爱又恨,只要一想到二姐为他受的罪,就恨不得掐死他叫他重新投胎去。到最后只好选择漠视他,只要不来干涉她的生活,就免得两看相生厌。
她从来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自己能用得上、求得到他。所有对他的好、给他的爱,从来都没想过有这么一天,会被回报。
但这一刻,看着他肃然的、在香火中飘忽的脸,她突然间想要感谢,感谢那个曾经以施舍的姿态给他以爱的自己。
其实这真的只是个过场而已。
君莫语不是茅山道士,也没出马看病,这些东西他是见得多了,也会使上一两手用来蒙人的。只不过他用的也的确都是有点效用的好东西,不一会刘洋就有了反应。
她睁得大大的、甚至要撑破眼眶的眼睛,缓缓地涌出了水。聚集、然后坠落。第一滴眼泪滑下,划出一条泪痕,就像开辟了一条公路,源源不断的泪水顺势而下,不一会就濡湿了耳边的头发。
“…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