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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咎由自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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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一片安静,仅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温情如水波脉脉,裴珩肩头湿漉漉的,是萧知遇一直在流泪。
裴珩只觉这片温热的眼泪落在了心上,侧过头,轻轻蹭他发顶,半晌道:“你这样哭,旁人以为你是没了丈夫要守寡。”
萧知遇气得抬起脸,眼睛通红,“你怎么净说些不吉利的。”
他虽有气,依旧是一双朦胧泪眼,裴珩看得心软,便又捧着他的脸颊轻吻,吻他湿润的眼睫:“莫哭了,哭也不吉利,我明日便能好了。”
见萧知遇抿了嘴唇,他便又揽着人倒下来,两人一起躺在榻上,“原还给你准备了一张矮榻,你若嫌挤,可去那边歇下。”
话虽如此,他依旧紧紧挽着萧知遇的腰身。
那方矮榻,萧知遇一进来便瞧见了,在屋里另一头,隔得远,原本应是裴珩为了隐瞒伤势,避免他嗅到血腥气的。他想到这里心底一酸,枕在裴珩肩旁,伸手触碰裴珩的伤,道:“还疼么?”
“你若肯每日这般抚着它,便不疼了。”裴珩在他耳边道。
两人依偎在一起,紧紧贴着,也无分毫杂念,仿佛还是少年时的两个孩子。萧知遇心里竟有难得的平静,在外漂泊四年,他心境开阔快活许多,却总觉空落落的,此刻的安宁之感却叫他的心有了归依。
未过多久,忽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赵诠在外间禀告道:“陛下,五殿下被放出冷宫,从者甚众。”
萧知遇一听,便知是北庭禁军有萧氏内应,听命于容深。
裴珩倒还平静,“总算露出了马脚,他若不出来,还寻不到他的把柄。”
赵诠分析道:“他已带人赶去南边,或许是要里应外合,和外面的叛军一道……”
萧知遇却道:“不,他会来兴庆宫。”
他想了想,对裴珩轻声说道:“北庭禁军既有人叛变放了他,他定也拿到了你在兴庆宫的消息。他并无实权,急于在朔州宗亲中立威,必定会来。”
若裴珩无恙,容深一贯谨慎,定不敢亲自动手。如今裴珩伤重,正是个难得的好时机,亲自拿下裴珩,他明面上又身负皇室血统,名正言顺,这便无人能撼动帝位了。
赵诠一听,便有犹豫,劝道:“陛下圣体欠安,不如先暂避别处,到时刀剑无眼,只怕……”
以裴珩的身手,在阵前杀敌也使得,本不必暂避,眼下却遭贼人暗算重伤,不好横生枝节。只是兴庆宫早已部署充分,不好挪动,萧容深又是冲着裴珩来的。
裴珩冷声道:“便让他来,当场拿住,省得叫他跑了。”
赵诠领命去了,裴珩坐起身,拿了兵力部署图细看,见萧知遇有些忧色,笑道:“不必担忧,也只威远军棘手些。前些年我将威远军分作东西两营,西营算是宋玄升麾下,这关头他心里有数。”
萧知遇道:“那淮安王……”
“淮安王记恨于我,京中一乱,他那封地上定然跟着生事。且他的外甥在威远军中任职,怕是没少在长定侯耳边煽风点火。”
一提起淮安王,裴珩便想起真做了水鬼的萧宥,冷笑道:“也好,一并除去了事。”
萧知遇听他这般平静,才安心些。
待到五更时,殿外传来簌簌的响声,萧知遇听得出那是箭羽声,他甚至瞧见许多支箭刺破窗纸,猛然钉在列代先帝的供桌上,灵位哗啦倒下一片,可称是大不敬。
外面虽是刀兵声不断,叱骂声叫喊声响成一片,萧知遇屏息辨认许久,却并未听见萧容深的声音。他知道以容深的性子,定然还在外藏着,不肯轻易出面,随时准备倒戈逃离。
他想了想,朝裴珩低声道:“太医给你用的药还有么?”
兴庆宫内两方打作一团,宫外,萧容深远远立在阴影里,泛着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殿门,不肯放过丝毫异常。
他带来的这一支禁军还算骁勇,不过片刻便分了胜负——裴珩意外重伤暗逃至此,所带的亲卫想来不多,明显抵挡不住,只得退入殿门死守。
萧容深低喝道:“包围兴庆宫,莫让他们逃出去!”
胜券在握,他心中还隐隐有两分不安。萧氏这一代都亲眼见识过裴珩的厉害,对裴珩忌惮犹深,即便胜利在望,他仍有疑心,吩咐不许轻举妄动。
然而这伙禁军是朔州的势力,俱有自家的王侯主子,对萧容深这无权无势的颇有看轻,眼下形势分明要胜了,加官进爵指日可待,怎能不兴奋忘形。很快便有胆大的禁军不听号令,持刀奔近院子,忽而鼻尖一嗅,激动地喊道:“药味,好重的药味!皇帝怕是要不行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均是蠢蠢欲动。萧容深闻言亦是心头一震,一种即将迎来命运转机的狂喜将他淹没。
他已枯等四年,生擒新帝改朝换代的天大功劳,甚至是登临帝位的绝佳时机,他怎能放过!
萧容深再不犹疑,当即抽刀,率众策马奔入宫门。
他一入宫门,兴庆宫的守卫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信号,藏在石柱后和屋檐上的众多亲卫随即现身动手,赵诠大喝道:“尔等胆敢谋逆,抄家灭族之罪!”
萧容深哪还顾得了什么罪,一路纵马奔向紧闭的殿门,也不管马蹄冲撞践踏的是自己人还是敌方,满心只盼能得头筹。殿门窗纸俱被鲜血染红,不知是裴珩的,还是侍卫受伤所留,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药味令他血脉偾张。
两方禁卫军厮杀混乱之中,他刚踏上台阶,忽听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一道飞箭凌空疾射而来。
他猛然间身中一箭,砰地摔下马,滚落台阶,犹有剧痛与愕然。
只见殿门一开,竟有数十亲卫冲出来,裴珩正坐在堂内,脸色虽苍白,却仍是神情冷凝,缓缓放下一张轻弓——他竟还能开得了弓。
眼看自己这一方逐渐不敌,明显是进了圈套,萧容深面如死灰,心知大势已去。若非裴珩受了伤,只怕他在进了宫门那一刻,裴珩的箭就已到眼前了。
他被侍卫押在阶下,还有心求得生机,极力仰起头,眼珠直往屋内瞧,果然就见萧知遇立在近旁。他便怀着几分侥幸,面露恳求,嘶声道:“二哥!容深求你……”
萧知遇没有反应,裴珩却冷冷打断道:“朕还不知你竟如此看重兄弟情分,这关头了还要叙旧。”
他说着,嘴角露出个冷笑:“正巧,恭王也念旧情,屡次向朕和先帝上奏,要请你去他那封地做客,一尽地主之谊。如此,不日便可启程了。”
萧容深脸色猛然惨白下去。
恭王正是远在南边的萧宜明。
他知道萧宜明多次讨要他,不是为了什么兄弟之谊,恐怕是为了报复。
*
待到天明时,京师内外胜负已分,南衙禁军严整,宋玄升又率部分西营威远军与老父对峙,终于将宋老侯爷劝降。宋侯爷被削了爵位,念在大半辈子的军功,流放北疆,罪不及家人。
这桩大案牵连甚广,除了昭斓郡主一家,庆王萧时丰与英王萧岁和这两个无辜稚童,及几个依附的小宗不曾参与,其余朔州宗室株连泰半,在朝中势力也顺势根除。
而那淮安王还未来得及趁势起兵,便被褫夺王位贬为庶人。旧臣中若还有与裴珩离心不服的,看这下场也该知道时势了。
唯有萧宜明远在南边封地,多年来老老实实从未有异动,逃过一劫。
裴珩倚在榻上,仔细将案卷奏章看了,萧知遇在旁替他写朱批,看到萧宜明的封号,翻开奏折一瞧,上面是来迟的恭贺新帝登位之语。言辞简短,大约并不是十分服气,也还算恭敬得体,奏折末尾,问淑太妃安。
萧知遇知道宜明未曾掺和朔州宗室这些事,一是因无能为力,二也因母亲至今还在宫中——先帝为拿捏萧宜明,直接驳了他迎生母去封地的奏折,封为太妃在宫中安享晚年。
想到淑妃,萧知遇心里叹息,轻声道:“听宫人所说,淑太妃这些年郁郁寡欢,既然大局已定,不如送太妃去和宜明母子团聚。”
裴珩拿了奏章一看,道:“你不计较?”
“和宜明的恩怨,该还回去的都还了,太妃是良善之人。”萧知遇想起从前宜明没少得罪裴珩,便又补充道,“宜明年少时作的孽多了,还是看你的意思办。”
他说话时神色轻快,并无对往事命运的怨怼,只是平和,裴珩看了他一会儿,凑近亲了亲他温柔的眼睫,“你不在意,我便没什么好记恨的。依你。”
京中事端一平息,淑太妃的车辇便启程去往南边,远远跟随在后边的,是镣铐加身的萧容深,他获罪流放,正也判去了恭王的封地。
两个多月后,一行人抵达封地,恭王的车驾停在城外,迎接太妃。
萧宜明面容依旧艳丽,座下的车辇不如京中的豪奢华美,他仍要摆着大排场,呼奴唤婢,只在被仆从搀扶起来瘸着腿时,才显出两分狼狈失态。
他亲自去扶了淑太妃下车,见母亲还是好好的,不曾受苦,他面色才松缓些。两母子紧紧握着手说了会儿话,萧宜明目光一转,望见远处一道勾着背的身影,他含泪的双目一冷,面露讥讽,嘱咐仆从先送太妃回府。
母亲一走,他又慢悠悠回到了车辇上坐下,神色阴沉,等着那人过来拜见。
萧容深下了囚车,拖着两条腿艰难地走,面有病色,已是精疲力竭。他远远望见了华丽的伞盖,又听几名差役在后边议论,叹息新帝宽容,居然把他流放到亲兄弟的封地。
又说这犯人和恭王从小出入相随,情谊甚笃,来这儿算是走好运咯。
萧容深却无半点幸色,在看到萧宜明的身影时,心都沉到了脚底。且不说他的身世问题,安国公和他事败后,西城门倒塌一事也被手下的供了出来,早就传了出去。只这一桩,就足够萧宜明弄死他泄愤了。
差役们赶至恭王车驾前,连忙殷勤施礼,交了差事,侍卫给了赏钱,稍一示意,他们便引了犯人近前。
萧容深跪倒在萧宜明驾前,刚道了一句“拜见恭王”,就被一脚踹在了心口。
萧宜明金色的衣摆下,瘸了的左脚踩在他胸口,靴尖上移,点着他的下巴,冷笑道:“好得很,本王身边正缺一条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