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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新生 ...

  •   春天给人的印象,永远是草叶的尖芽躲在什么地方,又怕大人们找不到它,于是烦了、不找了,又急急冒出来在太阳底下笑。易女士喜欢这含着阳光和露水的气息,于是菁被赋予了青葱的意味安在他的身上,像出生时含在口中的玉。
      但薇薇安不同,做家务的间隙她也会把八点档肥皂剧里的婆媳争吵放到最响,当作背景音。易菁无聊时在一旁看了许多,大都没什么营养,唯有一句台词印象深刻——
      碎嘴婆婆恼怒地指着儿媳妇,向爱子控诉:“她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了。”
      这句话在乍看肤浅之下又充满了哲理,似乎能被用在许多地方。好比小提琴把易女士从朱先生身边抢走了,花滑又把薇薇安从杨清嘉身边抢走了,而如今,它又即将把易菁带走,从薇薇安的身边。

      比赛开始前,易菁有一段自己的时间。他被薇薇安推上场,在冰面上滑了两圈当作热身,很快又回到她的身边。
      通常这段时间里薇薇安会说些什么,关于最后的嘱托或是赛前的鼓励,但看到易菁闪着光芒的眼睛和脸颊上的红晕,她又觉这孩子已不需要那些了,甚至于,再用对待孩子的态度面对他,似乎都是一种冒犯。
      最终,薇薇安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话。
      但易菁犹豫片刻,却开口了:“薇薇安。”他叫她的名字,看起来有点紧张,抿了抿嘴唇。
      薇薇安拍他:“别舔,口红要掉了。”
      易菁还不适应唇上涂着东西的感觉,忍不住又舔了舔,被薇薇安按住下巴,用拇指揉他的嘴唇,把缺了的口红抹匀。
      做完这些,她退开一步,两手抱臂,一甩头发。“说吧,还有什么事?”她看一眼场边倒计时的牌子,催促,“讲快点。”
      像是下定了决心,易菁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觉得不是我的错觉,薇薇安,你有事瞒着我。”
      薇薇安“唔”一声,没有否认。
      “但你知道,我很了解你,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易菁撇过脸,苦笑一下。
      “——我要离开你了,薇薇安。”

      扔下这句轻飘飘的话,落荒而逃似的,他滑回场地中央,拒绝去看薇薇安的表情。开场的动作是垂头站立,这很好,他不需要面对背后针扎似的目光,只需要埋头在自己的世界里。
      连串的装饰音渐起,指尖舒展,指向远方。分明是滑了无数遍的曲目,再听见这乐声时,易菁却忽然感到十分陌生——不过短短一个赛季,他的心态已截然不同了。
      这大约便是名为成长的阵痛,骨骼生长付出的代价。他即将离开易女士与薇薇安为他编织成的摇篮,去看、去听、去触摸那些曾经惊鸿一瞥的风景,然后意识到世界不止是由阳光、露水和青草组成——这便是长大的时刻,彼得潘幼嫩的脚掌触及粗粝的大地之时。
      第一次的,他在冰场上感到无力,像是忘记了前往永无岛的路,忘记了怎样飞翔,像身体被淹没在细密的泡沫里,那种软绵绵的窒息感。连观众们都开始意识到他脚步的沉重,发出不安的惊呼,阿克塞尔跳落冰时发出重重一声,将冰面砸出一道深坑。
      易菁咬住嘴唇,口红的味道很奇怪,但好歹让他清醒了些。薄刃支撑着的身体离弦一般飞了出去,几乎在那瞬间易菁意识到:太快了。
      他忘记了控速,在训练时这是大忌,要罚去绕着冰场跑圈的。空中转体的过程中他向下看了一眼,不同寻常的高度令他恐惧,但重力的追捕即将来临,他必须做出应对。
      落冰的瞬间易菁深深弯下膝盖,让脚踝与半月板周围的软骨缓解那阵冲击,蹬步起身时他感觉好些了,再次起跳,连上一个鲁普三周。
      有惊无险。

      他直起身来,随着连绵的弦音在冰上画出连续的图案。冰刃划出的图形就像流星的弧度,流星划过初春的夜里的森林和风暴席卷的海盗船,落回易菁脚下。乐声愈攀愈高,各色音符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将他淹没,易菁便被这阵汹涌的波浪驱赶着,助滑,准备,在音乐的顶峰一跃而起。
      滞空的瞬间,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易菁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清场外观众们的神情,看清裁判按动打分器的手指、薇薇安泛红的眼眶与担忧的眼神——过去她很少露出的脆弱神情,他极少见到这位女强人的眼泪,有一瞬间他感到后悔,而下一秒又觉得庆幸——假如分别的话语要等到由薇薇安亲口提出,那不论对她,或是对自己,都是一种残忍。
      糟了,怎么在跳跃中发呆?这时身体已经到了最高点,再不转体要来不及了,易菁拼尽了全力去扭动身体——感谢杨清嘉,他的转体变得更加得心应手了。
      几乎是瞬间的事,他落到冰上,有些踉跄,好歹能站稳。这时观众席上已有人惊叫出声,随即掌声雷动般响起来。
      病床上,秋生一下坐立起来,被一旁的护士小姐按着躺了回去。但他仍然抑制不住兴奋的内心,右手握成拳,在空中挥舞了一下。
      这是一次延迟转体。
      延迟转体在跳跃中是较高难度的技巧,代表着选手对于这一跳跃游刃有余。从起跳错刃到完成延迟转体,易菁的勾手三周跳仅用了三月便进步神速,也可说是天资过人了。
      “你看,”杨清嘉还是笑呵呵地,坐在看台上的姿态也很端庄,她对身边人说:“我就说这孩子学东西很快。”她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进入接续步法时,音乐由高昂回归静谧。这倒很吻合易菁此刻的心情,将决断说出口的刹那,他一下感到了轻松,就像在丛丛密林里终于找到了路。合该如此,若非这样,还能怎么做呢?
      是了,有人生来就是要追逐的,他不能一生都待在故乡,所以追寻的旅途即是朝圣,也是归家。
      朱先生理解这一点,于是他愿意目送着易女士前往她的乐团,后来易菁和母亲在家中等着他回家,杨清嘉放手由林薇独自去了莫斯科,大抵也都是因为此吧。
      滑行,括弧步,接入捻转。易菁这时才重新找回在冰上的那种优游自在之感,精神如同长梦后大汗淋漓忽然惊醒,像经过漫长的挣扎以后破土而出的草叶,抖擞着,欢跃着,舞动着,放眼望去,一切熟悉的事物都溢满了新的色彩。 
      “他的滑行又进步了一些。”秋生紧盯着那台转播电视,忽而笑了,“真是吓人。”
      易菁越滑越快,越滑越快,没有人注意他是在什么时候加速的,但他已在冰面上化为一道残影——他已然忘记了彼得潘,忘记了温蒂和长大的真相,只是感到自由。
      在众人的惊讶之中,他忽而拐弯,随着那阵惯性进入联合旋转。易菁这才想起音乐来了,放慢了一些速度,卡着竖琴的演奏,从蹲转开始缓慢起身,每个拍子都上升一些,直到变为彻底的直立旋转。
      这时最后的音符落下,易菁站在冰上,垂头,站在那里。

      被乐曲驱散了的孤寂和落寞重新包裹住他,但他只沉默了一秒,便又笑起来,滑行至中央向观众行四面礼。
      滑到场边后他与薇薇安拥抱,用毛巾将流到眼睑上的汗水擦干,薇薇安把水瓶拧开,易菁接过饮了一大口,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他们都不说话,相处时似乎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坐在K&C区里,易菁忍不住用余光瞟薇薇安的表情,她注意到了,把头撇开,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神情。
      “薇薇安……”易菁凑过去,讨好地叫她的名字。
      薇薇安从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撇干净脸上的泪痕,假装不在意地转过头,用不耐烦地目光盯着他。
      易菁很熟悉她,每当她试图掩盖什么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眉头锁紧,嘴角下压,抿出一道深深的法令纹,就像是……恼羞成怒那样。
      他本想说一些讨巧的话,让气氛不至于这样沉重,但薇薇安一看见他,就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
      她把手贴在易菁的脸上,有什么液体打湿了她的指尖,易菁这才察觉自己的眼泪正在止不住地掉。他想擦擦眼睛,抬手时碰到了薇薇安的手背,蜷缩了一下手指,最终把掌贴在薇薇安的右手上,将它拿了下来。
      薇薇安握住他的手,将他抱进怀里,易菁可以感到自己的眼泪正在将薇薇安肩头的衣服染成深色。他似乎听到薇薇安落泪的呜咽,但当她放开他时,却只有眼眶是红色的,连泪痕都没有留下。
      易菁打心里不喜欢这样矫情的氛围,他想说点俏皮话,开口时却只有一阵失声,好像嗓子都被眼泪糊住了。
      薇薇安坐在他身边,看上去比他要体面多了,她用拇指拭去易菁脸上的水,就像赛前用拇指帮他抹匀了口红那样。
      “好了,高兴点。”她拍拍他的脑袋,“大家在看着呢。”
      易菁这才发现面前的镜头,后知后觉地感到害羞,把糊着眼泪的乱七八糟的脸藏到薇薇安背后,感觉全世界都要笑话他。
      薇薇安笑,从包里拿出毛巾帮这小子把脸擦干净。“你自己做的决定,我也不能置喙。”她说,盯着易菁的眼睛
      易菁在她的目光里也露出一个笑,在沾满泪痕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我会想薇薇安的。”他毫不避讳与薇薇安的对视,“薇薇安永远是我的老师。”
      “得了吧,少点肉麻话,”薇薇安扭过头去,深呼吸几次才把泪意憋了回去,转头回来又是一副轻松的表情,“等你拿了世界冠军,可别忘了我,这样就够啦。”
      这时,广播响了一声,易菁的短节目的结果被播报了出来,76.37分——不过,已经没人在乎这件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你看到这里~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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