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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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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跑至无人之处,三人方停下来,躲在树丛后头屏气窥望,满头都是黏汗。
远处忽隐忽现的昏黄光影伴着嘈杂的人声渐渐消逝,三人皆松了口气,喘息平复。
“你们没事罢?”邹虎转头问道。
然而话头却瞬然噎住。
两个少年不自觉攥在一起的手毫无预警地闯入眼帘。那样紧,那样刺目。
“不妨事,你也还好罢?”娄致答道。
“他们走远了。”毕晚秋探头又望了眼远处,肃然自语道。
“你们今后……作何打算?”邹虎仍旧自虐似的挪不开目光,闷声又问。
毕晚秋收回视线,望着邹虎真挚谢道:“今日之事,多亏邹兄相助。”
老子才不是助你!邹虎胸口起伏了一下,暗自撇了撇嘴,还是忍住默认了。
“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我与大哥手脚齐全,再如何两个男子也是能够活下去的。”
“你自小娇生惯养,到时还不累着小篦子照料你?”邹虎却是翻了翻眼,脱口反驳道,显是对毕晚秋的话毫无信心。
毕晚秋面色骤然青了下来,娄致忙道:“哪里会!晚秋不是你想的那般,他——”
“我定会照顾好大哥。”毕晚秋硬声截断娄致的话,双目灼灼。“不错,我是娇生惯养,也没你这般有武艺护身。然而但凡我手中有的,便会予大哥十分。无论再遭遇何种磨难,我都会同大哥一起,披沥肝胆共度难关。我晓得今后的日子必定艰辛,但……为了大哥,我毕晚秋绝不会言半个苦字。今日我于邹兄面前立誓,若有违背,叫我天雷轰顶永世为畜!”毕晚秋沉声道:“如此,邹兄可否放心?”
邹虎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娄致被二人突如其来的敌意弄晕了,忙干笑劝道:“你们这是作甚,好容易才逃出来的,怎么拌上嘴了……邹虎他从来心直口快,话中并无其他意思,晚秋你误会了。”
毕晚秋深深瞥了娄致一眼,放平了语气道:“无论如何,邹兄的恩情我俩当铭记于心。”
“只是,恩情终只能是恩情,邹兄应当明白。”
邹虎听罢猛然望向毕晚秋,只见他双目清明,与自己坦然迎对。不由收了震动,沉默不语。
“小篦子,日后他若待你不好,你就去聿合找我。”久久沉寂之后,邹虎忽然对娄致道。“我就在长平馆,聿合无人不知,一打听便可寻到。”
娄致牵强地笑着说了几句多谢费心,讪讪应了。偷瞟了眼毕晚秋,只见他盯着邹虎,微微皱起了眉头,却是忍住没有再说甚么。
“人也救出来了,底下的路终是靠你们自己走。……就此拜别罢,你们珍重。”邹虎咬了咬唇,最后望了一眼娄致,转头快步离去。
两人俱望着邹虎的身影远去,忽地,娄致听到一声沉闷的叹气。
娄致疑惑望去。
“我晓得我这样做很不好。只是有些东西分不得便只能断,倘若断得干净,于各人皆是幸事。”
“你此话又从何来?”娄致听他一番感慨,有些不自在:“你书读得多思虑便多,邹虎与我只是至交好友罢了,南风之事他恐怕都闻所未闻,你莫瞎想了。”
“你……”毕晚秋想起邹虎黯然的神色,暗忖果真当局者迷,反正这事与娄致不知更好,便没再争执下去,换了笑容道:“嗯,许是我多想了。”
娄致也对他安抚笑了笑。
邹虎走了,那些家丁也没了踪影。
夜风寂凉拂过,草树长叶婆娑作响,耳畔有荷滩隐约的流水声,潺潺如歌。
一时,两人皆安静下来。
“娄致。”
布衣少年恍听得毕晚秋如此陌生叫法,心头一跳。
然后一只微有凉意的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庞,轻轻摩挲着。
“对不起……都是我的过错,害你吃了那么多苦……”
娄致有些不知所措,微微怔住。
“这些天来,我夜夜梦你。梦里你同我说话,笑闹,如往昔一般……醒来,却什么都没有。”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好想去找你,可又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因为你叫我等着你……可、可我又不敢完全信它,我怕我信了,便再逃不出这点希望,会一直等一直等,等到疯了你都不回来……”
娄致听毕晚秋哆嗦着唇一人絮絮说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仿佛怕一眨眼朝思暮想的人便会消逝不见,然而眸中满满的自责与害怕叫娄致心里一点一点苦涩沉重下去。
这个少年从来都是一副无惧无畏,嬉笑无忧的模样,旁人面前从不示弱亦不服软。
只有于自己跟前,才会毫无保留地卸了那份骄傲,像个孩子般易伤易痛,攥着自己吐露心头的那些怯意和不安。
娄致每至这时,总想将他搂进怀中,抚着他的背,将他的那些担心都应下来,再不叫他难受。
“娄致,我喜欢你。”
娄致脑中一炸,方才的胡思乱想立刻被这短短几字截断。心底的颤动带着涩意翻涌上来。
“我时常想,若以后再不相逢,最后悔的便是从未将心意好好表白一次。”
“晚秋,别再说了……”娄致双手扶住少年的肩膀,气息哽塞。
“不,让我说。方才在邹虎面前立誓,其实我心中晓得自己没有底气,也无这份颜面去争取什么。我害你被打被赶出毕家,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以前同你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竟是些再幼稚不过的大话、笑话,我连保护你都做不到,又何来予你一生这样的承诺……我以前的那些轻狂自大竟是害你的匕首。”
“不。晚秋,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娄致望着毕晚秋眼中已是泫然欲泪,心痛难忍,只有拼命摇头。
“大哥……”毕晚秋慢慢上前,搂住失而复得的爱人,狠狠抵进肩膀,不叫他见到自己懦弱的眼泪。
“别离开我,即使我那样无用,也别再离开我……”
娄致反手紧紧拥住他,喃喃道:“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真的……我就在你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听得耳畔一声低低的抽噎,被愈箍愈紧的肩膀仿佛将要融进那个少年的血肉里。
草蔓丛生的乡径直通人家,夜色尚浓,依稀有个身影推开小院的大门。
那人影走至自己房门前,望着屋内空空如也,只剩叠得干净整齐的被褥和置于床头的一碗凉透的药。
院落的花架下,只有月影斑驳,秋草白露。
仿佛这些日子以来那些实心实意的欢喜皆是一场空梦。那人其实并未来过家里。
堂屋侧的烛火亮了。
邹麟走出房门,望着弟弟呆呆站在院中,月凉如水,地上是拉长的寥落影子。
“阿虎……”
邹麟见弟弟低下头,叹了口气走到他身旁。
“他们走了。”邹虎的声音沉着冷静。
邹麟默了一瞬,拍了拍弟弟的肩:“回房歇息罢。”
“哥哥你说的不错,我是傻。”邹虎恍然笑了一声。
邹麟胸中气闷,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弟弟。
“他们欠你的,终有一日会还回来。”
邹虎回头望着哥哥。
“恩情终究只能是恩情。” 高个少年无奈地笑了笑,独自离开院落回了房。
邹麟站在原处,偏头遥望了眼敞开的院门外。耳畔夜风吹着树响,飒飒仿佛笑人自寻烦忧。
“胡管家!”
一个家丁提了灯笼迎上去。
“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胡八望了眼众家丁攒立在村口,皱眉问。
“天太黑了,各处找不着少爷……”那家丁嗫嚅道,“反正要想出村必定得从村口走,我们站在这守着,少爷和娄致便逃不出去了。”
胡八沉了沉气,摆手道,“算了,都跟我回去罢。”
众人骚动起来,彼此互望着。
“胡管家,您……”另一个家丁大着胆上前:“这事不是您心软便可说了算的,老爷那我们如何交代……”
“啪!”胡八用灯笼柄敲了下那人的脑袋。
“有你瞎操心的命,你来做管家如何?”
众人方知是老爷授意,便不再多话。
“还有几个人去了庄里找,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嗯,去吧,走快些。”
胡八沉默着站在众人跟前,望着四处田野阡陌一片黑黢黢,心中不安起来。
“怎么办?他们都在村口守着。”
两人到了村头附近,躲在草丛中,娄致焦急道。
远处村口人影晃晃,团着灯火聚在一起,看来若是硬闯必然没有胜算。
毕晚秋咬唇皱着眉头,思量如何才能避开那些追捕之人。
“大哥。”
毕晚秋忽然望着身后的远山。
“天亮之后人起劳作,庄中必定无处藏身。现下村口又着人把守,我们只得以退为进。”
“退?退去何处?”娄致不明所以。
“庄中人家各自熟识,但有一人与众家生疏,庄里对他且敬且畏,定不会去为难搜查。”
“你是说……”娄致也望向后山的一片漆黑密林。
“不错,正是杜夫子。”毕晚秋道:“我们恳求夫子收容几日。那些家丁寻不到我们,定以为我们已逃出庄外,到时再偷溜出去,便无人知晓了。”
“可、可……杜夫子若是不答应呢?”杜延复的人品说不上坏可也没好到有那份救人危难的仗义。
“赌一把罢。绝处尚可逢生,若是杜夫子不肯相救,我们再走也不迟,现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那好罢。”娄致点了点头。
毕晚秋与娄致悄悄退往小藕庄的荒林边际,潜入储莲山。
凭着记忆里稀薄的印象,两人循山径向上攀爬。
都说山中枯寂,时令较之山下来得更早一些。
一入山中,二人便觉浓浓的秋意袭来,举目已见不到穹空白月,四周皆是萧然林木,虬根盘结,在隐暗中阴森如鬼爪。几处潺湲的泉水伴着夜鸟宛转一刻不歇,仿佛落雨,平添幽秘。
两人看着这满山寒色,不由记起之前来过的那次,那时也是夜里,却不似这番肃杀景象。
许是心境不同罢。
那时两人还是心思无垢懵懂不知的孩子,即便是娄致,也不过暗自揣了一份隐秘想念,每日做些不切实际的梦罢了。
不比今日,艰难的不止是脚下的山路,更是背后驮负的沉重。小儿嬉戏的过去不可能再回来,此番经历,叫两人皆明白,坚守一份情意不仅仅是用心去承,更要用肩去抗,用命去挣。恰若枝头的山花,盛放时只知春日明媚蜂蝶萦舞,哪里望得到三秋尽后,还有果熟蒂落的艰辛。
然则,若无经霜秋果,纵然开得一树烂漫,也只得随东风落尽,委于尘埃。哪能真正长存于世,一年一年守得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