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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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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哥哥……等等我啊!”邹虎在后面追着唤道。
前方的绿衣少年疾步走着,对身后弟弟的呼喊置若罔闻。平日里聪颖灵秀的一张脸此时如同覆了一层薄冰,寒气凛然。
“哥哥!”邹虎毕竟是个练家子,没多久就追上了邹麟,拽住他的胳膊拦住了他。“你这样赌气,也忒没意思了!”
“我没有赌气。”邹麟冷道。
“那你还跑出来……快跟我回私塾吧,待会夫子回来要问起就不好了。”邹虎软声劝道。
“哼,就是要他问起才称了我的意,让他自己瞧瞧,他把那个毕家小子都宠成了什么样!”
“唉,谁让他家有势力呢,杜夫子偏袒他一点也是意料之中的嘛,哥哥你可别因为这个就跟杜夫子对着干,耽误了自己的学问。阿爹阿娘还指望着你中状元,光宗耀祖呢!”邹虎最是敬重这个大哥,对他的言行向来都是说一不二不敢忤逆的,可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劝住他。
“再说了,哥哥你这么一走……不更让私塾里那帮小崽子们看了笑话么?”邹麟毕竟是他亲哥,脾性什么的最是了解不过。
果然,邹麟沉吟了一番,“哼,想看我笑话,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我们回去,让那帮蠢材看看谁是真正的栋梁之材,谁又是华而不实的麸皮枕头!”
“那是,我邹虎的哥哥自然是没人比得上!”邹虎看邹麟回心转意,自是开心不已。
“你也是,”邹麟斜睇了弟弟一眼,教训道:“平时少贪玩些,多读书养性。别一放了学就去舞刀弄棍的,空有一身蛮力,以后谁给你找出路?”
“嘿嘿,不是有哥哥你嘛!”邹虎不以为意地笑笑,“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多学些武艺,以后哥哥做了大官,我也可以给你做个护卫什么的……”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邹麟狠拍了一下邹虎的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邹麟弃堂出走自是有原因的。
自从毕晚秋来了私塾这段日子后,邹麟原来意气风发的生活被搅成了一团糟。
原先,他在私塾中是领袖般的人物。乡野那些孩子们虽是读了两年书,也只不过是脱了睁眼瞎的帽子,哪里比得上他自小就温书习字的功底?平日里先生对他从不吝夸赞,众人对他更是羡慕敬畏,能得自己一句指点便得意的跟什么似的。托那些小子们的福,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邹麟是个凤凰材,每日爹娘都要听乡邻们夸上他一百遍,笑的合不拢嘴。邹麟自是人前文雅有礼又不失清傲,人后也日日挑灯夜读,勤勉不敢荒废。
可是现在呢?
先是说夫子授课时吧,只要一提出疑难,那娘娘腔的毕晚秋必然站起来解答,用些浮夸的句子讨夫子喜欢。夫子居然还很吃那套,每次都双眼大放熠熠,直夸那毕家小子七窍玲珑心有见地。邹麟不甘示弱也将自己的见解说出,杜夫子却只是笑着点点头,连几句赞叹都没有。在课业上,邹麟一人独大惯了,面对夫子的冷淡和毕晚秋的得宠真是恨得牙痒痒。
不过更气人的是散学后!毕晚秋的出现击破了小藕庄男孩子们打小的美梦,吃不着天鹅肉的他们自然是讨厌他的。但是,他的出现也赐给了他们一个嘲笑邹麟的机会。学堂里邹麟的唯我独尊,回家后还要忍受爹娘的攀比——你怎么就不能像邹家麟娃子、邹家老大要是我儿子该多好、你个不争气的就不能学学人家?这类的唠叨简直是每个孩子的噩梦。以前,他们虽敬畏邹麟讨好邹麟,但心中都隐隐存了个念想:哪天让这尽善尽美的邹麟出个大洋相,可以对着他那双瞧人轻蔑骄傲的眼睛狠狠揍一拳,那才叫爽快呢!
现今终于被他们等到了机会!夫子不再对邹麟青眼有加,而毕晚秋抢了他所有的风头,也抢走了他夫凭妻贵的锦绣前程。邹家虽说是殷实人家,但他老爹不过是开个杂货铺子,哪比得上毕家人多田广,在朝中还有金朋贵友呢?自此,私塾的其他人对邹麟不再恭敬不再拍马,找他说话时虽说还不敢直白地奚落,却也是一副落井下石的笑容。嘿嘿,风水轮流转,你邹麟也有被压在下面翻不得身的一天啊!
邹虎是个粗脑筋的。他看私塾里众人都爱找他哥哥说话了,神色间似乎还亲切了许多便没在意。邹麟只好压下心头毒火,忍受着众人的嘲讽维持住自己清傲的形象。
但是这日,他实在是不堪忍受了!
今儿个上午先生还没来,学生们在私塾里纷纷传言杜夫子有位结交甚密的达官贵人,经常会来探望夫子。有个耳尖的学生悄悄跑去听墙角,于是得到了很了不得的消息!杜夫子拜托了那位贵人保举毕晚秋直接参加乡试,不用参加童试了。这本是没什么的,但那贵人跟夫子说他还可以帮他再举荐一个名额,夫子略作思考,居然以无合适人选拒绝了!
邹麟听到这个消息时气血都凉了。往日里杜夫子没少夸他天资聪颖,是可造之材。可他现在居然像没有收过这个门生似的,连顺手拉他一把的机会都不给!
大家听了之后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邹麟,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夫子真是老糊涂了,连我们的邹大才子都忘了么?”
邹麟一时没沉住气,冷哼一声,将书往桌上重重一扔就走了出去。
毕晚秋,毕晚秋!看以后金榜题名时,我怎么将今日的屈辱都讨回来!
两兄弟刚回私塾,夫子就携毕晚秋过来了。俩人一路上叨叨絮絮,夫子似乎在嘱咐什么,毕晚秋一直礼恭地聆听着,满面春风。
看来杜夫子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他了。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邹麟暗暗攥紧了拳头。
不几日,从不与人亲厚的邹大才子居然邀了全私塾的学生去他家喝杯庆生酒,当然,除了毕晚秋。邹麟放下身段也是个活泼讨喜的性子,金口一开,夸得众人眉花眼笑。
那晚主客尽欢,受到心高气傲的邹才子如此礼待,众人也自此选定了立场,同仇敌忾。
“胡八!找到秋儿了么?”毕老爷在厅堂急得团团转,看见管家回来,立马上前问道。
“没、没找到啊,听说是跟着学堂的一帮孩子出游去了,可是派了人满村子的找也没瞧见小少爷的影儿啊!”胡八一边说一边擦着满头大汗。
“爹,我回来了……”门口传来毕晚秋的声音。
“秋儿,你上哪去了!急死爹了!嗳?你这衣裳是怎么回事?”毕丰年慌忙迎了过去,却看见宝贝儿子竟然衣衫湿透满脸狼狈。
“没、没事……”毕晚秋任老爹一惊一乍地吩咐下人准备干净衣裳煮姜汤,无措地捋了捋还在滴水的发带,想把自己弄得周正些。
“究竟是怎么回事?”毕老爷瞪着儿子,显然不信。
“只是刚刚在河边走着,不小心落了水……”毕晚秋打了个喷嚏,“爹你别大惊小怪的,我去换衣裳了。”说毕便撇下一脸忧色的毕老爷,急忙跑回了屋里。
今日过得真是太刺激了!
毕晚秋关上了厢房门,一面将湿透的衣衫换下来,一面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枯燥的人生终于泛起了涟漪,毕小公子脸上眼里尽是兴奋。
今天散学散得早,毕晚秋刚想收拾东西回去,几位同窗便邀他一同去划船赏莲,他新交朋友很是惊喜,自是欣然答应。
当时已是近黄昏时刻,暑气尽散,只有河畔芳草萋萋蜻蜓乱飞。满湖的菡萏打着花骨朵,如一支支点染了胭脂色的雪白羊毫矗立在翠玉砚台上,静谧的河滩响着缓缓的桨声。
小藕庄长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会划船不会凫水的。当然,除了娇生惯养的毕家小公子毕晚秋。河滩里进不了大船,七八个少年分了两拨坐着,晚霞莲香,舟影人声,旁人看来这些个小书生真是自有一番风雅。毕晚秋闷在‘闺阁’十多年,对结伴同游早已我心往之,再面对这满湖秀色,他更是抑制不住开心,立在船头赞叹起来。坐在后面一只木船上的邹麟也是满面微笑盯着前方的身影,不过不是因为这暮景,而是他期待的好戏就要来了。
当划到了河滩中央时,跟毕晚秋同船的几个少年噗通全部跳进了水里,不一会就上了远处的另一只船,七八个少年对着毕晚秋哈哈大笑,只有邹麟站起身笑得斯文:“毕兄,这良辰美景你一人细细赏罢,我们就不奉陪了。”
当时毕晚秋吓得魂都飞了,忙喊道:“诸位同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周易有言:‘过强则易折,过刚则易断’,众怒难犯,我劝你还是敛敛锋芒,不要太嚣张了。”邹麟缓缓道,眯着眼满意地看毕晚秋在空荡荡的河中央脸色惨白。
“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从未做过触怒众人之事啊?”毕晚秋紧紧抓住船沿,无辜道:“你们莫要玩闹了,快救我出去!”
邹麟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对着水雾中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略略拱了拱手:“毕兄,我们后会无期。”
之后无论毕晚秋如何呼喊,船上的人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一叶扁舟很快就消失在茫茫莲海了。
眼见着夜色渐浓,毕晚秋一人独坐在木船中,四周除了虫鸣鸟啾安静得可怕,到处是层层叠叠的莲叶,似缠人的魇怪从四面八方逼过来。毕晚秋按住心头的惊恐,用竹篙拼命划着船,可是那船除了原地打转再无动静。
“扑啦啦……”莲叶丛中一阵声响,毕晚秋心一抖,稳住身形,盯住发声处,内心既不安又升起一线希望。
“喔咿喔咿!”莲叶中窜出了一只大白鹅,扑棱着翅膀从木船边掠过。
毕晚秋心中一沉,绝望起来。
娄致望了眼西山日落,吐掉口中嚼烂的白茅针,将散在河滩的白鹅聚拢准备回毕家。到了这个时辰,白鹅们早已习惯地从河中游上岸,娄致在一片喧嚣吵闹中点起了数。
“一,二,三……五十二,五十三——哎呀?还有一只呢?”娄致跳了起来,不好,丢了一只!慌忙再数一遍,果然少了。
娄致忙赶着鹅群沿河滩边寻鹅,口中吹着响哨召唤那只走失的畜生。
忽然,他听到了一阵慌乱的划水声!难道是河中的水獭猫拽住了他的鹅?娄致不等思考立马跳进了水里,他要去救他的鹅!那是他的使命!
等他顺着划水声游到河滩中央,并没有看见他的大白鹅,而是一个清秀干净的少年,站在木船边笨拙地撑着竹篙,划得满头大汗。
娄致拽住莲枝浮在水面瞧他,呆了一呆。这个少年长得真好看,比小藕庄的女孩子们还要清丽。他是谁?自己怎么从来没在小藕庄见过?
娄致看木船转转悠悠就是不动,便着急了:“你这么划有甚好玩的?”
毕晚秋忽然听到人声,吓得一个身形不稳,噗通掉进了河里。
娄致惊叫了一声,急忙游过去救人。
毕晚秋在水里扑棱着胳膊,呛到脸色发青。娄致蹬水到他身边,两臂将他腰身一圈,奋力提上了船。
“咳咳咳咳……”毕晚秋大声咳着水,躺倒在娄致怀中。
娄致凑近了看他,更觉唇红齿白,面如敷粉。娄致咽了口口水,问道:“你不要紧吧?”
毕晚秋睁了眼,看到一个头插玉饰的白净少年一脸痴呆地望着自己。
“咳咳,多谢、多谢兄台相救。咳咳……”毕晚秋挣扎着坐起身,娄致忙放开圈住他的手,扶了他一把。
“不好意思刚才吓着你了……”娄致挠头,“你一个人在这玩啥呢?”
“我——”毕晚秋发现这个少年虽然面容白净,但粗衣布衫,略带憨色,便知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也没什么,想划船赏莲来着,哪知到了湖心却划不回去了。”说罢便冲娄致笑笑。若跟他提同窗那些阴损事,他心地纯良,怕也不会懂的吧?
“这样啊。我会划船,我送你上岸好了!”从没有人对自己如此温和客气过,娄致自是喜上眉梢,不觉声音都响亮起来,立刻拿起竹篙充当起保驾护航的勇士。
娄致娴熟地将船停靠水涘,跳上了岸。
“兄台,劳烦搭把手。”摇摇晃晃的船只让毕晚秋不敢跳过去,生怕再次落水。
“好!”娄致伸出一只手,毕晚秋抬袖握住了。娄致一拉,毕晚秋也跳上了岸,一个不稳扑进了他怀中。
娄致心怦怦直跳。带着一丝得逞的兴奋。
毕晚秋只道了声“失礼”便站稳了身形。作揖一拜,再次向娄致致谢。
娄致红了张脸摆手,也想学着读书人的调调:“无妨无妨,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我、我还有事,告辞了!”说毕便仓惶逃走。
毕晚秋还没来得及挽留娄致便跑了个没影。本来想打听他住在何处,改日跟爹爹一起登门拜谢的,这人可真是个急性子……
娄致没头没脑地跑了一路才停下来,捂住自己胸口大声喘气。
那位公子,那位公子……为什么自己居然看着他心跳不止,还想,还想方设法地去碰他!?刚刚拉他上岸的时候,娄致其实不需要使那么大劲儿的,只是、只是那一瞬间,娄致脑袋一空,就想把他拉进怀里所以才……娄致内心涌起一股股热流,在体内四处冲撞,惊恐和激动交织着喷薄而出。一定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自己没见过这样的所以才脑子抽了一下,这并没有什么的,娄致安慰自己道,再怎么好看那也是男子,自己只是羡慕罢了。
他好容易平复了心境,又微微有些后悔,自己应该送那位公子回去的,以后恐怕再也见不着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