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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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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晚秋大步踏进私塾,满身轻松。
娄致见他过来,端了茶盏递给他,“你去哪儿了?”
“唔,”毕晚秋面带微笑地啜了一口水,转着调子道:“赶苍蝇去了。”
“苍蝇?秋天哪来的苍蝇?”娄致疑惑地瞧他面有得色,咄斥道:“莫不是又去做坏事了罢?”
“大哥。”毕晚秋耷拉了眉,长叹口气,“在你眼中我就那般龌龊么?”
“我只晓得你每每笑成这样,准定是一肚子坏水。”娄致瞧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很是可爱,忍不住揶揄道。
毕晚秋一听就知娄致打趣他,于是便摆出一副委屈样子,顺竿腻在他身边撒娇。两人缩在桌案下推推搡搡,嬉闹成一团。
此种情状被远处的邹麟看在眼中,又结合毕晚秋方才的那番冷言冷语,心下便有了数。
原来,毕晚秋他也……
心中惨笑几声。
“不错……你我没有瓜葛最好。”邹麟重复了这句,肃起面容不再看他俩。
晚间回到毕家,两人照常温书。
毕晚秋心情正佳,也不去闹娄致,只捧了书卷在房中踱步消食。
娄致坐在案边,听着他轻微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房中嗒嗒作响,没由来一阵心驰微荡。
这几日他因邹麟的事脸色一直不好看,自己其实是知道的……
只是……
娄致抬头瞥了一眼玉衫少年的背影,不自觉咬了咬下唇。
看他为自己焦急跳脚,恶声提起邹麟的样子……竟有些贪恋。
他恍然想起昨日被毕晚秋压在门板上吮吻的情形,那种激烈的郁愤饱含着孩子般的独占欲顺着唇舌直搅入他心底。看到毕晚秋如此紧张自己,娄致就觉着周身都被一种沉甸甸的安心包裹着。
然而,胸腔中咚咚跳了几下,又沉了下去。莫名的歉疚浮了上来。
倘若邹麟确是如自己猜想那般,倘若毕晚秋知道了邹麟的那点隐秘心思……
他模糊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爹娘尚在,自己还有个完整的家。过春节时,娘带他出去采买年货。来到点心铺子,原先想买一斤荞糕的,不料卖完了,于是便称了一斤酥糖。小娄致牵着母亲的衣角,一直安静地站着。其实他知道,荞糕并没卖完。只是母亲的视线被熙攘的人群阻隔了,没有看到罢了。然而,他虽是看见了,却没有提醒母亲,甚至还带了点窃喜瞧母亲买了自己爱吃的酥糖。
娄致无措地拨了拨烛芯,屋内又亮了几分。他不知为何会想到这些尘封往事。也许是因为自己现在的心境与那时很相似……他目光茫然地落在桌案各处,案角立着的菱花铜镜里晃动着自己略微扭曲的脸,叫娄致怔了怔,那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
然后,那日傍晚夕阳下,邹麟对狗蛋的温和笑容浮现在了脑中。
那张脸其实一点都不像棺材。
与毕晚秋那种明丽讨喜的长相不同,邹麟的姿容清秀略带稚气,只是平日里端正严肃惯了,看着便有几分冷冽,让人难以亲近。可这种吝惜柔情的人一旦舒展了笑容,竟有种春花勃发,冰雪消融的暖意。
他瞬间就怕了。怕毕晚秋知道了邹麟那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情愫,自此将另眼看他;怕这种暖意终有一日也会融进毕晚秋心底,毕竟,他们那么相像。
有出众的好相貌,有令人艳羡的才华,有繁花似锦的前程。
这些,都是他匹配不上的。他唯一的优势,便是离毕晚秋近些。
于是,瞧着毕晚秋会错意,娄致只是缄默不语,揣了私心,生生将这个误会瞒下来。
就如同小时候期盼着母亲不要发现荞糕没有卖完一样。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娄致正胡思乱想间,忽闻得毕晚秋脚步响重急切了起来。循声望去,只见他正来回踱着步子,还用书卷敲点额头,口中不停地叨念。
“发生何事了?”娄致瞧他满面惶急的模样,忙问。
“惨了惨了,我说这几日每次与杜夫子说话,心中为何都没来由地有些惴惴呢!”毕晚秋停了脚步,坐到了娄致身旁。
“为何?”娄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事隔太久,我竟给忘了!”毕晚秋拍着自己脑门,苦恼道:“夫子刚伤着眼睛那会儿,有天夜里我偷偷潜去他家被他相好发现了……若是他相好告诉了夫子,夫子又认出是我该如何是好?”
“……”娄致听罢安静了一会,然后皱眉问道:“你偷偷去他家做什么?”
毕晚秋嘿嘿笑了几声,抓了抓头:“那不是你嘴严么,我套不出话儿,就只好亲自去查探查探喽。”
娄致经毕晚秋一提醒,立马想起那晚山上竹斋小屋内的淫/靡情景来,不禁面上红热起来。
“你也晓得那件事了?”
“天下无不漏风的墙。”毕晚秋见往日做的坏事被揭发,不免也有些腆然,然而还是嘴硬道:“何况夫子年逾不惑却久不婚配,难免不叫起疑啊。”
娄致瞧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胸口忽然有些发闷。
“你做事怎么这么没分寸,”娄致口中涩然,不禁埋怨道:“既然夫子不愿人知晓,你又何苦去揭人隐秘?就为了逞一时的好奇之心么?”说罢便冷下脸来不看他。
毕晚秋被娄致话语中的愤懑惊诧到,不由得愣了一愣。
娄致性子一向温和柔顺,从不乱发脾气。今日提起旧事,原以为他会一笑了之,没想到竟引得他如此动肝火。
毕晚秋仔细瞧他,发觉娄致面上除了愠色,竟还藏了些哀凉。
毕晚秋懂了。
于是,轻轻笼住他双手,温声细语道:“你是在物伤其类?”
娄致一下子语塞,只得低下头,沉默了。
毕晚秋瞧他不说话,一张脸都是令人动容的落寞。
站起身,走到他跟前,将娄致脑袋搂进怀中,轻柔地拍着他背脊。
“别怕……”
怀中人身躯震了一震。
“我不会叫你那么辛苦的。”毕晚秋低声说着:“是我不好,不该拿这种事玩笑。其实,我当初也并未觉着杜夫子怎样。……爱一个人便是爱了,心意相通便可,其他的不过是表象桎梏,有何可在意的?你若是女子,若还是这般人品样貌,我也一样会喜欢你,我心仪的是你的人,又不是你的身份。世俗难容的那些壳子,你我还看不开么?就算以后被人嗤笑,被人询究,也没什么,他们不过也是一群困在人世里的蝼蚁,我们一样可以嗤笑他们,可怜他们,分不清本末,看不透虚实。我会一直伴着你,不让你忧心。”
娄致脸靠在毕晚秋温热的胸膛,听着他安定有力的心跳,忽然鼻腔一阵酸麻。明明比自己还小了两岁,这个平日看似大大咧咧的少年却总能在自己难过的时候敏锐地体察到,还说出叫他如此暖心的话来。他时常觉着也许并不是毕晚秋爱向他撒娇,而是自己太过依赖他了。
“只要我活着的一日,就不会叫你后悔。若我死了——”
“别胡说!”娄致忙抬手捂住他的嘴。
毕晚秋顺势亲了亲娄致的掌心,将它贴在脸庞:“好,我不说了。”
娄致挣开毕晚秋的怀抱,坐直了仰头看他,却未抽回手。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孟婆汤一碗入腹,前尘往事皆不留半分,更何况其他?你我能在一起已是不易,所以切莫再轻言生死,更叫人觉着愿景渺茫,人生苦短。”
“嗯,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我们都好好活着,为了跟天多挣一日情意,也要好好活着。”
娄致看着毕晚秋如盛星光的双眸,心头一阵暖流漾过。
二人两相对望着,房中一时安静如水。
迎着毕晚秋深切的目光,娄致感到贴在他面颊上的手渐渐热烫起来。
此时此刻,正是情浓。宜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宜薄酒眠醉夜听笙歌。
自己给自己存了这么个暗示,心就不免怦怦响得急促起来。
正这么想着,就瞧见毕晚秋缓缓俯下身,眼梢闪着迷离。
娄致看着他越来越逼近的秀丽面容,一时仓惶无措,脑中闪白了一瞬,不由自主就曲起贴在毕晚秋脸颊上的手指,狠狠揪了一下他细嫩的面皮。
“哎哟!”毕晚秋吃痛嚎了一声,直起身,捂着脸委屈望他。方才的一脸醉色瞬间被洗涮了个干净。“大哥,你做什么?”
“……哈,”娄致干笑了一声,心中一松。“瞧你可爱,捏捏你。”该死,自己怎么又做煞风景的事了!
毕晚秋瞧他一副尴尬局促的模样,便知他方才定是羞怯了。
“你是瞧我脸皮厚,捏着不怕痛罢?”毕晚秋阴恻恻地笑着,缓缓逼近他。
“没有的事……”娄致心虚地扶起椅子两侧,预备瞅准了机会开溜。
毕晚秋双臂一下撑住椅子两侧,将娄致圈在里头。唇边挑起半分笑意。
“又想跑?嗯?”
“将眼闭上。”忽然柔缓下来的轻语。
娄致憋红了脸,喉咙处隐约的突起滑了一滑,按捺住慌张,认命地向椅背处缩了缩,轻阖上双目。
即使闭着眼,也能感到面前渐渐有阴影压迫过来,温热的鼻息离自己愈来愈近,一阵一阵扑在面上,酥酥/痒痒。
毕晚秋瞧他紧张羞怯的模样,无声笑开。坏心地将嘴唇停在他淡薄的唇上,迟迟没有下一步动静,只面带笑意地欣赏他的表情。
娄致在等待的煎熬中微微颤起身子来。
“咚咚。”
突如其来的扣门声吓得两人皆是一跳。
“谁!?”毕晚秋脱口问道。娄致立马从椅子里起身站到一旁。
“秋儿,睡了么?”是毕丰年。
“还、还未。爹,您等等。”毕晚秋忙去给毕丰年开门,娄致则紧张地不停抚着自己衣襟袖子。
“呵呵,还没睡呐?”毕丰年端了一碟子糕点将要迈进门槛。
“爹,这么晚找孩儿有事么?”毕晚秋赔了笑脸顺势扶过父亲手臂。
“今年头道蒸好的桂花糕,怕你看书饿了,拿来给你做宵夜,顺道过来瞧瞧你。”
“劳烦爹了。”毕晚秋立马双手接了过来。
看到立在桌案边的娄致,毕丰年脚步停了一停,笑道:“娄致也在啊。”
“嗯,爹。方才孩儿正同大,同娄致在屋里温书来着。”毕晚秋笑着答道,将糕点放到桌案上,扶了椅子转过来,伺候父亲坐了。
“呵呵,太过勤勉也非好事,小心累坏身子。”
“读书乃是乐事,哪有辛苦的道理。”毕晚秋边说着边走到桌案边。
娄致瞧他要去拿茶壶,立马几步抢先上去,轻声道:“少爷,我来罢。”
沏好一杯,忙端了毕丰年面前。“老爷,您喝茶。”
“唔。”毕丰年眯眯笑着接过茶盅,对毕晚秋道:“你们这样子倒是奋进得很——”
毕晚秋正站在父亲跟前微微倾身听着,然而毕丰年话头却忽然顿了一顿,低头喝起茶来。
“爹,您没事罢?”毕晚秋瞧毕丰年喝着喝着,眉头蹙了起来,脸色渐渐青白。
“……无事,这茶过于浓酽,胃有些受不住。”气息促短,确是犯病的模样。
“娄致,快去换温水过来。”毕晚秋见父亲犯了旧疾,忙着急嘱咐。娄致立马接过茶盅,跑出门去换了清水。
“老爷,水。”忙将茶盅奉到毕丰年面前,因跑得太过急切,声音都带着喘。
毕丰年手扶住茶盅,缓缓喝了。
“爹,如何,好些了么?”毕晚秋关切问道。
“唔,没事了。”毕丰年声音里还带着虚浮。尔后将茶盅递给娄致,定定地望他:“辛苦你了。”
娄致忙摆手,“老爷说这话太折煞奴才了。”却发现毕丰年虽望着自己,眼神却有些茫然失焦,像是落到了别处。
“老爷?”轻声唤了一声。
“噢。”毕丰年回过神,站起身来:“你们接着温书罢,我回房歇息去了。”
“爹,孩儿扶您回房罢?”毕晚秋还是有些担心。
“呵呵,无妨。哪里就这么弱不禁风了。”毕丰年忽然走到儿子面前,替他理了理衣衫,毕晚秋个头如今已是超过自己了,瞧在眼中又不免一阵轻叹。于是屈身将他袖襟和衣带细细整了整,才放开。
“别看太晚了,最近天凉,早些歇息。”
“劳烦爹爹操心,您也早些歇息。”毕晚秋瞧父亲慈爱模样,有些不好意思,乖顺地恭送父亲出门。
待毕丰年走后,两人各自松了一口气。
“唔,还好没出岔子。”毕晚秋走到桌案前,揭开瓷壶盖,皱着鼻子闻了闻。
“这露白秋我尝着味道还清淡,爹却受不了了。唉,年纪愈大,爹这胃病愈发严重了,明儿个得叫个大夫来瞧瞧,开几副单子好好调养调养。”
“都快二更天了。”娄致望了眼窗外,边收拾床榻边道:“我铺好了褥子,你就过来睡吧。”
“那你呢?”毕晚秋从后面搂过他,在耳边轻声道。
娄致忙挣脱开来,压低了声音:“老爷刚走你就这么不小心!”
毕晚秋撇了撇嘴,“怕什么,门窗都合着呢。”
“我自然回房。”娄致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你乖些,今晚别再过来了,啊?”
“唉……”毕晚秋垂头丧气起来,脱了外衫,一身素白地钻进被窝。
“真没见过比你还狠心的——唔。”
措手不及的惊喜叫毕晚秋眨起睁大的眼睛来。
“这样够了罢……”娄致涨红了脸直起身子,离开床头。“我回房了。”
毕晚秋笑意盈盈地望着娄致走到门边,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黑暗中,门轻轻地吱呀合上。
毕晚秋将自己裹进锦被里,抿唇舔了舔,回味起方才的甜蜜,笑出声来。
娄致合上门,准备回房。厢房长廊的尽头,忽见一团影子晃过。
“喵呜~~”一只黑猫从廊角窜了出来,随即便隐入了院子里的草丛中。
娄致心中一抖,那声猫叫因着浓黑的夜色有些凄厉怕人。
举头望了望天穹,无月无星,黑黢黢地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