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虞》喜青菜

23、红尘旧梦

　　覃州城外熙熙攘攘，人们都在谈论听緗楼的事情，听闻那听緗楼内昨日发生了打斗，楼顶已被人毁坏的不成样子。

　　此刻只听一人道：“唉，这么好的楼宇竟然被毁坏掉了，真是可惜。”

　　另一人道：“是啊，听说楼里面还死了人，这饮酒对诗之处此刻已变成了可怕之地，只怕再没人敢进去了。”

　　此刻一男子骑马而行，他身着一身黑衣，面容之上戴着斗笠，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袖口却直直垂落下来。他抬眼向那听緗楼望去…

　　忽然他停驻了下来，凝视着眼前谈论之人，猛然从那马儿上跃下，一把抓住那人胸前衣襟问道：“那打斗之人是谁，长什么模样？”

　　那人突然被人用手抓住，脸色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猛然摊开双手颤声道：“这…这…我…我也不知啊…”

　　“嗯？”他将手上力度又紧了些。

　　那人脸色一变哀求起来道：“大爷饶命啊，小人确实不知…”

　　那黑衣男子目光一沉，又道：“你方才说那楼里死了人？”

　　那人道：“小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并未亲眼目睹。”他脸上已有汗珠落下。

　　黑衣男子缓缓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你听到的…”

　　那人眼光瞧向黑衣男子的手，黑衣男子下意识将抓住他衣襟的手松开，缓缓道：“你只管说便是。”那人松了口气道：“小人只是听说那楼中死的是个男子，死相十分凄惨…”

　　那黑衣男子目光凝视着他，又问道：“那人是谁，年龄有多大？”

　　那人面色惊恐，恳求道：“这…小人实在不知啊…”

　　那黑衣男子盯着他，良久，缓缓移开目子，那人见黑衣男子似在思索，趁这间隙儿连忙踉跄着向后逃去。

　　黑衣男子微微一顿，抬起头来。眼中竟有泪光闪过，“你放心，大哥，一定会为你报仇！”他顿了下。便又骑在那马上，向着城外方向行去。

　　西緗，此处距离覃州城不足百里，与那覃州城一水之隔。此刻一庭院内，几株桃花已然盛开，那桃树下站着一人，威风凛凛，片片桃花飘然落下，沾在那人身上，却丝毫不减他那凌冽的气势，那人轻轻伸出手拂了拂身上沾染的桃花，抬起头目光直直的盯着眼前。此刻的他身着一袭青衫，腰间佩有一把长剑，目光中透着温煦，仿佛江湖中有名的剑客。

　　他的眼前是一个手拿剑柄的孩童，那孩童年纪约七八岁模样，手拿铁剑正立在桃花树下，神采奕奕，只见那孩童大喝一声，手中剑柄刺出，那落在地上的桃花慢慢向那剑身处聚拢，剑身裹着桃花向上而去，忽然那剑似乎猛然间泄了力道，那紧裹剑身的桃花也片片散去，此刻那孩童脸色一变，嘟嘴道：“爹…”那青衫剑客笑着道：“小石头，爹教你的剑法，这几日精进如何，让爹来看看你练得怎么样了…”

　　那孩童听到男子的询问嘟着嘴回道：“爹，您方才不是已经见到了吗…”他目光一转，接着道：“爹，不如您再教我几招更厉害的剑法。”

　　那青衫男子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好，爹来考考你，如果爹教你的那三招你都学的精通了，爹就教你更厉害的。”

　　那孩童道：“爹，你可别反悔。”那青衫男子微微一笑。朝那孩童点了点头。那孩童随即将手中剑柄挥舞起来，那剑身指向地面，他忽然将剑柄猛烈摆动起来，那剑柄在他手中，竟似一条灵动的长蛇，剑光一闪间，竟显现出了重重的叠影，那剑影击向地面，将散落的桃花片片击飞，飞舞在空中，地面处只留下一道长长的剑痕。

　　青衫男子微微点头，道：“这招落花有意，你已掌握了七分火候。”那孩童一撇嘴道：“啊。才七分…”他似乎极不满意这七分的评价。随即又将剑柄高高举起，那剑身挟着散落的桃花漫天飞舞，竟凝聚出了一团团的剑气，他将手中剑微微抖动，那剑气竟似水流划过长空，将那裹在剑柄上的朵朵桃花剥离泄下。那男子笑了笑，道：“这招流水无情还不错，已到了八分火候。”

　　那孩童撇嘴道：“没有一个十分的…”他转而有些失落。那青衫男子微微一笑，转而将手探向腰间，取下了身上的佩剑，道：“来，这第三招风卷残云，你就用爹这把剑来试。”

　　那孩童目光一怔，竟显得有些兴奋，道：“爹，我要试了哦，你可不许反悔。”

　　那男子笑着摇头道：“不悔…”

　　那孩童将手中剑再次举起，空中的冷光照射在剑身，映出刺眼的光斑，他微微一怔。随即又用剑向前刺出，这一剑比之刚才威力更甚，竟将满树的桃花击落，他向前突去，那桃花竟随着他的前进慢慢围绕着那长剑飞舞，周围竟起了一阵疾风般的呼啸，那长剑挟着桃花宛如一条粉色长龙，忽然他的手微微一震，目光竟发生了变化。

　　“小石头，你怎么又跑到后院来了。”一声清脆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紧随而至。那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那女子面容雪白，身上披着件红色披风，显得极为淡雅朴素。那女子看着眼前二人，脸色微微有些不悦。

　　忽然那孩童手中之剑竟然朝着那女子刺去。

　　青衫男子脸色猛变，道：“小石头，住手！”可那孩童却似失了控制，竟没有丝毫的停顿，那剑还是直直刺向了她。

　　青衫男子微微一怔，猛然抬手，一片桃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的指尖，他手心微转，那桃花竟在他的指尖旋转起来，他将那桃花用力一弹，那片桃花便协着力道撞击在那把剑身上，猛然“吭”的一声，发出了沉闷的声响。那桃花虽轻过鸿毛，此刻却似铁棒撞在木板上。那柄长剑已然被那力道击飞了出去…

　　孩童手中剑被击落，眼神也慢慢恢复了先前的样子，他捂住脱剑的手。脸色惨白，似乎受到了惊吓。那女子见状忙跑过去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轻声道：“小石头，你没事吧。”她的眼中竟十分害怕，紧紧搂住那孩童。

　　青衫男子微微一顿，道：“他没事，看来现在还不能让他使翠灵剑…”

　　那女子转而盯着他的面容，嗔怒道：“石曜，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教小石头学武的吗？”

　　这时那孩童猛然开口道：“娘，不关爹的事，是我自己要学的。”

　　那青衫男子微微一顿，道：“江湖险恶，我也是想让他有个防身之术。”

　　那女子伸手将他沾满尘土的衣衫拍了拍，道：“防身？刚才你没看到那一剑刺向的是我？纵然学好了又能怎样，每天沉寂于打打杀杀之中…我只想他以后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她转而看向那孩童，凝视着他，道：“听娘的话，以后不许再学武了，听到没？”

　　那孩童抬起稚嫩的脸问道：“娘，为什么不让我学武啊？”

　　那女子眼眸低垂，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良久，才道：“学武，可能会让你失去一些重要的东西…”“重要的东西…娘，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孩童追问道。

　　青衫男子见状脸色微一沉。手指紧紧握了起来，那指节处因为用力而发出了吱吱的声响。

　　那女子叹了口气道：“总之，以后不许你再学武。”她摸了摸那孩童的脸，接着道：“你记着，娘都是为你好，走，跟娘去后堂读书去。”

　　小石头不禁怔了下，又抬头瞧了眼青衫男子…

　　那青衫男子脸色忽然转变，竟笑了起来，转而轻声道：“也好，文武双全嘛，听你娘的话，去吧。”

　　那孩童听到青衫男子的话才缓缓挪动起步子。

　　那女子牵起孩童，向着后堂而去。

　　待到他们母子二人离去，青衫男子才转变了面容，他的目中竟有一道寒光闪过。他瞧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冷哼一声，良久，叹了口气道：“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还是没能忘了他！”

　　宋千步子轻点，眼前就是西緗，这个他曾经记忆深处最想触碰，却又不敢触碰的地方，雪荷…她还好吗。

　　宋千步子慢慢快了起来，天空处已出现青色的雾气，那河道两旁的桃枝被狂风吹的摇曳起来，桃花落下，宛如一条粉色纽带，勾连着他的思绪。那狂风猛烈将他的袖袍吹起，他瞥了眼那空空的衣袖，此刻他的思绪已然有些凌乱。

　　宋千忽然停住了步子，注视着眼前的府门，这里是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陌生，当年他就是在这里输了一切。失去了全部，可现在他还能回到最初吗，这里仿佛已变得极为陌生，恐怕此刻早已容不得他，他瞧着那朱红匾额处刻着的“石府”二字，叹了口气。十年了，十年足可以改变一个人，他变了，变得不再浮躁悸动，可她呢，她又有怎样的变化，宋千不禁有些踌躇，也许自己本就不该来打扰她的生活，宋千目光微微起了变化，脚步已向后退了去…

　　忽然那大门竟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他连忙躲在一旁的青石柱后观望，才发现从那门里蹑手蹑脚走出一个孩童，那孩童大约七八岁模样，手中拿着一根桃枝，正在挥舞着，很是调皮。他正要转身而去，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从那孩童背后响起：“小石头，等等娘。”宋千愣住了，这声音仿佛雷声入耳，将他整个人击中，他缓缓转过头去，才瞥见了那人，她的面容…十年了，眼前的她早已褪去粉末，宋千只觉得眼中竟似有热泪涌出，他微微一怔，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当年就是在这儿，他与她约定，世上除了他没人会娶她，她嫣然一笑，道：“想娶我的人，绝不会只有你，可我只嫁给你。”宋千不禁摇头苦笑，十年，一切都会变的。现在的她早已被世俗所沾染，神态多了些许疲乏，她的眸子却还是如此的灵动，她的脸虽褪去了粉沫修饰，却依旧清秀，还是如她的名字一般，雪荷，尽管已多年未见，岁月也并未完全将她改变…

　　“娘，今天先生教的字我都记下了。”

　　“是吗。”雪荷轻轻拍了拍那孩童的头，又将他手中的桃枝打落，蹲着身子对着那孩童道：“以后就好好读书，不许再跟着你爹学武了。”

　　那孩童微微一怔，问道：“娘，为什么不让爹爹教我习武啊？”那女子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极为愤恨，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娘说过，练武会让你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她眸子轻轻一瞥，道：“总之，你只管听娘的便是。”那孩童点了点头道：“哦，知道了，娘。”

　　宋千身形猛然一震，眼前这孩童竟是她的孩子，她竟然已有了孩子，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此刻的她是如此的温和。

　　宋千的手缓缓从石柱上跌落，眼前的她过的很好，他又有何理由去扰乱她平静的生活呢。

　　十年了，她可能以为他早就死了。

　　“娘，你在看什么？”“没，没什么。”雪荷微微一怔，她仿佛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那身影在雨中，可大雨倾盆，那身影如此模糊，她摇了摇头道：“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们走吧。”她牵起那孩童的手，便进了门去。

　　宋千缓缓叹了口气，也许，这本就是一场梦，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天空处的阴霾忽然更加厚重，电闪雷鸣间，大雨已然倾盆而下，宋千看到雪荷投来的目光，急忙向一旁躲了开去，他已见到了她，她此刻生活平静，他心中已无担忧。宋千双指触摸着滑落下的雨滴，他的整个身子都浸在雨中，雨水的冰冷浸透他的身躯，这一切现在也该结束了。雪荷，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深深爱过的人，从此再也与他毫无瓜葛了。

　　雨萧然而下，阵阵秋风舞动河道两旁的桃枝，魅影婆娑中，只有一个背影单薄落寞…他盼了这么久，终归是见到了她，眼前之景仿佛他的心境般，风雨交加，他也再没有了希翼。也许只有这样，才是他的结局，他应得的结局。

　　红尘旧梦一场空，谁能相思到终老。宋千转过身子，脚步也随着这阵阵秋风萧瑟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