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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夜 ...


  •   黑云翻墨,大海因天地变了色,海岸边海风怒号,惊涛拍岸,在风声和涛声之间还时不时传来阵阵风铃声。
      夏云衫从荀警官那问知当年因疫病去世的人的祭祀之地后,便同白牧泽一起前往南海岸。
      路上,白牧泽一反常态,异常沉默。夏云衫明白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当警察这些年,他也碰到过这样的时刻——越接近真相越胆怯。
      浊浪排空,祭台在海岸边上高筑,远远看着就是一座八角玲珑亭,夏云衫和白牧泽走近时,在呜咽的海风中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
      “……当初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没有等你回来。”
      “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嫁给他,我这样的女人是会被赶出岛的。”
      “岛上很多人都说是我勾引的他,我没有,是他、是他们……”
      “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风声和浪声齐齐喧嚣,夏云衫断断续续听到几句话,紧接着祭台上的人就哭得难以自抑,哭着哭着又大笑了起来,他仔细辨听了会儿,发觉她的声音有点耳熟。
      “是柳氏。”白牧泽低声说。
      夏云衫恍然,心里不觉又生了疑窦。
      “我们要上去吗?”白牧泽问。
      夏云衫尚未回答,柳氏就先察觉到了台下有人,立刻止住了啜泣声,问:“谁?”
      夏云衫和白牧泽相视一眼,便从阶下蹑级上了祭台。
      柳氏见到他们,神色难掩惊讶,更兼忐忑。她别过头揩了下眼泪,从蒲团上站起身,又恢复了端庄。
      “两位警官怎么在这?”
      “噢,听说这有个祭台,我今天才知道,就和夏警官过来看看。”白牧泽诌了个借口,又自然而然地问:“夫人您怎么在这?”
      柳氏眼神忽闪,回道:“我有个自小就认识的好友,三年前死于岛上的疫病,今天盂兰盆节,我来祭拜下他。”
      夏云衫端详着柳氏的脸,她眼神落寞,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显然她对这个好友感情颇深。
      柳氏见有人来,不欲多留,说是要回家准备今晚盂兰盆祭的事宜,便匆忙告别离开。
      白牧泽要拦,夏云衫却递了个眼神阻止。
      待柳氏走后,白牧泽说:“柳氏和她的这个好友似乎关系并不一般,他们好像是……情人?”
      夏云衫不置可否。
      白牧泽纳了闷了,“柳氏既然有心上人,怎么还会嫁给校长呢?而且她和校长之间好像并不简单。”
      “夏警官,柳氏显然有事瞒着我们,你怎么不拦下她问问?”
      夏云衫摇了下头说:“她既然想瞒,就不会轻易地告诉我们。”
      “柳氏的事之后再查,现在先查要紧的。”
      白牧泽闻言,神色忽又凝重了起来。
      祭台上摆着一个大木架,架子上层层叠叠地悬挂着风铃牌子,一阵风过,风铃叮当作响。
      风铃牌子是木制品,在海边久经海风侵蚀,很容易就腐朽。荀警官说每年盂兰盆节前,岛上都会让人把旧的风铃牌子撤下,之后逝者的家属会来祭台挂上新的木牌。
      夏云衫和白牧泽把木架上的风铃牌子翻看了个遍,并没有看到青柰和竺兰祯的名字,白牧泽心里又升起了希冀,忍不住说:“夏警官,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青柰和竺兰祯只是三年前有过交集,之后就没再接触了?”
      夏云衫看着一排排的风铃牌子,心里头也有些动摇。
      南汀岛重视礼俗,青柰和竺兰祯是因为彼此的母亲才产生了交集,如果他们现在还有联系,那在盂兰盆节这么重要的日子,照理说是会来祭拜亡母的,可架子上却没有他们的木牌。
      难道真的是他想错了?
      阴云越压越低,海天之间混沌一片,白牧泽眺望远方,回过头说:“夏警官,要下暴雨了。”
      夏云衫回神,思忖了下,便说:“走吧。”
      他转身要离开祭台,就在这时一阵强劲的海风拂过,木架上的铃铛剧烈摆动,在交响的铃铛声之中,夏云衫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清脆的风铃声。
      这道铃声不是来自身后的木架,而是破空而来,似是天籁。
      夏云衫倏地顿住脚,缓缓仰起头。
      “夏警官,怎么了?”白牧泽见夏云衫站定,不由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在看到祭台顶上两个随风摇晃的风铃牌子时脸色微变。
      夏云衫让白牧泽踩着他的肩头,把祭台顶上的两个风铃牌子取下,木牌尚未被腐蚀,看上去是新制的,牌子上刻着亡者的名讳,右下角雕刻着祭者的名字。
      ——子竺兰祯
      ——女青柰
      .
      一场暴雨让南汀岛骤然失色,上午缥缈的青烟被白茫茫的雨雾所取代,整座岛屿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
      夏云衫和白牧泽冒雨前往青柰的家,宅子门扉紧掩,白牧泽上前敲了敲门,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是青柰的奶奶,白牧泽有些意外,从门缝里往里看了眼,试探地问:“奶奶,青柰在家吗?”
      “找青柰啊,她不在家。”老媪佝偻着身,打量了下夏云衫和白牧泽,缓缓地说:“你们是青柰的朋友吧,外面雨大,快进来坐坐。”
      夏云衫观察了下老媪,她双眼清明,口齿清楚,神态同常人一般,一点也看不出上回见面时神志不清的疯癫模样。
      白牧泽回头,夏云衫微微颔首,他们跟着老媪进了宅子,在厅堂落座。老媪给他们倒了茶水,还端上了点心请他们品尝。
      白牧泽喝了口茶,向老媪打听青柰的去处,老媪摇了摇头。
      “她没说?”夏云衫问。
      “她出门前和我打过招呼,但是没告诉我去哪。”
      “也没说去见谁?”
      老媪还是摇头,一会儿又说:“以前她也常一个人出门,去见朋友。”
      “朋友?”
      “她曾经和我说过,她有个想一辈子都在一起的朋友。”老媪睁了睁浑浊的眼睛,问:“是你们中的一个吗?”
      夏云衫和白牧泽皆是缄默,心里头却有了答案。
      “奶奶,您……认识竺兰祯吗?”白牧泽斟酌着询问道。
      “南汀岛的小祭司,我知道。”老媪叹口气,扼腕道:“他母亲和青柰的母亲是同一天殁的。”
      “那青柰和他……关系好吗?”
      “他们算不上认识。”
      夏云衫审度着老媪的神情,她不像是在说谎,青柰似乎没和任何人说过她和竺兰祯的关系。
      他暗忖片刻,盯着老媪,缓声询问:“您知道神会的大祭司、老校长和商会会长吗?”
      老媪本提着茶壶要给他们添茶,听到“神会”二字,手一抖,顷刻间陶瓷茶壶便坠地应声而碎。
      “恶鬼来了,恶鬼来了!”老媪突然放声大喊,声音嘶哑可怖。
      夏云衫和白牧泽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
      老媪像是失了智,双眼不复清明,左右顾盼,胡乱喊着:“青柰,青柰呢,我的青柰呢。”
      白牧泽忙上前安抚道:“奶奶,您忘记啦,青柰出门了。”
      “恶鬼来了,吃人的恶鬼来了。”
      “恶鬼,会吃了我的青柰的。”
      “青柰,青柰啊,恶鬼来了,你快躲起来,别被抓走了。”
      老媪情绪激动,声嘶力竭地喊着些古怪的话,夏云衫和白牧泽两人无论怎么安抚都不能使她镇定下来,最后还是惊动了邻居,在隔壁一对夫妇的帮助下,才勉强让老媪坐下休息,只是经此一番折腾,老媪的神志已不清,再也不能和人正常交谈。
      邻居妇人扶着老媪去了屋里休息,她的丈夫留在了厅堂,见夏云衫和白牧泽神色沉重,不由说:“两位警官,吓到了吧?”
      白牧泽惊魂未定,点了下头说:“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
      “唉,青柰奶奶这疯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她母亲生病走后,她就这样了,每回发病都瞎喊瞎叫,说什么‘恶鬼’之类的话,怪瘆人的,也不怪岛上人都说她是被鬼上了身。”
      “以前老青头还在的时候,图省事就把老太关屋里不让出来,前段时间他出了事,青柰就把她奶奶放了出来,这两天眼见着老太好了些,有时候还能和人说两句话,现在又发病了。”
      邻居摇了摇头,感叹道:“他们这一家啊,是被神明诅咒了。”
      “老青头……是青柰的父亲?”夏云衫问。
      “对。”
      “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还不错。”邻居说:“他和我一样是老渔民,常一起出海打渔。”
      夏云衫听邻居提起青柰的父亲,就想起了白牧泽之前说起的关于他独自出海遇难的怪事,思忖片刻便说:“既然是老渔民,那他怎么会在恶劣天气出海?”
      “要说老青头这事也怪。”邻居见夏云衫感兴趣,便接着说:“老青头是岛上出了名的势利鬼,无利不起早,他出事那天早上天气就不怎么好,也有人劝他别出海,他就是不听,不知道被什么迷了心窍,还得意洋洋地让人等着看他满载而归,结果出了海,遇上风暴,丢了命。”
      夏云衫眉间倏地一紧,蓦地就想起了白牧泽昨天提到的竺兰祯给渔民说下网点的事,心头不觉一跳。
      有什么能比让一个笃信神明的人死于神谕更加残忍?
      “青柰父亲为人怎么样?”
      “人嘛,马马虎虎,他爱喝酒赌博,以前出海打渔赚的钱基本上全都散光了,三年前他的渔船撞礁报废了,他都拿不出钱买艘新的。”
      “那他前段时间出海的船哪来的?”
      “租的。”邻居解释:“商会会长租给他的,听说是神会给穷人的福利,租金很低。”
      夏云衫听到神会,目光一紧,接着问:“青柰的父亲和神会还有什么关系?”
      邻居想了下说:“接济与被接济的关系呗,自从神会创立以来,他得到接济,日子的确好过多了,有时候我都眼红。”
      白牧泽这时插嘴问了句:“神会为什么就对他这么好?”
      “神会是神愿的传达者,按老青头的话说,就是他被神明选中了。”
      这个理由太过玄妙,夏云衫觉得神会这么扶持青柰的父亲,其中肯定另有缘由。
      他看着邻居,老渔民常年在海上风吹日晒,面孔早已被海风雕刻深邃,讨生活的小民勤勤恳恳,如果看到别人不需劳作就能有收获,心里总归是会失衡的。
      夏云衫眸光一暗,诱导似的问:“你就没问过青柰父亲,怎样才能被神明选中?”
      邻居像是被戳穿了心事,眼底闪过一丝窘迫,片刻后,长叹一口气说:“我是问过。”
      “老青头总说他是积了德才受神明眷顾,但是这岛上论积德行善哪排得上他这号人。”邻居顿了下,瞟了瞟夏云衫和白牧泽,这才压下声说:“倒是有一回,我和他出海打渔回来一起喝酒,我又问了他,兴许是他喝醉了,那次他没用积德行善那一套糊弄我,而是说了别的事。”
      “什么事?”
      “进献神女。”
      夏云衫皱眉,“什么意思?”
      “‘进献神女’是很久以前南汀岛上的一个奉神仪式,岛上先民依海为生,海洋变幻不定,那时候人们出海打渔是拿命博的,稍有不慎就会葬身鱼腹。”
      “先民们认为海洋受神明控制,为了向神明表示臣服的诚意,岛上每年都会选出一个妙龄少女,由竺家人带她出海,将她投入海中。”
      “这个仪式已经在岛上废除很久了,我看老青头这也是忽悠我的,他身边的妙龄女子只有他家丫头,青柰现在好好的,他献谁啊?”
      邻居说完,见没人应声,抬眼一瞧,就看到夏云衫和白牧泽惊愕的脸。
      .
      一场暴雨消歇,天色已入暝,天际隐有蓝紫色的闪电从云层中闪过,尔后又响起阵阵闷雷声。白茫茫的雨雾散去后,袅袅青烟又从岛上升腾而起,很快笼罩了全岛。
      七月十五晚,神庙举行盂兰盆祭,这是南汀岛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此时岛上所有人都在庙前聚集,等着参与大典。
      夏云衫和白牧泽从青柰家离开后就往神庙赶,一路上他们神色冷峭,异常沉默,心里都在回想着这两天查到的线索。刚才老渔民的话就像是一根引线,将那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人和事串了起来。
      老祭司说的“不可饶恕的罪恶”,柳氏口中的“报应”,青柰奶奶嘴里“吃人的恶鬼”,老渔民提到的“进献神女”……原来在这座岛上,一直有少女在被献祭,吞噬人的不是大海,是人本身。
      迷雾尽散,真相得以昭彰,这世间,真有人心比鬼恶。
      到神庙时,庙前已燃起了几堆篝火,岛上的男女老少正围着火堆跳着藉慰亡魂的盂兰盆舞,其中有些人头戴面具,扮作鬼魂,与“生者”共舞。
      “夏警官,这时候竺兰祯应该在后殿里准备祭祀的事宜,我们现在去找他?”
      夏云衫点了下头,他穿过熙攘的人群,正往后殿去,路上一个头戴面具的少女不小心撞上了他。
      夏云衫扶了她一把,少女站稳后立刻抬起手,似乎是想做什么手势,但抬起头后就垂下了手,只轻轻地朝他颔首,尔后不发一言地跑了。
      夏云衫转过头,看着她奔向一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少年,两人携手消失在了人群中。
      “夏警官?”白牧泽唤道。
      夏云衫回过神,“走吧。”
      夏云衫和白牧泽拾级而上,正要绕去后殿,却在正殿门外碰上了老祭司。
      老祭司站在檐下,仰头望天,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到夏云衫和白牧泽时,他脸上并无多余表情,甚至对他们的到来似是意料之中。
      “兰祯并不在庙里。”老祭司说。
      “那……”
      白牧泽正想询问竺兰祯的去处,夏云衫抬手制止他,尔后走向老祭司,在他身旁站定。
      “晚间还会下雨。”老祭司看着天,忽然出声说。
      夏云衫也仰起头,望了望天,片刻后平静道:“您早就知道竺兰祯和青柰的事了。”
      老祭司望天不语,半晌太息一声,缓声说:“三年前,岛上生了一场疫病,兰祯的母亲染病而亡,举行火祭后,族里人觉得染病的人是遭到了神谴,不同意将她和其他逝者的骨灰放进祖灵堂里。”
      “兰祯的父亲那时任大祭司,他据理力争还是没能说服族人,因而对神明产生了怀疑,心灰意冷下主动卸任,离开了南汀岛。”
      “我当时没让他把兰祯带走,是不想他和他父亲一样背上叛神的罪名,一辈子都回不到故地。”老祭司沉重地一叹,“现在想想,我反倒是害了他。”
      “三年修行结束那天,兰祯外出回来,独自在神庙里呆了一晚,隔天早上只和我说了一句话——他是神的奉养人,谁玷污了他的神明,他就会替神降下天谴。”
      夏云衫在老祭司的声声叹息中想起了那个认识不到两天的清隽少年,岛上人人都道竺家人早已泯灭了感情,无欲无求无喜无悲,可他身上却尚余有滚烫的人性。
      竺兰祯弑了旧神,立了新神,在他心里,青柰才是他心甘情愿侍奉的神明。
      一阵风过,神庙檐角的铜铃响起。
      “盂兰盆祭开始了。”老祭司转身朝夏云衫欠了下身,语气沧桑道:“夏警官,请容老身最后再主持一次大典。”
      夏云衫看着眼前白发斑斑的老者,心中一叹,默然颔首。
      盂兰盆祭开始,广场上许多人举起火把,火光下一张张“鬼脸”狰狞可怖,恍然间令人有种如坠地狱的错觉。
      老祭司主持大典,夏云衫和白牧泽伫立在一旁看着岛上众人虔诚地俯首,心里滋味难言。
      世人奉神,却不得庇佑,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吗?
      朝拜过后,老祭司从神庙里捧出盂兰索,蹑级而下,待他来到庙前广场的中央,岛民们便自发地将他围住。
      拔盂兰索是南汀岛盂兰盆节的重要仪式,每年盂兰盆祭,岛上都会选出两个未成年人负责拔索,今年也不外如是。
      夏云衫站在阶顶,看到盂兰索两端熟悉的面具时,眸光一动,脑子里忽的拨云见月。
      拔索仪式开始,戴面具的少年少女各执着盂兰索的一端,在老祭司的示意下将绳索朝着神山和海洋的方向交互翻滚,期间有作无常打扮的人围着他们跳舞,似是地狱引路人。
      绳索经过几回翻滚后,老祭司抬了下手,拔索人便将绳索绷直,往相反的方向拉动。
      盂兰盆节,地狱门开,盂兰索成,鬼魂返乡。
      夏云衫看着拔索的少年少女,心里发紧,下一秒,他就看见盂兰索从中断开。
      “盂兰索断了,大不祥啊。”
      “回不来了,他们回不来了。”
      “鬼魂没办法往生为人了。”
      ……
      盂兰索一断,广场上的人群骤然失序,或哭或喊,一时间人潮拥挤,火光闪动,鬼脸无数,真似人间地狱。
      在这混乱之中,只有夏云衫注意到,拔索的少年少女静静地站立着,相望着对方,一眼就是万年。
      面具下他们是悲是喜,只有神明知道。

      完 202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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