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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乌瑞纳斯不得不承认在政治上,自己是不可救药的迟钝。直到他站在爱欧尼雅海的旗舰上,才意识到安东尼赶走阿提亚和屋大维亚那一刻,就是安东尼向罗马正式宣战的时刻。

      虽然知道罗马已经不是他旧日心中的罗马,但遥遥面对那熟悉的旗帜,乌瑞纳斯还是免不了一阵心酸。200多艘战舰,2万水军。他们不缺人,更不缺钱。埃及的税收和粮仓把雇佣军养的兵强马壮。但他们不象安东尼,胆敢面对庄严肃穆的罗马不屑地啐口吐沫。说到底,他们还没有活腻味。

      所以亚克兴海战的结局,乌瑞纳斯大致可以推算出来。其实,他很高兴看到克里奥佩特拉的船早早的离开了战场,也很高兴的看到19个军团的士兵在一个晚上就跑到了屋大维的阵营里去。无论如何,这些年的罗马人看够了内战。无论悲喜剧演的如何热闹,朱庇特似乎都想强调,任何与打着凯撒旗号的军团作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于是为了一年三百个第纳尔就去砍杀自己人的大兵们,突然变得有些开窍了。

      安东尼压根儿没心思面对朱庇特反省去。他更关心酒神巴库斯和潘那个丛林中的色鬼带给他的灵感。亚历山大宫廷里一片穷凶极恶的歌舞升平中,屋大维的信使带来了劝降书。

      安东尼终于找到了一点儿新鲜乐子。他半是醉醺醺,半是得意洋洋的要求和屋大维来场单挑。乌瑞纳斯不无痛心的看到,宫殿里所有还算清醒的人都替他尴尬。而克里奥佩特拉早就起身离座,一声不响的回到后宫里去。

      “来,乌瑞纳斯,给我武器。我需要热身一下……“安东尼的手臂和他的舌头一样发僵。

      乌瑞纳斯取来了两副短剑和盾牌。安东尼敲了敲盾牌,叫对方也摆好格斗的架势。

      这是多么荒唐可笑的一幕。女王的显贵客人,宫女和太监们围坐着,观看他们的王,埃及叙利亚和亚美尼亚的统治者在“打对子“。东方的人们,向来以为大竞技场内的角斗就是表演赛。

      安东尼的脚下轻飘飘的,很难说清他是在取乐,还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平衡。有一次他几乎是滚到了座椅和枕头堆里。那一瞬间,乌瑞纳斯在认真考虑,是否要结束这个人的痛苦和烦躁,大家一起一了百了。很快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振作起精神,用剑背在安东尼的背后轻轻拍了两下。

      安东尼大口喘着气晃了晃身体,凝住眼神看了看乌瑞纳斯,然后宣布:“够了!“周围的观众都立刻欢叫着鼓起掌来。他们果然是称职的观众。亚历山大宫廷换个主子,这些没心肝儿的人们依然会来捧场,正如当年凯撒随心所欲的把托勒米十三世改朝换代的时候。

      安东尼似乎被掌声激怒了。他侧身抡起盾牌,狠狠地撞到了背对他的乌瑞纳斯身上。但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没有放松警惕。他踉跄了一下,就回敬了自己的上司一拳,打得对方失去了平衡倒在地上,刀剑撞得丁当作响。

      人群中的一个太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倒霉鬼出现在再合适不过的关头。安东尼一腔莫名的怒火全都泄到了这个阉人身上。“你觉得很可笑吗?!“

      “来,和我对打一场!“

      乌瑞纳斯毫不隐藏自己的揶揄,把短剑递给了倒霉鬼。被气得晕头转向的安东尼虽然对付不了职业武士,但砍倒一个两腿发软的太监还是没有问题的。转眼间,可怜的人嘶嘶的在血泊里抽搐,安东尼就得胜般的抬起双臂致意。稀稀拉拉的掌声从惊愕惶恐的人群中传来。

      早在一边观察良久的信使走上前来,转告说屋大维不会接受他的“挑战“,继而劝告他早点投降才是正经。

      勃然大怒的安东尼居然没有把信使也捅上几刀。他转过身,发现克里奥佩特拉早已不知去向。他就一扬手,掀翻了身边的一个大铜盘,上埃及的瓜果蜜饯顿时如飞花般四溅:“吃!喝!都他妈的给我象猪一样吃喝!“

      “拿酒来!“他吼道。然后他把一大杯酒塞给乌瑞纳斯:“跟我喝一杯。“

      乌瑞纳斯接过酒,和对方坐倒在台阶上,然后面无表情的一仰而尽。

      他这个动作倒是把安东尼逗乐了。安东尼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把上好的埃及红酒当作消愁的烧刀子灌下去。

      “看到没有?“安东尼豪气顿发,大笑起来,然后恶狠狠的转向大厅里的一片歌舞升平的狼藉:“你们这些没鸟的软蛋!这才是真正的罗马人喝酒的架势!“

      乌瑞纳斯在心里叹了口气。好在美酒应有尽有,他可以再来一杯。

      亚历山大的宫殿再次实现了其魔咒,在冥冥中超越了时间。他们不知道何时天空完全阴暗下来,黑夜的翅膀掠过在饕餮和大麻中纵欲的人群。拉和奥西里斯诸神的双眼似乎在烛火的阴影里闪闪发亮。

      乌瑞纳斯和安东尼斜坐在几级台阶上,前后左右都是散发着浑浊腻香的肉色漩涡。前者坦然的伸展的腿,靠着墙壁,活像这片疯狂海洋中的一个安静的小岛。而后者则抱着自己的一只膝盖,一只手玩弄着酒杯的边沿,像是个疲惫的泳者在欣赏不远处的海岸线。

      “…...他有个唱歌的好嗓子……“乌瑞纳斯努力回忆着。

      安东尼还是没有一丝线索。

      “就是在日戈维亚被一枪戳穿了眼窝子的那个…...“

      “啊…...“安东尼总算想起来了,“是甘撒!“如果不是乌瑞纳斯,他真的把这个老手下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他怎么样了?“

      现在轮到乌瑞纳斯一脸茫然了。最后他皱皱眉:“我忘了。管他呢-----去他妈的。“

      两人都无奈的哼了一声。安东尼抽了抽鼻子,问:“你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吗?“

      乌瑞纳斯想都没想:“当然。“

      “可是有人说没有。现世就这么一丁点儿。“安东尼有些惋惜的看了看杯子里的酒。

      “谁说的?“

      “不知道。希腊人?“

      “希腊人?“乌瑞纳斯的表情异常认真起来。“希腊人向来都是胡说八道。“

      “去他妈的。“安东尼举杯。他懒得再理论下去了。

      两人红着眼睛盯着对方良久。最后乌瑞纳斯微微点头:“去他妈的。“

      残留的蜡烛开始逐渐熄灭。浑浊的空气阻碍了任何清醒的思维。他们身边的几个躯体慢慢动作起来。古铜色和麦色的肌肤纠缠在一起,缓慢而有节奏的摇晃着,撞击着。在这样的隐晦光亮下,在这个时候,甚至在这个国家,乌瑞纳斯都不能确认,伏在下面的那个呻吟蠕动的身体,是属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是一只动物。

      安东尼松开双腿,让自己彻底瘫倒在覆盖着织锦的地面上。“一起来吧?“

      乌瑞纳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裹在铠甲里的身子提起来,挪到台阶下面。他想拽下卡住自己脖子的硬皮子,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办不到。“他喃喃的说。

      “真是可惜。“安东尼咯咯的笑起来,“我们俩原可以携手去看看,到底有没有灵魂呢。“

      奇怪,所有的男人都是死在女人手里的。安东尼这么想着。乌瑞纳斯是被他老婆害死的,凯撒是被塞维利亚害死的,布鲁图斯更是如此,还有屋大维……唔,他还没有死,这可能要归功于他对女人缺乏兴趣。不过丧失了对女人的兴趣,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好活的呢。换句话说,在屋大维的毛长全之前,阿提亚早就把她的儿子干掉了。至于自己么……

      安东尼翻过身子,想把这个笑话讲给乌瑞纳斯,却发现对方仰在地上,已经打起呼噜来了。

      “狗娘养的。“安东尼嘟囔了一声,在睡着或者昏过去之前,什么都没来得及想。

      天还是渐渐亮了。清晨的阳光洒在寂静的殿堂里,似乎只有这两人还在酣睡。突然乌瑞纳斯睁眼,正看到一个白衣老妇缩在石柱的阴影中,活似一个幽灵。他一跃而起。

      “我的女王,让我转告您,她已经在生命的彼岸等待您。“

      安东尼揉揉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妇白色衣裙上的一块血迹,似乎正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我的女王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呼唤着您的名字。“老妇的嘴唇颤抖着,大滴的眼泪从布满皱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递上一张带血的信纸和一把匕首。

      乌瑞纳斯就听见安东尼蓦然发出了一声哀嚎,仿佛是一只受伤的野兽。然后他抓着书信和匕首,蜷缩在地上绝望的嚎啕大哭起来。

      ‘安提罗科斯颤栗着抓住阿喀琉斯的双手,生怕他会拔剑割断自己的喉咙。‘乌瑞纳斯并不能背诵整篇伊利亚特,但他偏巧记住了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安东尼收住眼泪慢慢爬起来,依旧垂着头,示意老妇可以离开了。随后他挣扎着晃晃脑袋,站起身来:“妈的,只要能治好这该死的头疼……“

      他甩掉上衣,看看手里那柄只有巴掌长短的匕首,随手扔到了一边:“这玩艺儿不行。“一滴残留的泪水滑下来,他不耐烦地抹了一下脸:“我需要一把真正的罗马剑。“

      乌瑞纳斯没说话,解下自己的短剑递了上去。

      的确是一把漂亮的罗马短剑,简单,厚重,锋利,无需一丝修饰。安东尼用手指弹了弹剑刃,看了看四周,说:“这是个寻死的好地方。“他自嘲的瘪瘪嘴:“比高卢的某个壕沟要强。“

      乌瑞纳斯看着他,眼睛里有一丝温和的笑意。

      “想想看,亚历山大大帝曾经住在这个地方……“安东尼哼了一声。

      “哪里都一样。“乌瑞纳斯打断了他的话。

      真是拿这只毫无情趣的驴没办法。安东尼泄了口气,一只手揽住了对方的脖子:“卢修斯.乌瑞纳斯,这儿是我的终点。不过你要是胆敢死在这里……“

      “放心。“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安东尼的头发乱蓬蓬的,眼影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看起来有些滑稽。但乌瑞纳斯突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话:“在您的麾下效命,是我的荣幸。“

      “真的?“安东尼受宠若惊的一笑,“我希望如此。”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当年他断定“会跟着十三军团的铜鹰下地狱”的大兵的一句话,竟成了他戎马一生的盖棺定论。

      天塌下来的时候,乌瑞纳斯是个自杀的好伙伴。此人面部肌肉僵硬,下手历来干净利索,捅自己人的时候决不会手软。安东尼把短剑的手柄交给乌瑞纳斯,把剑刃顶在了自己的胸腹之间。

      “还有什么指示,长官?“乌瑞纳斯问。

      安东尼居然仔细想了想:“告诉他们,我死得是个罗马人的样子。“

      乌瑞纳斯点点头,握紧了剑柄。

      安东尼把双手揪住对方的铠甲,端详了一下,然后猛地迎上短刃。一剑还没到底,疼痛使他一边倒抽着凉气,一边抱紧纹丝不动的乌瑞纳斯,好让短剑刺得更深些。第二剑几乎没柄,只有一层胸甲隔开两个狂跳的心脏。渐渐的,痛楚的表情消失了。清晨的阳光很友好的照在他的脸上,让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变得好看起来。

      乌瑞纳斯握着剑柄,一动不动,任凭安东尼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着脸颊,如同两个缠绵的爱人。他没有受太多的折磨。安东尼不再吃力的喘息。他的身体和双臂渐渐的松懈,颈窝中的脉搏慢慢的,慢慢的沉寂下来。于是乌瑞纳斯松开手,让对方缓缓的滑倒下去。

      乌瑞纳斯的鹰鹫表情一成不变的如同一个石雕。但他的目光散了,低头看了良久,才俯身从安东尼毫无知觉的身体里抽出利刃。粘稠温热的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女王的老仆一直躲藏在石柱后面观看着。她摒住呼吸,看着乌瑞纳斯拿一块手帕擦去安东尼脸上的眼影,抹去血迹,然后把他拉扯到盛装的罗马铠甲中。这个罗马人的动作一丝不苟但又迅速利索,那架势跟完成一项任务没什么两样。

      现在这具挺上相的尸体又变成那个叱诧风云的罗马将军了。乌瑞纳斯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把安东尼的双手拢在胸前,给他戴上两个镶有军团鹰徽的铜戒。然后他站起身来,想把安东尼抱起来送到殿堂一端的王座上去。

      隔着层层铠甲,安东尼的身体仍然是温热的。臂弯中的充实和温暖如同一次偷袭,打得乌瑞纳斯措手不及。惊愕之余,他膝盖一软,没有抬起安东尼的身体,反而自己跪倒在了地上。然后他把头埋在安东尼的胸前,把嘴唇贴在那双没有生气的手上,肩膀开始颤抖起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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