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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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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山衡坐一旁想了良久,才吸收完她的话,他伸直腿,手臂撑在身后,仰头对着那轮明月:“真是可惜,一通折腾,收获不多。”
星河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还行吧,反正我话已经点到,接下来就看人心了,但水君不错。”
涂山衡侧头望向她,原本还以为她的意思是说已经点拨过自己了,要看自己能顿悟多少,结果又没头没脑钻出一个水君,他反而不明白了起来。
星河见他一脸疑惑,还在思索,便曲肱为枕,慢慢等他开悟。
微月照人,天风微微,她的长发漾起绸缎般的光泽。此夜寂寂,涂山衡时常在躁郁中转换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他心中渐渐积蓄起一泓清泉,尝试着理清她那句话的含义。既然是说“但水君不错”,前后内容需要转折,那言语中应当还有另一个人,且水君与那人应当是承接的关系。
他尝试问出来:“你是说你点了遍知仙君吗?那几句劝慰和点拨与收获又有什么关系呢?”
星河点头,眉眼弯弯,对他的话表示肯定,却不急着回答。
涂山衡又道:“据我推想,你一直在同他强调死生之外,修道之途,又和我表露出此行不是没有收获。而我们此行的目的在于探秘蚩尤祭,遍知仙君自己也提及有同侪因此事失踪。我想他既为地仙之首,应当是要对失踪的仙君负起管理与保护责任的。所以,你是在点醒他不要沉溺于悲伤中,尽早回归仙途,去改进众地仙的管理方法吗?”
星河肩膀轻抖,尽量憋住笑意,眼波盈盈:“阿衡聪慧,对了一半。”
涂山衡:“另一半是什么?”
星河:“你把目光抽出来,从更大的角度来俯视看看。”
涂山衡:“什么意思?”
星河抬抬头:“从层云往下看,看大地,你试试。”
涂山衡从软云中伸出头,大地如一片浓墨,树与山与路皆不可分,墨色中有银光浮动,是成片的黑暗湖泊映着千里皓月。
涂山衡:“除了湖面月光,什么也没有啊。”
星河:“是啊,什么也没有啊,这和我们在地上看夜空不也是一样的吗?除了月光,什么也没有。”
涂山衡:“也不是,除了月光就是夜空。我知道了,除了月光就是大地,大地是一个整体。”
星河:“是呀,当你把目光放得又高又远的时候,大地是一个整体。那当你把目光从事件中抽出时,你看到的又该是什么呢?”
涂山衡:“也是整体吗?是什么样的整体?”
星河:“不要去看细节,不要看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谁,你要看他们,他们是谁?”
涂山衡:“蚩尤祭杀死生人与地仙献祭,这些被害者都是现今大地上最有灵气的。他们死后魂灵不入黄泉,那灵气就都留在了祭祀用的法器之上。”
星河:“你把目光放得再远些,从天的角度去看整片大地。”
涂山衡:“我想想,这么做还能瞒过你的,至少也是利用了那座不自生阵。这个阵法是殷商王庭的不传之秘,能够熟悉并使用那阴邪阵法的,则是当年知晓内情之人。伐纣之战,涉及神仙混战,但一般神仙是接触不到如此隐秘之事的,只有参与战争的最内门的子弟与娲皇当时身边的人。”
星河:“不一定是利用了那座阵法,我们没有可以支撑这个推论的证据。”
涂山衡:“如果不是利用了那座阵法,还能有什么方法瞒天过海呢?若非是拥有帝云、宛夷那样的神力,能同他们一样,创造这种逆天大阵?”
星河:“那这类人在哪儿呢?”
涂山衡:“应该是在天宫了,人间最多不过九冈山山精那样修行了几百年的精怪,入邪道吃人已是极致,不会有瞒过你的本事。除非当初封神时,有超凡卓绝者逃过了大筛查。”
星河:“躲起来未被封入天宫难,还是搞出蚩尤祭这种需要精密调度的事件难?”
涂山衡:“难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星河:“但你没发现这两件事其实不可共存吗?势力越大者,越难避开封神的大筛查。而完成蚩尤祭这种事,需要许多强大死士,掳掠诸多地仙也不曾留下踪迹,被发现后还能够有条不紊地处理干净线索,如此瞒天过海,多年来未被发现,他能调动的势力不容小觑啊。”
涂山衡:“至少是一方之主了,而且还得是世家大族。”
星河:“这种势力能留在人间么?”
涂山衡垂眸沉声道:“不可能,这样的势力,如果当年不入天宫,就已经被剿灭了。”
星河:“所以,你猜猜这幕后之人是谁呢?”
涂山衡:“天宫内部,是你们自己的人。”
星河:“那天宫有哪些人?从层云上看苍茫大地,谁是大地,谁是皓月,谁是湖泊?”
涂山衡:“天宫之中,关系复杂,以东南西北四方划分为九天,上下又有三十六重,大小族裔难计。若一定要区分,则有聚居各方的灵兽族群,得阴阳造化的至德神兽,悟道飞升的仙人,天道所钟的神灵。
灵兽族群又有毕方、犼兽、鸾鸟、凤凰、麒麟等,不可计数。至德神兽则更难列举,吉光、乘黄、帝江、夫诸、金乌等不可穷尽。仙人谱系复杂,既有三大宗门,七十二小派,还有散列修士、大德圣人,此外又分地仙、飞仙、天仙三类,三类之外还有逍遥散仙,门类繁多。至于神灵,三尊四象五帝九耀二十八宿,散列星神、风雨雷电、云雾雨雪、山川草木,凡天地之中,三气之形,皆可诞生神灵。
但若要选能够调度人手,心思缜密,实力强劲、高度统一者,灵兽族群自己内部日夜相争,矛盾重重,即使是百鸟之王,凤凰一族也不能组建出如此上下一致的势力。至德神兽没有族群概念,喜欢独自遨游云海长天,还没有能将他们统一的首领出现,假设乘黄与帝江合谋,谁主谁从,都不会稳定。仙人倒是宗门内部相对稳定,内外调度也非他人可比,实力最高的仙君,还要数三大宗门中那几位亲传弟子,有通天之能,但人多眼杂。宗门行事,想瞒天过海就很难达成。神灵不争不抢,无欲无求,均在三尊麾下。高位的神灵倒是不易被怀疑,有实力瞒过众人耳目,但神灵人数不多,若有羽化,四海皆知,无法执行复杂调度,也养不出死士。”
星河:“好了,现在将你所进行的分类看作一个整体,把他们的优势集中起来,补足各自的劣势,应该知道蚩尤祭是怎么被执行的了吧?”
涂山衡想了想,一时不敢言明,他想到一个复杂而难以置信的事。
星河见他睁大了双眼,知他大概有所推论,便说道:“没关系,咱们只是推测,你说说呢。”
涂山衡:“你的意思是,那幕后之人是一个涉及多方人员的组织,既有高位神灵的瞒天过海之能,又有仙门的统一调度之力,还有某些灵兽族群在联系四方。”
星河:“你说的和我的想法一致,应当是有某些高位神灵进行布局统管。一些追随于他的仙人,在他的掩护下统一执行。可能有一些灵兽族群提供死士或者混淆视听。是否有神兽参与则很难言明,他们独来独往,难以分辨,如果有则他们可能可以联系穷奇这种凶兽,毕竟同出一门。
现在,你想明白这些,我们就可以回到最初的问题,你认为遍知仙君在这里是什么身份?大地?皓月?还是湖泊?”
涂山衡:“如果说仙门有人负责统一人员,安排执行,那遍知仙君作为地仙之首,是可以敛收心腹,集中管理的。”
星河:“他没时间,一直陪在秋水身边,而且水君是他独子,将水君牵涉进来,理由呢?”
涂山衡:“或许是为了秋水神女?利用活人祭祀,补充灵力,挽留她的生命。对了,他不是研究过九转得一阵吗?那阵法救不了神女,但不自生阵未必不能,那可是能助人长生的逆天阵法。而且他还在收集水泽之灵,依水君对那不自生阵的解释,若是把秋水神女化成的水泽之灵放进去,再辅以生人血肉滋养,至少能做到神魂不灭吧。”
涂山衡越说越觉得合理,感觉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答案,不断为此补充细节。
星河听他越说越离谱,有些无奈:“让你合理推测不是让你过度揣测,秋水是何等通透的神灵,瞒得过她吗?”
涂山衡:“或许她并不反对呢,谁又不想活下去呢。”
星河:“证据呢?或者迹象呢?”
涂山衡:“想要活着能有什么迹象?”
星河:“动机有了,不代表会这么做。你昨天吃饭喝水,今天还需要解手。我能因此知道你昨天吃了些什么,这就是迹象。活人祭祀,吸收灵力,怎么会没有迹象呢?那秋水她灵力与生机可有变化?”
涂山衡:“我不知道。”
星河:“入了邪道,是会有变化的,她灵力纯粹,为神正直,不要随意揣测。遍知仙君原为截教二代弟子,担任地仙之首已逾千年,与他相亲的师兄弟众多。他仙号遍知,取的是‘神游天下,遍事能知’之意。别忘了仙家的劣势,人多眼杂,遍知仙君遨游四海,仙门之事能有多少瞒得过他?他所管的地仙无故失踪,这世上没有无声无息的事,他那里多少有些眉目,只是心不在此。”
涂山衡:“那怎么不把他抓过来,审一审。”
星河:“阿衡……还是那句,证据呢?无缘无故将地仙之首抓起来审问,你真是唯恐仙门不乱啊。”
涂山衡:“你找个理由不行吗?”
星河被他逗的笑个不停:“青丘女君多聪慧明达的一个人,怎么你却如此单纯天真呢?”
星河见他脸色冷了下来,又收敛了笑意:“好吧,那我再同你讲,你说那批人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
涂山衡:“修炼?或者是信奉邪神?”
星河咬紧唇,避免自己再笑出来:“你再把视角拉远看看,世上结党争端无非钱权,私人争端倒是能再添上一份情。往全了说,折腾起来也就是为了钱、权、情再加一条生死大事。你可以从中挑一条作为他们折腾的理由。”
涂山衡:“钱?权?情?天宫也没有这些世俗之物啊。”
星河:“现在没有,不代表他们不想有啊。钱说穿了就是物品交换的私人归属权,权说穿了就是等级分明、享受他人服务的支配优越感,情说穿了就是所求皆得的私欲独占性。生死大事,则是为了保有现有的一切,并无止境地增加自身所有的一切。所谓饱暖思□□,这四者又恰恰相辅相成,他们自然是都想要的。
那你想,他们想要这些世俗的东西,是什么在阻拦他们不能一直得到?”
涂山衡:“天宫没有这些,所以他们想创造这些。”
星河:“阿衡聪明,神仙动辄长生不死,若他们不动作,那在千千万万年的将来,天宫仍是现在这副清冷无欲的样子,还是我们这群神仙在掌管天宫。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不能有任何增加,却要在无尽的时光中重复同样的生活,怎么会愿意呢?这才是症结所在。我不知他们有什么计划,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但我知道当他们不断折腾下去的时候,终有一天会想要推翻我、杀掉我。
如果要说的话,我会将此称之为历史的重现,并将不断重现。
现在神灵太少,数量基本无变化,但仙家数量比过去却翻了几翻,而且这样的增长速度还在加速。这么说吧,昆仑专司仙者籍录定职,过去她可没有那么忙。千年前,名册上的仙家也不过几千人,五百年前约有两万,三百年前便已至十万,如今已近百万之众,这差不多是天宫承载的极限了。再这样下去,神兽与灵兽都要移居为他们让出空间,势必又要闹出乱子。但人间道门还在收徒,修道之士不少,且封神时初通灵识的飞禽走兽一直在清修,算一算,差不多到了它们足以飞升的时间了,这一波集体登仙,昆仑怕是脑袋都要炸了。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他们想在不世俗的天宫中争夺钱权了吧。人一多了,各种纷繁杂念就会跟着出现,登仙也有先来后到,总有不愿意让出空间给新人的。
所以如今的仙门本就危如累卵了,你还想去招惹地仙之首,何况他还是神女的夫君,岂不是在向仙门宣告,神灵无义,趁早起事吗?遍知这样的身份,多好的一个中间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的,平日里杂事不管,宝殿不登,不是处理仙务,就是隐居仙山,清清楚楚的中立清流那一派。我今晚同他说的那些,是点他莫忘修道初心,以民生为己任,远离争端。”
涂山衡:“奥,我懂了,你是担心神女去世,他会偏向师门,毕竟当初封神之战,最热衷于世俗人间的便是他们。”
星河眼中泛光:“呀,可以举一反三了,你说的很对。”
涂山衡:“那水君呢?你说水君不错。”
星河点头:“嗯,他有故人遗风。你看他今日宠辱不惊、恬静淡泊就知道了,但还有热血,这是最好的,可惜烈阳不用。”
涂山衡:“所以你今天那样咄咄逼人,是在试他的脾性?”
星河:“你又对了。他年纪虽轻,却聪慧通透,很早便了悟这些关节,并提醒烈阳了。性子也好,悠然随心、无欲无求,不愧其名。有他看着遍知仙君,大抵是不会歪的。原先我担忧他不能够接任玄帝之位,现在看来,确实是最好的人选。”说罢,她敲了敲涂山衡的头,“阿衡,你要刻苦学习呀,虚长了水君千岁,还像个孩子。”
涂山衡试图躲开她的敲击,白皙的面庞上浮起羞愤的红云,咬牙瞪着她看,身后毛绒绒的九尾俱都出现,四下张扬,他愤愤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星河“诶”了一声,收回手:“好吧好吧,我下次注意。”
涂山衡缩到软云边缘,面向外坐着,留了一道清俊的背影。大地在他脚下飞逝,不远处的云层中冒出一片白雪皑皑的雪山。那雪山连绵起伏,皓月相照,显得十分清冷,这便是昆仑旧墟。
涂山衡遥望着冰封千里的壮丽雪山,想到他们即将回到天宫,不免又问道:“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星河正枕臂欲眠,睡意朦胧地回道:“水君不是给了方法吗?按他说的来,先遍历天宫所有生灵名录,并登记完善信息,再设立监察司,专门管理生灵行迹,进行巡回检查,使赏罚分明。这样,这件事到时交给你办。”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涂山衡见她困倦的模样,毛绒绒的尾巴卷起一团软云盖在她身上:“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