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可兮骤得》五月不系舟

22、第二十二章

　　云梦水岸，蒹葭苍苍。一素衣男子拨开丛生芦苇，从中走出，脚下积石如玉，水光照人，仿佛在玉山上行走。

　　他身后跟着一位道人，那道人拂尘一扫，蹲下身子，用一玉壶取水。男子回头，对着身后道人说：“父亲，刚刚我们听见的怨灵尖啸声突然消散了，茫茫云梦，该向何处去寻？”

　　道人盯着晶莹的湖水落进玉壶，不曾言语。湖面水波推开白芦，游鱼顺着水波嬉戏，一艘小船驶近，传来两道异口同声的女声：“水君？怎会在此？”

　　这位男子便是她们口中所称的水君容与，而这两位女子恰是游于云梦的星河神尊与烈阳神尊。

　　容与新丧母，原本与父亲遍知在北海旁结庐守孝，但其母秋水神女的神魂已完全消散，化为世间万千水泽之灵，他便陪着父亲从北海溯河水（黄河）而上，收集一路上的水泽之灵，至河水源头昆仑墟后，二人又向东南入岷山，沿岷三江下至荆江，抵达云梦。

　　在此处与她们相遇也有些超出容与的意料，丁忧告宁期间遇见上级，任谁也会有些不快。

　　容与却没什么起伏，不曾流露出突然被打扰的惊讶，淡然地转身行礼，身如青松，风姿特秀：“神尊。”

　　在一旁俯身取水的遍知，见玉壶装满，内里流光溢彩，方才起身参拜，言明为何至此。

　　见礼方毕，星河与烈阳从船中踏水而下，容与看见二女身后还跟着一位皎然少年，是青丘的那位少君，涂山衡。

　　那少年风姿如画，看了他两眼，眉眼中落了几分阴霾，颇有深意。

　　容与虽不明其深意，却也觉得不甚重要。

　　星河走至岸边向遍知道：“仙君这一路步行，实在辛苦，收集的水泽之灵都在此处了吗？”

　　遍知应声，都在玉壶中，却不曾将怀中的玉壶示人，反而收得更紧。

　　秋水神女为百川之主，她亡故后，神体与神魂会散如飞沙，回归百川。这便如同春泥中生长出的花朵最终又会零落成泥一般，水泽中诞生的神女最终化成水滴，随着百川在世间轮转，不会留下她存在过的痕迹。

　　遍知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收集秋水散入千万水泽的灵力，再将这水泽之灵细细养炼，方能将她的一点气息留下，最终所得的便是世人所说的尸骸。

　　星河知晓遍知怀中的是他现下最珍视的东西，也不多生好奇，只问道：“仙君此行终点在何处？”

　　遍知回道：“是小仙故乡，彭泽。”

　　星河算了下距离：“向前两百里入江，顺江而下便可至彭泽。待仙君收完彭泽之灵后，便都齐了？”

　　遍知回是。

　　容与见父亲心情不佳、不愿多言，便接过父亲的话：“两位神尊，今日怎有空闲，在此处游玩？”

　　星河笑道：“前日里危宿来报，少微星动，气冲翼轸，楚地将有圣人出世。但楚子蛮横好杀，曾杀蔡侯献祭于九冈山精，得山精一时庇佑。若不处理，我担心那山精贪而无厌，见星象之动，会令楚子搜寻圣人，将往害之。”

　　容与：“那山精如何了，神尊可需要容与做些什么？”

　　星河：“无需担忧，我已斩杀山精。那圣人原是陈国人，陈国被楚所灭，代表圣人的少微星光便在楚地徘徊，现下已向周都而去，有周都王气庇佑，想来无害。如今楚子身死，新任楚子将复置陈、蔡两国，圣人故国复还，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是很吉利的。”

　　容与：“杀诸侯祭祀，那山精与楚子着实过了。”

　　星河：“自周朝建立，便清扫断绝了一切人祭行为，区区一只山精也敢复辟殷商旧制，讨要诸侯为牲，岂能轻饶。这活人祭天的恶习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水君对解决此事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烈阳原本安静待在一旁，闻言便向星河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话虽是在批评楚子与山精，实际却在试探容与是否和那沾满活人鲜血的祭天铁树有关。

　　容与沉思了一番：“往古之时，圣人治世，生民的衣食住行都能顺利实施，每当收成丰厚之时，人们往往会献上五谷，用以事奉自然的神灵，感谢他们调和风雨的功劳。神灵虽不食五谷，也不会拒绝生民的好意。此后，这样的事奉就逐渐成为了祭祀的习俗，人们相信愉悦神灵，来年才会获得好运。

　　古时祭祀，多用土地产出的谷物，若猎得猛兽，也会用来作为祭祀的供品，人们在神灵面前摆放美食、歌咏舞蹈，得到神灵祝福后，再将供品分食。那时，人与神和谐美妙地共居在大地上。

　　待祭祀之风日久，除了献上人们口腹所需之物外，生民还会根据不同神灵的喜好分别祭祀。例如向掌管刑罚的神灵献上锋利坚硬的兵戈，向司管土地的神灵献上珍贵精美的玉石，向负责生长的神灵献上聪慧美丽的幼儿。幼儿在神灵身边长大，可以愉悦神灵，也会向神灵学习大道运转的规律，待他们回到部族时往往会施行改善民生的教化。

　　这些幼儿中的佼佼者，在神灵身边养心修道，吐纳灵气，有些能够脱凡成仙，长生不死，便是最早的仙人。

　　仙人们将大道修行之法播撒世间，修行之路，不论族裔，便是批鳞带角的生灵，若有顿悟，亦可登仙。至夏朝时，仙人广开山门，世人皆慕道。修道之途在于修心，需观苍生以参大道，故修行之人常出入人世，担任要职。

　　及商王武汤，肇域四海，天神庇佑，修士当朝，祭祀之风极盛。天地间修士繁多，灵气难聚，修道虽修心，却也有难抵私欲的修士。他们发现若得生灵血肉为食，可轻易获得灵力，战无不胜。因此，商人笃信向朝堂上的天人献上新鲜的血肉，可以增加他们对自己的赐福，而人为万物之灵长，以生人血肉为牺牲，于此邪修一途效用最佳。

　　故历代商王大兴人祭，动辄砍伐上千人来为自己与天人增强灵力，此道阴邪，不可久长。然修行之人最慕长生，商王便令人精研多年，设立了不自生阵，其先王及贵族修士，若有亡故，魂魄不入黄泉，滞留阵中，再辅以生人血肉滋养，可长存不灭。

　　后世商人则根据天干节气，安排祭祀先人的仪式，一旬一祭，所需人牲数量众多。因此商人西伐羌，东征夷，以战俘为牲。然物有尽时，人之所欲无穷，人牲之中身份越贵重者、灵气越强盛者、死状越惨烈者，祭祀带来的效用越强，商人于是残杀各地贵族，也捕捉世间至德之兽进行分食，故殷商王权，在祀与戎。

　　娲皇不忍见此，设法斩断殷商气运，令武王伐纣，安定四方。然后封神，绝地天通，销毁世间一切有关人祭的线索。自此神居天宫，人宿人间，两不相干。

　　如今自武王伐纣已过五百年，楚子再现人祭，以蔡侯祭祀山精，应是受山精蛊惑。那山精有七百年道行，在伐纣封神之时初通灵识，无能为恶，却有邪修相关的记忆。今欲趁人不备，效仿旧事，是自寻死路。

　　依容与拙见，封神之后，世人不再通晓邪修之道，不自生阵也无法复原。唯有如那九冈山山精一般，五百年前初通灵识，却不满足上登天宫条件的山野精怪中，还留有知晓邪修一事的生灵。神尊若想彻底断绝人祭，应从他们入手。

　　可细历万妖，作志怪之经，令专人管理，赏罚分明，若有作奸犯科者，付有司论其刑，扼人祭于毫厘中。”

　　容与这一长论下来，气息沉稳，眼神清冽，身侧白芦飘飘，如仙鹤立雪。

　　星河见他确实一副臣下认真思虑谋划的模样，未见异常，却仍不敢全信。容与年岁极小，是伐纣封神之后出生的神灵，那时殷商已灭，有关人祭的记载都已被销毁。他未历当年之事，却比年长的神灵更了解当初的秘辛，可谓是博闻强识。至于他所提及的不自生阵，连星河也未曾听闻。

　　星河与烈阳对视一眼，看出了她也对名为不自生的阵法颇感兴趣。

　　此阵之名应是取自一句经文：“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所谓不自生阵，应为长生之阵。取此名者，自比天地，野心极大，

　　星河念及此，有些玩味道：“水君竟知那山精有七百年道行，可真是广闻博见，刚刚所提及的不自生阵，我更是从未听闻。”

　　容与略感气氛有些怪异，却又不明白她言外之意，不卑不亢地对星河道：“神尊，家父曾向神兽白泽求学，通万物之情，晓鬼神之事。容与耳闻目染，所以略知一二。不自生阵为商人过去常祭祀的两位神灵，帝云与宛夷多年精研所创，可收容人的魂魄，并使其附着于玉钺一类凶器之上。但魂魄易散，需时时以生人血肉滋养，方能不灭。历代商王死后，可通过此法与后人沟通。因此阵过于阴损逆天，殷商灭亡时随祭坛一同被碾作齑粉。虽如此，此阵却仍有变阵存世。”

　　星河想着这阵法若是能收容魂魄，或许会与烈阳手中的那株阴邪铁树有关，又闻得还有变阵存世，不由得关切起来：“那变阵在何处？”

　　容与依旧平静若水，开口回道：“九幽之下，蒿里之前，黄泉水畔，后土所治。神尊应该见过，此变阵名为：九转得一。”

　　星河点头：“此阵我知道，是后土大帝居住的九幽都府附近的那座大阵，但我从未听过那阵有收容幽魂的能力，水君是从何处听闻的？”

　　这时遍知才开口：“禀神尊，吾妻未亡时，小仙搜寻为她延寿的方法，曾在天宫馆藏室的卷宗里找到有关记载。”

　　容与虽不在意被层层追问，遍知倒听出了星河言语中问讯的意思。虽然他一直以来心情低落，到底是忍不了儿子被这般追着审视。

　　遍知见星河看向自己，不待她再开口又回道：“之后小仙根据记载前往拜访后土帝神，帝神告知小仙，此阵与不自生阵不同，是它的伴生阵，不能使魂魄长存不灭，仅作为魂魄短暂停留之所。其用途在于救治重伤将死的生灵，聚敛生魂，避免魄散魂飞，并辅助肉身修复，使之再生。当初太乙真人便是借得此阵，助哪吒复生。但此阵所能救治者，需有三魂七魄，吾妻为先天神灵，神魂归一，没有魂魄，无法使用。”

　　星河但思不语，遍知又道：“神尊主刑罚，亲自惩治山精，是圣人之幸，万民之福。小仙唯有一事相求，前些时日，容与负伤归来，言及邪神祭祀一事，小仙多位同侪于此失踪，不免心忧，还望能够尽早寻到他们，以安众仙之心，小仙在此不胜言谢。”

　　遍知此话一出，倒是点醒了容与，星河主刑罚，降世惩戒山精尚属平常，但两位神尊同现，仅仅为了一只七百年道行的山精却说不过去。鉴于之前对他的层层追问，若是因他当初在蚩尤祭现场，倒是能理解几分，难怪星河神尊一心关注人祭之事了。

　　想及此，容与突然明白了刚刚青丘少君眼中的那点深意，却没有因被误解而感到不悦，甚至被逗笑了，唇畔微微含着一点笑意，又迅速压下。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蒙冤，负伤救出了被困的仙人，反倒惹来怀疑。但行于世间，谁又不会受到几分误解呢，万物损而得益，他自清白，几分误解又有什么关系。

　　他先前不愉，只是因为话有深意，他却不明白，如今一旦想通关节，倒觉得没什么可在意的。

　　星河安抚道：“仙君放心，我们会尽快寻回失踪之人，捉拿为非作歹之徒。”

　　遍知的话令烈阳想起了水君之前在东南密林受的伤，她便接着星河的话问容与：“水君的伤现在如何了？可有好生安养？”

　　容与：“些微小伤，不足为道，劳神尊挂心。”

　　烈阳走近了几分：“方便让我看一下吗？先前未能及时治愈，还是不要留下痼疾。”

　　容与一向认为世间之事顺其自然即可，对手臂的负伤也并不在意，但听了烈阳的话还是将手抬起，让她探看。他以为是烈阳对他有所疑心，故而大方展示。

　　随后，一道明亮的光芒落上他的手臂，丝丝暖流沁入，容与素色的衣袖在光芒中轻舞，手臂伤处的隐痛如阳光下的冰雪逐渐消散。曾碎裂愈合的筋脉骨骼又开始生长，时光仿佛在倒退，伤处弥合如新。

　　容与欲后退两步，这种重新注入生机的法术，可以将手臂的状态退回到受伤前，是在违逆天地发展的规律，施术者未来也会受到反噬，他不能无功承情。这也是他一直不曾让烈阳替他医治的原因。

　　只是后退无路，那道明亮的光反而将他禁锢在那里，烈阳见他心念微动，开口道：“水君，莫急。”

　　很快，烈阳神力回收，容与旧伤也完全复原，这份情于他而言承得太重，他一向是不愿同旁人沾上因果的。

　　容与只道：“承蒙神尊恩德，容与日后当结草衔环。”

　　星河闻言，掩唇笑了下，容与此诺是对着烈阳神尊许下的，会记在天道的因果轮回之上，完全算是剖心之言了。若他日后违诺，因果的反噬不会轻饶，这是认认真真在自证清白。

　　烈阳却是挥挥手：“举手之事，水君既是因公受伤，治愈伤势也是我份内之责，不必挂心，只是眼下确有一事还需水君辅助。”

　　见容与应下，烈阳邀请他作为证人，去一旁详谈当时蚩尤祭的相关细节。

　　星河撇了撇嘴，容与刚刚那番许诺，就这般被烈阳挡了回去。他只需要将自己看见的有关蚩尤祭的细节都向烈阳汇报一遍，便可以消去两人间的因果。她想着这事若是换了自己，可不会像烈阳这般替对方考虑妥当，自己既施了恩，就非要让他日日年年都困在诺言里，不得背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