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可兮骤得》五月不系舟

10、第 10 章

　　穷奇已死，容与助蜀山弟子重建山门，直到万事妥当，他便去南海取了宝珠，回家制成七宝树赠予母亲。

　　那日，他正在屋里为母亲奉茶，秋水卧在塌上，裹了层绒毯，长咳不休。容与将桌上的茶水温了温，奉到她面前：“母亲，慢些。”

　　距当年烈阳延寿已过五百年，秋水现下步入生命的黄昏，无法可为。

　　容与为神，又与母亲同源，自小便能感受到母亲的生机在源源不断地流逝。故而，他一直都知晓母亲命不久矣。

　　秋水：“容与，我如今时日无多，不能久伴你们身侧，待我去后，你要看顾你的父亲，只怕他很难接受。”

　　容与：“我明白。”

　　秋水：“你可记得我为何为你取名容与么？”

　　容与：“我为水君，世人祭祀水君常言：‘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母亲愿我逍遥容与。”

　　秋水轻咳：“是啊，‘时不可兮再得’，所以不必忧伤困苦，珍惜眼下时光，步履逍遥，心境容与。”

　　容与垂首：“母亲，我前日见到了烈阳神尊，青阳开动，朱明盛长，神尊一念便万物复生。或许我去求一求神尊，她能再为您延长几日寿命。”

　　秋水：“神尊虽主生长，仍需应天命，随天势。这般逆天之行，必多有伤损，她已为我付出许多，只怕如今她也有心无力，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遍知站在门外，满身寒气。

　　遍知刚交接完仙务，回到家中，见四处无人，便来此寻找，却听闻两人的对话。直到此刻他才知晓秋水命在旦夕。

　　容与起身，见过父亲，遍知却只让他先出去。容与看了父母两眼，迈出门外。

　　遍知坐在塌旁，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望着秋水，片刻后落下泪来。

　　秋水笑了笑：“哭什么，凡人夫妻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遍知：“可你我不是凡人。为什么？你是何时受了伤，我竟不知么？什么样的伤，怎么医治？哪里痛么？昆仑……”遍知哽咽起来，“昆仑山上有不死树，果实可治百病，我现在就去求药。”

　　秋水摇了摇头，抚净他脸上的泪痕：“无用的，生老病死而已，寿命在天，终有尽头。”

　　遍知：“神灵不是永生不死的么？”

　　秋水笑了下，轻松道：“你听谁说的，娲皇不是羽化了么？终有一日，世上神灵都会羽化的。”

　　遍知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搂着她，泪流不止。

　　直到黄昏之时，秋水说有些疲累，遍知替她打着羽扇，清风在屋内流动，见她睡得熟了才起身去见容与。

　　彼时，容与正倚坐在树下看水中游鱼，身边散落几幅帛画，黄昏的光落在他身上，有夕岚远山的色彩，他在描摹游鱼之姿。

　　遍知走近，容与淡然开口：“父亲是问母亲的情况么？已至暮年，无力回天。”

　　遍知：“怎能无力回天？死而复生虽稀奇，却不是没有的事。”

　　容与：“父亲，死而复生是真的死而复生么？孰不知，这世上虽有死而复生之人，却都是今日复生，明日仍死的，本就没有永生不死之事。有一种事物叫终局，万事万物都无法逃脱。所谓今日与明日的不同，也不过是蜉蝣在天地中多活了一瞬，而终局依旧会在某一日到来。”

　　遍知闻言，像高山崩塌，巨树被伐，他心中仅剩的一点希望也消磨不见。

　　遍知：“但神明不同，他们超脱天地，与山河并生，与日月齐光。娲皇是耗尽神力而羽化，何曾有过自然衰老。”

　　容与：“神体虽不会衰老，但心念会衰老啊。”

　　世上诸神皆浑沌，忽生窍心当已死。

　　遍知忽然想起在多年以前，水患临世，星河神尊对秋水的那段问话，原来是一句谶言。

　　往后，遍知一直不死心，翻遍书籍，四处询问，寻找救秋水的方法。

　　容与见劝不住，便由他去了，自己来到天宫，希望能有机会面见烈阳神尊。

　　此月正值点卯述职之月，他为水君应向星河神尊述职，他希望能请星河帮忙，将他引荐给烈阳。

　　除去蜀山那次，他上一次见烈阳，是在几百年前的大朝会上。那时，三尊并列站立，数以万计的神仙们站在大殿玉阶之下，齐听三尊发言。

　　容与站在人群之中，遥望着三位神尊，灿烂的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光耀无比。神尊位高，除此之外，他与烈阳再无交集。

　　容与到达星河处理事务的自均殿，殿内的掌案只说星河神尊今日未曾来到殿中，应去她的住处天望殿寻她。容与转身前往天望殿。

　　到时，星河那位徒弟正卧在树枝上养神，庞大美丽的九尾垂在身后随风甩动。见容与到来，那人睁了一只眼觑他：“找谁？星河？她在睡觉，叫不醒的。”

　　神尊收的这位徒弟实在叛逆，算不上恭敬。

　　容与笑了笑：“不必打扰神尊，我在此等一等。”

　　那人转过头去懒得看他，只说：“找她干嘛？”

　　容与：“少君，今日我当向神尊述职，有文书要交予神尊批阅，而且还欲请神尊替我引见烈阳神尊。”

　　那人轻笑了一下，满是俊彩风流。容与只觉这样的俊美之姿，便是妲己在此，也要被比作尘土。果然青丘的涂山氏，九尾狐族，个个天姿国色，这位青丘之国的少君，更是夺造化所钟，神秀尽毓。

　　听闻当年太公尚监斩妲己，这位少君为妲己族弟，从东荒赶来劫法场，与众神战，虽重伤不退。九条狐尾漫天飞扬，太公尚欲令众神斩杀之，星河神尊一杆红缨枪出，将少君挑落在地，只说虽赤子之心，却不辨是非，既为青丘少君，将来若继承青丘大统，必然不好。便收之为徒，带他辨是非，明事理。故而这位少君虽贵为星河神尊之徒，却桀骜不驯。

　　不过，因妲己之故，诸仙本就不喜涂山氏人，何况他还劫过法场，打伤过几位仙人，应与他人多有龃龉。如今被迫留在这天界，少君心中有怨，语气不佳，也是可以理解的。

　　少君：“让她引见烈阳么？那你可要失望了。”少君翻过身，伏在枝上，九尾庞庞摇摇，睁开双眼看他，眸中溢满星辰之彩，笑意灼灼，“她前日说了，凡与烈阳相关的，都要丢出门去。”

　　容与拱手：“容与不知，却惹神尊烦扰，便当告退，望神尊醒后，少君替我问声好。”

　　少君不置可否，曲肱为枕，扯下树上一片花叶叼在嘴里，一副不愿多理的模样。

　　容与便告退而去。

　　容与又去往烈阳的天一神宫寻她，神尊并不在宫内，仙娥只说神尊常四处出游，久未归来，神宫向来空置。此时却有一个小仙官抱着文书着急地往殿内一路小跑。

　　容与便问他发生何事。小仙官言及南方地界出现怪事，有许多百姓失踪，世人去祭神祈愿，请一些地仙们前去查探。几位地仙也失去了踪迹，现下全都生死不知。

　　容与闻言，便询问了具体情况，前往南方查探。

　　三位神尊，昆仑司定职录籍，烈阳司吏政职守，星河司审罪定刑。容与为水君，官职为自均殿小司马，掌十万水兵，多负责飞升武仙的集训事宜，为星河下属，与烈阳从无交集。

　　他欲面见烈阳，请她为母亲延寿，便不得不寻一个合适的理由。而今南方之异，仙官们无能解决，已一路上报至烈阳处，考虑到他还多负责仙人集训事宜，既有地仙失踪，那他过问此事，寻回下属亦不算逾矩。若他能解决此事，之后烈阳神尊必会过问，他便可以向她述职，也可借此讨一个恩典。

　　容与在密林间查探多时，指引邪祟的罗盘不转，却隐隐感觉林间气息似停滞的水流，实在可怪。

　　彼时，秋水已如风中之烛，生命之火摇曳不堪。遍知只能眼看着她从四肢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星星点点的水光落下。秋水拉着他，让他不必再外出寻找解救之法，她的死是天命，就如同人间老妪无病无灾地走到生命最后一刻那样，没有解救之法。

　　而后遍知才知，原来神灵生情，便见终焉。秋水只说自己这一生得他相伴，足矣。不做神灵，做对眷侣，已然是生命的馈赠。

　　遍知紧紧地抱着她，不愿分开。他一直以来都以为神女无心，便是对他有情也是淡薄的。可直到今日他才知晓神女之情，是世间最珍重的情意，她会为之放弃永恒的生命，只求一夕相守。

　　他原先竟以为她没那么爱他。

　　他何曾甘心于过去的暮暮朝朝，明明是互相深爱而相依相守，自己却浑然不知地想着便是神女对他的情意浅淡，可只要心里能有他一寸便已足够。

　　这样掺了忧愁与伤感的过去如何能算得上美好到夕死可矣。

　　遍知推掉一切公务，一心陪着秋水，只想能多争取几分时光。几日后，他见容与还不归家，不免有些着急。

　　秋水劝遍知回去处理仙务，遍知哽咽着不愿离去。他试着以传音阵联系容与，却联系不上。

　　另一边，容与奔走于林间多日，终于找到了一处祭坛。祭坛之下布了巨型邪异阵法，此阵内外不通，无法被外界感知到。

　　容与几经周折才找到那群失踪的人，皆被砍去手脚，装进陶瓮里，做成人彘，只露了一个头出来。个个眼神呆滞浑浊，像是被摄去了魂魄，容与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这些装人彘的陶瓮，以奇门遁甲的方式罗列。对方似乎在用他们祭祀某位邪神。

　　容与隐在暗处，等待对方的人出现。

　　虬枝掩映间，一群堆叠的陶瓮上露着一个个头颅，顶着干枯杂乱的头发按着某种节奏一齐摇晃着，画面诡异得很。

　　这诡异的气息，不断加剧着人的焦躁，当与其中一个混浊的眼睛对上，不免头皮发麻，容与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数着时间，时间过得太漫长了。他总想立刻起身，将那些人从陶瓮中放出，现在他们虽然失魂落魄，却还有一口气，若一直等不到幕后人到来，莫要连这群人的这口气也没了。

　　容与蛰伏在草叶深处，放缓呼吸，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节奏，努力让自己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终于等到天色擦黑，林间幽暗无光，有一列黑衣生角之人，手指火把，押着几个赤身俘虏，走上祭坛。

　　果然等来了目标，容与认得那群赤身俘虏中较壮硕的那位，便是失踪的几位仙人之一。

　　而后那群黑衣人，喃喃念起怪异的咒语，随后几个长角尖耳，红唇如血的女子，披着黑色长袍斗篷，背负巨大的黑色铁树，走进祭坛中心。第一列黑衣人押着赤身俘虏，将她们围起，阵型恰合八门九星。

　　女子们将铁树立起，此树约有十人之高，树干皆为狰狞尖锐之形，被制成螺旋状，上有血槽，似是专门用来放血之物，林风送来铁锈血腥的气味。而后那群人跳起狂舞，衣裳渐落，十二木桶中的人皆仰视铁树，目光变得迷离起来。阵中以铁树为中心向外散发暗红的光，地面上隐隐浮出复杂的法阵。

　　这情景格外诡异阴森，那群人边舞边举起刀，要砍上赤身俘虏的身体。

　　容与目光冷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右手悄悄握上剑柄，待黑衣人跳得狂乱，一刀正要落在俘虏头上时，容与瞬间拔剑而起，剑气如寒芒闪过，那柄重刀立时被他打断。

　　那群黑衣人见有人来破坏祭祀，却并不吃惊，似早有准备，立马站稳阵型，口诵异诀，割破手掌，鲜血淋进法阵血槽之中，阵法光芒大盛，随即开启。

　　容与原本以为他们是在以活人祭祀某位邪神，如今看来却是虚作血祭，为的是瓮中捉鳖。

　　与此同时，天宫之上，紫薇垣中。

　　那抱着文书的小仙官几经周折才找到烈阳。烈阳正在瑶池神宫卧于软塌上酣睡，昆仑在一旁批阅文书。

　　昆仑初闻小仙官禀报，翻了下他送来的公文，秀眉微簇，烈阳便翻了个身，醒了过来，嗓音还带着倦意，有些轻软：“晚妗何事？”

　　昆仑本不欲她担忧此事，烈阳抬手，昆仑面前的文书却自发飞起落入她手中。烈阳看了眼，眉头轻皱：“怎会如此？前脚下界蜀山有穷奇现世，后脚南方山林便有地仙失踪。怕是不寻常。”

　　烈阳说着便要起身，昆仑放下朱毫：“烈阳，你逆天势复生多人，神力受损，如今还未休养好，此行不如我去。”

　　烈阳回头笑说：“你看看你面前摞的公文，能从这里堆到三十六重天，偌大的书案都放不下，还是继续忙你的吧，屈指小事，我烈阳还能做不来么？”

　　容与此刻已砍断那群被俘之人身上的绳索，与他们一同被困在法阵之中。四周幽暗深邃，有哭嚎不休的尖锐声响灌入脑中，令人头痛不已。四面是坚冰飞刃，迷幻的烟雾欲吸走人的魂灵，无数多角多足的怪物扭曲着如潮水般向他们扑来，他们不得不提剑相搏。

　　怪物力大无穷，不知疲惫，数量无尽，很快众人便觉得精疲力尽，四肢发软，无力再战，怪物却不见减少。

　　一旁的仙君大骇：“水君，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

　　容与润泽如玉的脸上被划出两道血痕，他目光冷然，一边与怪物厮杀，一边清醒地判断着局势。

　　众人只听得他清润如水、安抚人心的声音：“此阵嗜仙，邪音入耳，以乱心魄。然我为天水主君，掌十万水兵，有我在此，必保你们无虞，不必惊慌。心乱必增其能，反害自身。”

　　容与每斩杀怪物时，便会留心多看两眼，厮杀时需步法变动，他亦会趁机试探此阵是何形态。他父为遍知真君，而遍知曾师从白泽，通古今鬼神之事，晓世间万物之情。容与亦然。

　　如今他心间已有隐隐猜测，此阵欲以他们为祭，召唤某位邪神。而这些怪物皆长角尖耳，铜头铁额，生肉翅，持斧钺。此地又为南方密林，那群黑衣人欲召唤的邪神应为上古时期被黄帝轩辕杀死在涿鹿之野的九黎之君、百兽之主蚩尤。

　　容与斩出一尺之地，飞身而上，阵中乾坤皆被迷雾所遮掩，容与自身散发清光，照亮此间。他迅速捏诀，衣裳飘飞，四周自发出现无源天水，天水化作长绸，漫天飞卷，护在众人身侧。

　　若欲破阵，先破阵眼。故而容与立于半空，半眯了眼，借天水之光寻找阵眼。

　　那群怪物伸长了手堆叠着向他爬去，怪物身高腿长，爬得够高时便一跃而起，在半空向他砍去。容与提剑，剑柄紫玉光芒流转，半空浮现八十一柄银剑剑阵，容与低喝一声，剑阵便旋转着前进，绞杀怪物。剑光如雪，血肉如雨，但怪物一波接一波地不知恐惧与疲倦地冲杀而来，有许多只踩着前面怪物的血肉间隙，冲过剑阵，意图用人海战术将他淹没。

　　云山之中，秋水伏在遍知怀中，她青丝飘飞，飞入空中化作点点水珠，水珠折熠成绚烂的光点，如碎金流光飘在空中，又顺着天风向远方散去。

　　这些四散的光点像是漫天的萤火，闪烁在方寸玲珑的天地间，须臾尽灭。

　　遍知此时已说不出话来，他不停地拢住光点，试图将四散的灵力再聚拢到秋水体内。

　　秋水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虚幻如云烟，氤氲着清晨的雾气，轻轻地落在他手腕上，似轻烟缠绕，似露滴沾落，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

　　她已无力发声，只微弱地摇了摇头，遍知从她的眸光中能明白她是想让自己多抱着她一会儿，珍惜这最后的片刻时光。

　　他落下的泪溶进她化为水流的身体中，又随着风荡起涟漪，涟漪漾成光点，秋水周身在日光下生出虹彩。

　　秋水费力抬起手，抚净他脸侧的泪痕，只微微笑了下，眸映融融春水，世间似有枯草复生，由远及近又向天边萌发。正如他们初见那样，滟滟水泽生波，无限天地行绿。

　　而她一如当年的那群游魂，逐渐透明消散，又如那条散入天风中的披帛，最终化作水滴，润泽万物，还于大地。

　　直到她完全散成湿漉漉的天风，凯风自南，吹散数点萤火之光，神魂孤影归入北海玄冥。

　　遍知疯狂挥手，再抓不住半点水滴。他痛苦地蜷起四肢，已无力撑起身体，额头磕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张口却又无声，泪水四溢，一时间喘不上气来。

　　“小仙官，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您啊。

　　世上风景千万，眼中只您一人。

　　而后，遍知突然撑起身子，发疯般地追着天风而去，云烟拂过他的身侧，飞鸟在他脚下展翅。裹挟着秋水最后灵力的天风，穿过流云，越过山峦，向北海而去。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汇于北海。那是她诞生之地，亦为她弥散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