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珩行天下

16、新年 （上）

　　早上醒来，庙里的小沙弥来请公子过住持厢房中品茶，答谢公子赠送的水仙花。
　　公子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因为一时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卖了这么个人情，再一回念就想到定是水桶平日做下的功德，心下立马就坦然了。
　　换了平常的衣服慢慢踱过去，住持房中的水壶刚刚烧热，在小火炉上微微响着，白色的水汽慢慢地蒸腾出来，飘升不到尺许就做了个烟消云散的下场。
　　住持闻得推门声抬眼看向门口，只见一白衣的人长身玉立于门阑中，背后望出去是大雪满山的景象，住持只觉着这开门间一阵冷风吹来，再看了这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一时竟有些眼花，使劲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来人，忙把公子让进屋来，小沙弥和上门扉退下了，住持方才觉得这屋子重新暖和了起来。

　　公子盘坐在厚实的地席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住持的话，一盏茶刚过就有些意兴阑珊。
　　住持要么是不以为意要么是真没看见，独自沉醉在自己的构思里，兴致盎然地接着自己的问题一个一个往下问：“公子家中可有婚配。”

　　公子原单只想着自个儿的事，坐在这里不过是个摆设。可才神游到半空，被这么没来由地一问，就像是走在路上被人突然在膝盖处绊一脚，差点就要闪了腰。
　　还好自己定力好，公子暗想，五百年的神仙也不是白做的。这才坐直了身子，看向住持，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符合水桶平时交待的滴水不漏的原则，只好复又垂下眼睑，好好想想才敢作答。

　　可看在住持这种老年人闲来没事的慈祥的眼里，这般模样就是年轻人的腼腆不经事，于是心里的小算盘不自觉又往上播了几个算珠子，笑容就更加和蔼了：“花公子年少俊秀、风姿高雅，那城北安家的小姐容貌卓越、识书知礼......”
　　公子听到这儿才算真正被唬了唬，一时失声，“哎？”却也没了下文。
　　住持暗自揣摩这神色变化，想这中间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纠葛，于是长袖掩口清咳了一声，敛了笑容正色道：“花公子可是早有家室，又或心有别属？”
　　公子刚被前一句话吓了一跳还没理清思绪，马上又听了后一句这么周正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苦笑着对主持讲：“我自己尚且是漂泊无依的过客，又怎么让女儿家依靠。”
　　住持觉出这话里不明不白的意思有些重，实实有些费思量，但转念想那安家许诺的香油钱已经给了，该问的话自己也问了，这义务就算是尽到了，又何必去两头招人嫌弃。是以住持脸上笑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公子看这茶喝得实在无趣，扯个托儿告了辞，住持也就不留了。

　　公子出到中庭，忽而觉得这庙里呆着有些气闷，就出了山门，在山间没有方向地转悠，放眼望去，四野茫茫，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昏沉沉无动静，没来由就觉得有些凉浸。
　　山道上遇上络绎的香客，听人说“这一年好歹是快到头了”，公子这才想起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年底。

　　今年岁末上香的人特别多，小小的花神庙就更加显得热闹。香客那么多，庙里不得不换了一个门槛两扇门，增设了三座香炉四排烛台，公子觉得有些浪费了，但住持仍是每天笑到合不上嘴。
　　公子于是很疑惑，觉得以前的很多世都没有过这样的大场面。
　　水桶说因为今年入冬后，天地异象太多，人心难定，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是这种状况，末了出了事却还要凡人给大小神仙交保护费来调停，这就是做人和做仙的不同。
　　公子听到这儿就叹了口气，说怪事年年有，何独今年多。
　　有那么一刻水桶其实也有那么一点担心，公子会不会感慨这一世、这时节神仙为什么打架地那么频繁，公子会不会好奇天界这会儿又该有什么新闻八卦。
　　只是下一刻水桶就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公子接着说，原来这五百年，自己不知不觉就做了个好神仙。

　　只是做好神仙是需要代价的，水桶在心底接过话儿，就像做好人一样。
　　他那春风一样和蔼的公子，有路就让，见仙就笑，太太平平一混也是五百年。可能这五百年，天界安稳到底，就成了寂寞；八卦到底，就成了传奇。凡人尚且思新慕改，神仙又能念旧到哪里去。其实天界养着那么多的仙，想要有什么是五百年不变，一点都不容易。不过这凡间也有人说得就很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算是神仙听了，也定然是不甚唏嘘。
　　想到这儿，水桶就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些坦然。他想，如此的神仙打架就结束了这一年，那这一世，到底是不同了。

　　除夕的夜里，安小姐让水桶为公子送了个礼盒来，装着各式的点心。
　　公子向例对这些物什无甚兴趣，水桶也就不客气地自己找地儿坐下，慢慢独享。
　　窗外是一片长空，白日的雪原，到了晚上只剩下空蒙蒙的影子，定格在画面里。天上的云层很厚，独独东边有好大一片中空，露出繁星璀璨，光华流动，看着是美，公子却对着窗外疑了声：“这会儿子天庭还要聚会么。”
　　水桶手里刚拿了块梅花糯米糕准备往嘴里送，听了这话，只得慢慢放下，淡淡梅花香飘过，水桶镇定地看着公子的背影，慢慢答道：“聚会赌钱吧，很多守夜的神仙好这口的。”
　　公子的背影仍是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再说什么。水桶这才又拿起梅花糕放进嘴里，那糕做的甚为小巧，入口即化，余下满口清香，水桶不觉嘴角上扬，仿佛觉出些别样的快乐的味道。

　　好半晌，终于一盒糕点享受殆尽，水桶这才想起些正事。
　　“表小姐让我问公子，如果公子与柳仙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人，公子可愿选择接受柳仙的爱意。”水桶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没有感情的声音，说着别人家的事。
　　公子听了这话还是没有回身。看着窗外的夜空，他只觉得心里有些苦，不自禁就说出了口：“可我没得选。”
　　一声爆竹响过，天空中就绽放出光亮，像是花开。
　　已经是新的一年。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