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珩行天下

10、月光 （下）

　　等水桶吃饱喝足回来，发现这世道变了变。
　　他不免有一点点叹息，是自己错过了什么好戏么。
　　只是他从来都不看重过程，也就无所谓。

　　他安静地站在水榭外，微微的晚风，从四面八方来，什么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听见嫦娥对公子说什么可以和公子一起走，居然还念出了“羡他村落无盐女，不宠无惊过一生”的句子。看来嫦娥也不是没有读过书。
　　只是水桶在旁边听着都觉得惊讶，能念出这种诗来，实在和嫦娥平时的品位相距太远。是受刺激了吧。
　　不过好像有传言，后羿那时本来就只不过是个乡野蛮夫，嫦娥才耐不住寂寞的。

　　嫦娥花容变色地絮絮叨叨个没完。水桶曾经还以为只有王母才会做这种事。
　　然后他就听见公子很温和地对嫦娥讲：“我想您误会了。”
　　那一刻，他的公子还是那个温柔如春风的仙。
　　那一刻，嫦娥的脸色变得比高丽纸还要白。
　　他的公子其实有时也是个很残忍的仙，只是不知道公子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那天他还陪嫦娥去看了后羿的墓。
　　他找到了太多的后羿墓，才选了这最近的一个。
　　他一直都是一个很专业的仙家小跟班。
　　其实那里面埋得是不是后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嫦娥觉得是就是了。

　　虽说嫦娥实际上是天界最合作的一个，但让他最摸不透心思的也是她。
　　有些时候水桶也迷惑，嫦娥既然看中了后羿的威武，偏还要想着天上的富贵，等到荣华富贵、万千宠爱在一身，又放不下公子的温柔。可临到结束，居然是回过头去凭吊后羿。
　　可能是他认识的女人和仙女都太少，所以难以贴近她们的想法。
　　其实天界地下赌庄一直在博采嫦娥有没有后悔过，仙女们的答案是显然的。只是那些仙子一赔八百也敢跟——赌嫦娥不后悔。也不想想到底是赚得多还是赔得多。男女间的想法真的差别就这么大么？
　　他想也许可以趁这个机会问问嫦娥，她究竟有没有后悔。

　　女人老了，不是件可怕的事；女人发现自己老了，才是件可怕的事。
　　其实神仙也一样。
　　随便刮过一阵风，就觉得会吹皱自己眼角。

　　曾几何时，水桶发现嫦娥看上去有些老了。
　　就连嫦娥自己也说，现在环境污染太重，这月色也大不如从前的光景了。
　　那时她就会想到去湘妃那儿坐坐，去荷仙姑那儿叙叙。
　　女人总是高兴看见别人比自己老得快，神仙也不例外。

　　大神不在的时候，嫦娥会念叨些凡人的薄情寡义。
　　其实凡人又何尝不是。
　　你当后羿那射日真是射给人间百姓看的么，大神十个儿子被他射瘸了九个。
　　桂仙和吴刚最爱听的故事是人间那个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天宫里最忌讳说的故事是大神为了红颜放过了后羿。你叫王母怎么不恨。
　　想到这儿，水桶就开始有些怀念天界了，不知道最近又有些什么新的八卦。

　　其实天界里的仙际关系，从来都不比人间简单。只是有个把个身在其中的仙，没有凡人那么好的智慧。
　　能在王母宫中听完戏、再去嫦娥那里吃顿夜宵的仙，除了他的公子再无第二备选。
　　这么多年下来居然相安无事，要么真的是公子运气好，要么就是别的仙运气还没有到。
　　可运气本来就是当不得长久的，扫帚星都还想到处转转咧，红鸾星又怎会独守一仙。
　　这世上的事无非都是如此，今天你走运，明天我当道，所以佛曰无常。
　　不知道公子明不明白。

　　白天水桶与嫦娥讲，这柳仙真是执著，想来必是爱极了公子。
　　晚上王母就招他去问话，嫦娥又叫了几份晚餐。
　　有些事，当说才说，就不会让自己太累。

　　什么仙美丽，什么仙聪明，要在天界混，这是需要掌握的基本知识。

　　夜里水桶陪着公子站在空荡荡的园子里，看见月光落在公子的身上，他的公子便宛若梨花一样冰清缥缈。
　　如果他也只是个普通的仙女，他想，他也愿意有这样的仙，能回过头来便只看见了他，再折下一枝梨花，送到他的手上，他也会期待那转瞬间，便成绝代的芳华。可那样的一刻之后，他也会害怕，他的容颜会不会在这一瞬间老去。

　　水桶越发觉得如来说得挺对的，诸法皆由因缘而起，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所以，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
　　他想王母定然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夜夜笙歌、走马兰台。只是不知道嫦娥明不明白。

　　嫦娥自从听见如来说的那番情根、因果，便有些忧郁，成日里长嗟短叹、自怨自艾。
　　其实有因有果，但因果之间并无来去，果由因生，却不是那因变成了果，那果也未必只是为了这因。
　　就象这眼前的月光，落在公子的身上。并不是因为那月光才让公子如此高洁，只是公子借由那月光显露了自己的高洁。

　　如来说过，是为无动作义。
　　所以他其实不需要做太多事，就可以让这果生在那天界。
　　水桶突然便想起了自己那曾经浑浑噩噩的五百年。
　　他并不是留恋从前，正如这些月光，美则美矣，并没有其它。

　　所以佛才不会在同一棵树下栖息三日，为的便是去掉这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