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神者安吾》一弋孤行

3、第 3 章

　　007.

　　坂口安吾来到了天守阁。
　　这里是审神者平日办公起居的地方，作为本丸的核心，设立了强大的保护结界，未经允许外人不得进入。

　　黑发青年脱掉鞋子，赤脚踩在地面上，微凉，没有什么灰尘的触感，大概是前任审神者离职前认真打扫过。

　　一楼是办公与招待区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所有能用的文件资料，早在前一日时之政府便通过工作端发给自己，因此安吾只停留了片刻，就打算探索二楼。

　　再上一层是卧室，坂口安吾顺着楼梯向上走，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拉开房门，起居室里意外不是榻榻米的结构，而是更偏欧式的装修，放着床、衣柜等家具。

　　靠窗的位置放着的则是本丸的中枢装置，他需要往里边注入灵力，才能与本丸正式完成契约，成为其主人。

　　但不急。

　　根据防尘袋上的便签提示，青年从柜子里抱出崭新的、清洗晒好后的被子枕头，铺好后，没有脱掉风衣，整个人躺了上去。

　　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周围都是太阳光照晒后留下的气味，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线香，他的大脑开始分泌多巴胺，紧绷的心绪得到缓解放松。

　　坂口安吾毫无焦点地盯着头顶上的水彩画许久，直到眼睛酸涩，眨了眨眼皮，分泌出生理盐水来，才将视线转移到窗外。

　　那里有一棵树。
　　一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扎根在此，此后难以去往其他地方的树。

　　人在独自一人时，总会想些简单又复杂的哲学问题。

　　纵然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可坂口安吾仍然禁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他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成为这个本丸的审神者了吗。
　　准备好承担起这份责任了吗？

　　刀剑付丧神与审神者之间的关系，虽然能够用“上司与下属”来一言蔽之，却算不得健康正常。

　　当历史中的杀器一一被唤醒，拥有行走于人世间的形体和感知万物的能力，便不能将其看作冰冷、无生机的器物。
　　自从神明具备和人类一样的“心脏”那一刻起，“人”的特质也成为了他们的烙印。

　　换句话说，刀剑付丧神亦可视为人。

　　养猫猫狗狗都不简单，何况成为他人的主公。
　　坂口安吾忽然有点后悔当时那么快答应下来了。

　　他总会不合时宜地后悔一些事情。
　　这种后悔并非出于自卑自疑，而是“本可以做得完美”。

　　曾经有人对安吾说，他的血是黑色的，他肯定这一点。在横滨生存下来的人，想要守护那座城市的人，绝大多数注定不可能是纯白的。

　　他们甘于堕落，染上漆黑和鲜血，适应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小心翼翼地维护片刻的安定。

　　坂口安吾游走于黑白之间，外界对他的普遍看法是冷静理智的工作机器，这听上去就好像他没有常人的七情六欲般，很酷的一个形容，他带了些许自嘲意味地想。

　　只是做不到。
　　那颗在胸膛处“嗵嗵”跳着的心做不到。

　　在极致理性的眼镜精英皮囊下，情绪总是不受自我控制，会从嗓心眼冒出来，从眼眶漫出来。
　　开心时如此，悲伤时如此，愤怒时如此。

　　要是他真是一台机器就好了。
　　做不到完全理性，偏对纯粹的情感抱有太过理想化的幻想，找到一条疑似可走的道路时沾沾自喜、心存侥幸。

　　殊不知所谓“一切结束后放下立场重逢”的期许终是一场空，羊肠小道的尽头是厚厚的墙，兜兜转转走进死胡同。

　　坂口安吾既无法独善其身，又不愿同流合污，他的力量太过微弱，更做不到力挽狂澜。
　　他是一枚棋子，一团鱼饵，一块砝码，唯独不是他自己。

　　他再怎么不甘心，再如何愤恨后悔，都无法让人听见他内心真实的声音。

　　过去了的都过去了，然而旧事重提便意味着那道坎永远过不去。

　　缄默是会吸食情绪的黑洞，坂口安吾在自我沉默里，反复咀嚼着个中滋味，又无法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得到的只有胃部熟悉的抽搐感，隐隐翻上来的胃酸。

　　如今，他做好卸下包裹全身的铠甲，放弃缄默的社会处事原则，将一颗柔软的真心交付出去的准备了吗？

　　黑发青年的目光落在那缓缓转动，泛着蓝光的中枢装置上。

　　他想起碰面时刀剑付丧神们的窘态，他们自我介绍时的坚定，引导他观览本丸时的认真。

　　强大，美丽，温暖。
　　人总是不可避免地被这类事物所吸引。

　　许久，坂口安吾起身，将手放了上去。
　　一只青鸟正好停在那棵树枝头。

　　008.

　　要趁主人呆在天守阁进行交接工作这段这么短的时间内，集齐所有刀剑男士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刚刚出阵归来的两个小队，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歇息，就被同伴拉到手合室里。

　　“原来如此，差点吓坏我了。”
　　一开始御手杵还以为自己惹到谁了，要遭遇刚下战场又要挨同伴一顿打的酷刑，在听到主持会议的压切长谷部讲明了意图，才稍微放松了下来。

　　压切长谷部惊叹：“主人那身暗堕气息，一看就吞噬过不少时间溯行军的秽气，没有千柄也有百八十柄刃！”

　　烛台切光忠摇头叹息：“希望主人能控制好自己，唉，估计很难吧，不然一路上不会只想着做不好的事情了。”

　　歌仙兼定懊恼：“当时敲好迎接人选应该把活泼爱闹的短刀放进去的，再不济看长相也能让主公放松警惕，多说几句话。”

　　伴随着与新主有所交流的一群人的陈述，本丸其他刀剑男士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苦思冥想着治疗计划。

　　性格健气开朗，在个性鲜明的同伴们中显得十分正常的御手杵全程旁听，没有插入半句话，他总觉得同伴的讲述怪怪的，犹豫着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应该是错觉。

　　在手合室陷入一片沉寂时，忽地一阵微风从窗外惊掠而过，恰春日融融暖阳的灵力涌入体内。
　　通体舒适，仿佛泡在一汪温暖的泉水中。

　　这座本丸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御手杵意识到，这是主人的灵力。
　　灵力是最不会背叛灵魂的存在，这样的人，就算再坏，也一定能救回来。

　　刀剑付丧神们拉开门，穿过外边的走廊，目光所及之处，万物茂盛生长，溪水流淌，原本只是含苞待放的花卉大片大片盛开。

　　春天朝他们撞去。
　　大和守安定想起那双绿眼睛，沁着春天的绿。

　　009.

　　认主契约完成后的结果，是刀剑付丧神们愈发振奋，笃定主意要让坂口安吾成为新时代优秀青年。

　　他们坚强的主人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注入的灵力依旧温暖纯净，这其中付出了多大努力，又忍受了多少痛苦啊！

　　就算偶尔想些坏主意又如何呢，又没真正去实行，再说了不是还有他们吗，他们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坂口安吾将前主放在办公柜里的工作笔记抱下来，使用异能力读取上边的记忆，大量信息涌入脑海，尽管区区十年的信息容量算不得什么，远没有到他的极限。

　　只是复活后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脆弱，青年差点一个踉跄倒下，糟糕，忘记提前测试了，习惯性上强度。

　　眼前闪着如黑白电视机收不到信号的雪花点，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突突地疼，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失去血色，比玉还冰冷。

　　安吾扶着办公桌缓了一阵，略微好点后，恰好听到天守阁外的叩门声。
　　这个点，应该是邀请他去吃午餐吧。

　　简单收拾了下东西，确定现在自己的状态好多了，坂口安吾才走出天守阁。

　　前来的刀剑付丧神，一位是上午熟悉过的歌仙兼定，另一位是之前没见过的药研藤四郎。

　　“大将，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要和我们一起到大广间就餐吗，如果无法接受，等会儿我会给您送来。”紫瞳的短刀付丧神成熟稳重，言语不会让人有被冒犯的感觉。

　　“还是和你们一起就餐吧，之后的日子还要多多指教呢，我想要更了解你们。”

　　黑发审神者的语气破天荒地软和下来，也许是因为对环境有所了解而感到安全松弛，也许是因为少年模样的付丧神确实更易博得他的好感，总之带着任务来的两刃都松了口气。

　　“太好了，同僚们都在等着大将，他们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歌仙先生和烛台切先生精心烹饪了很久呢。”

　　“是吗，”坂口安吾有时很敬佩刀剑付丧神，刀剑化身的他们靠近火源做饭应该不是简单的事情吧，“辛苦你们了……歌仙君做的美食我会用心品尝的。”

　　“言重了，并没有花特别长时间，能让主公开心就好。”

　　真让人期待啊，据说烛台切光忠和歌仙兼定的烹饪水平一流，饭菜特别可口呢。
　　来到这里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其实比过去的垃圾工作要好得多了。

　　坂口安吾的美妙心情一直延续到揭开美食真面目的那刻。

　　蓝莓山药但来自深渊的大眼珠子版，粉藕海带汤但精心雕刻成骷髅头版，番茄沙司上色的土豆泥但捏成心脏版……
　　张牙舞爪，色彩鲜艳，散发着食物香气但长相诡异到让人以为今天是万圣节。

　　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反应是怎么都是素的。

　　盖上盖子，又重新掀开盖子。
　　很好，还是这堆东西。

　　一旁的烛台切光忠兴奋地解说道：“这是上午和主人见面后特意赶制出来的，最近流行而且深得广大审神者喜爱的「印象美食」，根据刀剑付丧神对审神者初印象烹饪。”

　　“不错，第一次见到这样有趣的方式呢，很多审神者说这成为了他们美好的回忆。在造型上，和烛台切讨论了好几个方案才确定下来的，也不知道主公你会不会喜欢。”歌仙兼定补充道。

　　所以我给你们留下的初印象就是如此邪恶、诡异吗。
　　还有，歌仙兼定不是风雅审美为主的刀剑男士吗，为什么这个本丸的会这样。

　　坂口安吾眼神死，又怕说大实话辜负了刀剑付丧神们的好心，只能挤出一句“不错，很有创意”。

　　至于美好的回忆……可能要改成群魔乱舞的回忆才符合。

　　“那为什么都是素的？”

　　“主公的身体不太好，本丸冰箱库存的肉类脂肪含量高，鱼肉前天吃完了，先试试对肠胃消化好的素食，明天再去万物购买。”歌仙兼定语气像哄小孩。

　　烛台切光忠不动声色地挺起胸膛：“放心吧，主人，我们早就算好了，这顿饭的摄入不会超过成年男子健康标准的两千五卡路里。”

　　“大将已经很瘦弱了，千万不要有减肥瘦身的念头。”药研藤四郎也见缝插针地进行暖心提醒。

　　我谢谢你们啊。
　　坂口安吾忍住想叹气的心，哀萌新审神者就任之多艰。

　　010.

　　有些时候，一顿饭，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
　　味道上还是可以的，只要克服心理障碍。

　　和刀剑男士们一起进餐的决策是正确的，一餐下来，彼此的距离感拉进不少。

　　在烛台切光忠收掉碗筷后，少年模样的付丧神将坂口安吾包围起来，热情招待他去外边走走看看。

　　好吧，就当饭后散步了。
　　坂口安吾想。

　　抓住先机，拉着他的手前行的是短刀信浓藤四郎，在一群刃嘀咕着“好狡猾”的声音中，红发如烈日般鲜艳的少年脸上飞起两抹绯红，半是撒娇半是得意地冲着坂口安吾笑了笑，拖长尾音道：“这算什么，我还没钻进大将怀里呢！”

　　不，千万不要这么做，都给他适可而止啊。
　　坂口安吾实在接受不了这种“甜蜜”的烦恼，处理人际关系这种棘手问题，在遇到刀剑付丧神后，难度是随着人数成倍叠加的。

　　不是社恐都要被逼成社恐了。
　　若不是他的意志还算坚定，这会儿真的很想打退堂鼓。

　　然而，在嬉闹中，黑发青年周身气质变得温和起来，哪怕那层黑雾尚未消散。
　　少年付丧神们望着他们的主人，笑意更加真切。

　　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