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颂歌》蓉吱

1、风雪夜归人

　　最后的最后，我躺在那片雪地里，看见朝阳自东方升起，融化了我，也融化了雪。

　　我是一个除妖师。

　　准确的说，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除妖师首领。
　　我常年穿梭在山林城池之间，所过之处，一妖不留。

　　妖族厌恶我，更恐惧我。
　　就连同族，也大多批判我心无仁义，冷血无情。

　　有妖的人间是热闹的，它们有的会装扮成人的模样，去做人不敢做的事，有的则以真面目招摇过市，吸引人的目光。

　　但人与妖始终是不同的。

　　它们更多时候是人们心中贪念，恶念的引子，人们渴望得到它们的力量，寿数乃至于数千年如一日所积累出来的财富。

　　它们浇灌着贪婪的人心。

　　我曾亲眼看到千年的大妖弑杀手无寸铁的人类，也曾看到狡猾的小妖用一锭金子骗得人倾家荡产。

　　我从下山时便立誓，除尽天下妖魔。

　　最开始，城池里的人们都很欢迎我，为了迎接我的到来，他们奉上肉食瓜果，为我塑造金身法相，尽管我经常表示自己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们依旧热情非常。

　　我想，或许因为我做的是对的事，这使我获得了人们的尊敬。

　　我不能辜负这份尊敬。

　　带着这份沉重的责任，我扛着自己的除妖剑，游历天下，降妖除魔。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是个铲除梅花妖的任务。

　　我是在黄昏得到的消息，巨东城有妖怪出没，城主邀我去亲手消灭妖怪。
　　关于这只妖怪的信息不多，只知道它喜好夜间出没，最近一段时间，经常在城主府附近游荡。

　　“真人远道而来，实在是让蔽城蓬荜生辉啊，余特地为真人摆了道宴，为真人接风洗尘，还望真人赏光。”城主屈着腰，肥硕的手掌想要拉住我。

　　我侧开身，因为我看见他手心上没擦干净的残渣。
　　“城主大人不必多礼，降妖除魔乃我辈中人分内之事，席宴便免了吧，捉妖要紧。”

　　城主连胜道是。

　　“这妖怪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

　　城主朝一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立马站出来道，“回真人的话，一入冬这妖怪便出来了，我们巨东城向来干净，容不得这些妖邪作祟，但我们搜捕了这些日子，这妖怪就像隐匿身影似的，到处也找不见。”
　　“故才请真人来帮忙。”

　　我一眼就看出他们有事情瞒着我，人们总是这样，不到最后时刻不肯将最丑陋的一面表露出来，遮遮掩掩的，殊不知这才是最愚蠢的行为。

　　“死人了吗？”我直截问道。

　　“还，还没有。”城主擦了擦汗。

　　“还？”

　　我捉住了他话里的古怪，这妖怪也分杀人取乐的和不杀人的，怎会有今天不杀明天就去杀之说？

　　他又开始拼命给旁人使眼色了。

　　当我是瞎子吗？

　　我不耐烦陪他做戏，“别挤眼，还有什么没说的快些告诉我，我没时间陪你们耗费。”

　　“回真人，那只妖怪前日在城主府门墙上写下几个大字，说……”

　　他悄悄瞟了城主一眼，城主朝他甩了甩手。
　　“说要杀了城主。”

　　我这才第一次正经打量起这位城主。

　　他身量矮小，体格肥胖，身上穿着红袄褂子，下着松色绫裤，手上带着几个宝石扳指，就连衣扣，都是用玉石雕成。

　　见我一直盯着他，他局促的缩了缩手，很快又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眼神却躲闪着我的视线。

　　我不动声色，“那一定要快些抓住这只作乱的妖怪才好。”

　　“带我去她最后出现的地方。”

　　****

　　是夜，我穿着一身黑衣坐在城主府的墙头上，准备守株待兔。

　　但我等的那只“兔子”似乎闻见了味儿，我远远的就见一个身影冒出来一瞬，复又消失在原地。

　　我发出一声嗤笑，藏头露尾的妖怪。

　　我拍了拍衣服，闪身追了上去。

　　这是一只梅花妖，约末有五百年的道行，我捡起地上掉落的花瓣。

　　植物妖修成不易，较之兽妖少了许多，性情比兽妖和顺，多躲藏在人烟罕至的山林。

　　这只梅花妖为什么来到了人城？还扬言要杀了城主？

　　短暂的疑惑只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妖族与人族本就是两个物种，我又如何能猜的到它们的想法。

　　我的任务，只是清除掉它们罢了。

　　锋利的寒芒映照着月光，剑锋擦着女人的头发插在她身后的树上。

　　妖族都很漂亮，这是天下人的共识，而在我见过的所有妖族之中，这只梅花妖算得上是佼佼者。

　　她乌发如云，简单的用一根木簪子挽起，艳容含霜，明明是分外明艳的长相，却有一种矛盾的清冷揉杂其中，她淬着凉意的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我，脸颊缓缓滑下一道血痕，嘴里又重复了一遍方才说过的话。

　　“助纣为虐的祸害。”

　　我怒极反笑，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凑近道，“你一个妖怪，说我是祸害？”

　　简直像杀人犯指责捕快不够善良一样可笑。

　　她挣扎着想要脱离我的束缚，我的手越收越紧。

　　“放开我！”

　　“好啊。”我扔下快要窒息的女人，她瘫软在地上，捂着喉咙咳嗽。

　　我一剑刺穿了她的手。

　　她垂下头，手臂轻轻颤抖，到可以看的出来，她并不害怕。

　　倒意外是个有骨气的。

　　“你可知道此城城主烹人而食。”她咳嗽过了，缓缓放下手，语气清淡。

　　我被她这句话炸的头皮一麻，“你说什么？”

　　“巨东城城主为求长生，生啖人肉，将其骨制为汤，熬煮数日，方才将其遗骸葬于梅花树下。”

　　“我就是那棵梅花树。”

　　绝不可相信妖怪的鬼话。

　　我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可手上动作却迟缓了下来。

　　“带我去看看。”

　　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

　　我带着这个除妖师来到了问香埋骨的地方。

　　我虽化形，本体却还停留在原地，这是我强行化形的代价，也索性那些畜生不知道这件事。

　　但她应该一眼便能看出来。

　　我侧目看向这位除妖师，她眼下有一道疤，皮肤可能是因为长期奔波在外的缘故晒成了麦色，但她容貌清亮，有如利剑出鞘的气质让人根本注意不到她的外相，此时她半蹲在梅花树下，手里捧着问香零碎的白骨。

　　“你将精魄给了她？”她冷淡的问道。

　　“是，”我扶着树干，靠近本体的感觉让我舒服了一点，“问香自幼体弱多病，十五岁那年险些丧命，我便将自己的精魄分与她，也能为她减些痛楚。”

　　“可谁知，”我攥紧了拳头，“自那以后，问香十多天没来看我，等我再见到她时，她已化作了这一捧白骨。”

　　“我拼了命化形，只为能亲手杀了他。”

　　“可那狗贼防卫森严，我等了这么些日子，竟没等到一次杀他的机会。”

　　“他竟将你找来了！”

　　我知自己复仇无望，只能寄希望于这位除妖师是个有良心的。

　　“问香很崇拜你，她经常在这里和我说，以后要成为像你一样厉害的人，让天下邪魔无处遁形。”

　　我又想起了她用瘦弱的身板比出剑花的样子。

　　滑稽，天真，又纯粹的天下无双。

　　****

　　我沉默着听完了梅花妖口中的故事。

　　她讲的平淡，可我能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她对那位问香深厚的情谊。

　　妖也有情谊吗？

　　我看着自己沾着无数条妖命的手。

　　我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管她，提着剑朝城主府走去。

　　****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我杀过无数只作恶的妖，却是第一次杀作恶的人。

　　周围的人都惊恐的看着我，我的剑上沾满了这个脑满肥肠的人的血。

　　他的血和妖的血没什么不同。

　　同样散发着恶臭，同样粘稠，恶心。

　　我习惯了这种感觉。

　　只是周围人看我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他们看妖的眼神。

　　这种联想让我很不舒服。

　　此时那只梅花妖站了出来，她化作了一缕像魂魄一样的东西，从城主的尸体里钻了出来，自己撞到了我的剑上。

　　人群的目光又是一变，很多人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复又崇敬的看向我。

　　“原来真人是为了杀附身在城主身上的妖啊。”

　　“我就说这位城主大人最近的赋税为何越收越高，原来是被妖怪附身了！”

　　“呸，妖怪没一个好东西。”

　　妖和人的思维果然不同。

　　我此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

　　问香没有父母，她自幼便被抛弃，收养她的老头死后，问香就真正的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了。

　　甚至没有人能知道她消失了。

　　我去问过街上的卖油人，他们都说，那个女孩肯定是身子弱，没熬过这个冬天。

　　就连她死了也没人在意。

　　从那时我就知道，能为问香报仇的，只有我自己，便是恶名缠身又如何，受人唾弃又怎样？

　　我们妖从不在意这些。

　　可人不同，人是活在旁人的目光中的，这是我观察多年得出来的结论。

　　所以我不能让这位有良心的人背负恶名，倒不如直接用我妖怪的身份帮他正名。

　　****

　　自从我杀了城主以后，我能明显感觉到其他城池的城主们对我的不同。

　　他们害怕我。

　　怕我杀了一次人以后便控制不住吗？

　　我不明白。

　　但不知道是他们的刻意引导，还是积怨已久，人间对我的讨伐声越来越大。

　　他们说，我弑杀无辜妖类，冷血无情。

　　他们说，我破坏人间平衡，其心可诛。

　　他们说，我行动随意放荡，不服管束，罪该万死。

　　……

　　长长十宗罪，我只听出一句话，他们不再需要我了。

　　诛杀我是人族和妖族共同的狂欢。

　　他们前仆后继，他们英勇难挡，他们将我逼得狼狈不堪。

　　我是在初春被杀死的，新任除妖师首领兰时亲手将剑刺进了我的心口。

　　我的身下是冰凉的血，头上是灼目的日光。

　　我看着她笑了，她和我刚刚出山的时候一样，一样正气凛然，一样目下无尘。

　　我仿佛一眼便能看见她的结局。

　　但我依旧祝福她，祝福她武运昌隆，祝福她在人们的鲜花与簇拥中死去，千万不要像我一样，死在这廖无人烟的荒地。

　　我的心脏渐渐停止了跳动，众人远去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融化在这片雪地里，这漫天的阳光下。

　　“我来接你了，雪。”

　　是那只小梅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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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无奖问答：梅花妖来接的是：
1：雪的尸体
2：雪的魂魄
3：带她去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