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神剑》伍太白

1、第 1 章

　　四月的乌龙潭，日丽风和，水平如镜。

　　一叶小舟正在水面上缓缓而行，操舟的是一位身背重剑的妙龄少女，她将小舟驶到潭心，白皙如玉的左手朝天一指，祭出一道符咒，转眼之间，乌龙潭灰雾弥漫，天昏地暗，雷声隐隐，少女单手持剑挺立在小舟之上，任由小舟随风飘荡，她凝神静气环顾四周，水中忽地传来异动，一个奇形怪状的妖物从潭心冒出头来，直往云端冲去。

　　待看清妖物的形状后，少女眼底一亮，语气从容：“原来你长这样。”

　　妖物是条黑色的蛟龙，带角有鳞，遍体乌光闪烁，在浓雾中也尤为显眼，它本在藏身的洞穴中勤恳修炼，却忽然被人用符咒唤出，因无故被打扰，它心里烦躁到了极点，瞪着一双寒光炯炯的碧眼往水面扫去，只看到一个凡人女子在湖面泛舟，没有丝毫的犹豫，墨蛟疾如闪电地往女子所在的方向蹿去，直直落在小舟附近，长尾激起的大浪倏地将小舟掀翻，小舟上的少女也因此跌入水中，墨蛟似还不解气，它毫无章法地在潭中恣意蹿起蹿落，搅起一片惊涛巨浪，声势骇人。

　　此时的乌龙潭上空灰雾翻滚，妖气腾腾，遥空中传来几声鹤唳，不消片刻，便有两位少年模样的青衣修士骑鹤而至，他们衣袂飘飘，神情淡漠，自有一派仙风。

　　仙鹤不断在灰雾中穿梭盘旋，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墨蛟在此时藏形匿影，丝毫不见踪迹。其中那位面容清俊的少年透过浓雾凝望底下的深潭，潭水黑压压的，潭心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转得很急，似乎要把潭中的什么东西吞进去，少年对身后的同伴说道：“水里好像有人，我去看看。”

　　齐钧往潭中看了一眼，低声道：“小心。”

　　仙鹤低空掠过水面，崔子玄趁机栽了下去，漩涡搅得枯枝杂碎在水中乱飘，只勉强能够视物。他单手掐诀，周身被无水的空圈罩住，虽在水中游走，冷水却不曾沾湿他的衣衫，他随着流水来到漩涡附近，由浅及深潜游于水中，好一会儿，才在接近潭底的漩涡中拖拽出一袭深色衣衫。

　　是个身形颀长的少女。

　　少女双眼紧闭，气息微弱，俨然已失去了知觉。她带着一个鸦青色的面具，微往上翘的嘴唇，让她即使在昏迷之中也带着几分灵动。

　　崔子玄见少女将已出鞘的重剑紧紧抱在怀中，身上贴近剑锋的那几处已有血迹渗出，担心她会伤到自己，便想要将重剑拿出，刚有所动作就听见仙鹤响彻云际的长鸣，师兄在催他上岸。顾不得其他，崔子玄揽住少女的细腰，把手横在少女胸前，以此隔开那把重剑。他带着人在水中疾驰而上，留下无数乱转的水漩。

　　齐钧驾着仙鹤在低空中盘旋，时常留意水下的动静，看到水中有一道虚影正往南侧的岸边靠近，他赶忙跟了过去。

　　水潭周边的妖雾已被齐钧用法术驱散干净，此时的乌龙潭天朗气清，天上不见一丝云彩，先前躁动的潭水也逐渐平缓下来，显露出几分清透的样子，唯有潭心的那个漩涡还在半死不活地转着。

　　崔子玄抱着少女从水中飞出，虚虚踏着水面走了几步来到岸上，他将少女放在树荫之下，随后用手掐住少女的下颌，道了声冒犯，修长的双指并拢在少女的胸前一按，少女立时咳出一口血来。

　　齐钧半蹲在地上，施法为少女疗伤，目光却仍停留在泛着波纹的水面上，潭心的漩涡已接近消失，一切又归于平静，他眉头微皱：“那妖物藏得太严实了，我骑着仙鹤在附近的山谷找了个遍，都没能发现一丝踪迹，也不知道那妖物是个什么东西，它能搅出那么大的动静，怕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崔子玄用巧劲将那把剑从少女怀中取出，放到一旁，道：“此潭底下暗流众多，环境复杂，那妖物应该是从水底逃了出去。”

　　见地上的少女气息逐渐平稳，齐钧便将手收了回来，他看向少女的目光透着欣赏：“我倒好奇这女子是什么人，年纪虽轻，却能以凡人之躯对抗力量远在凡人之上的妖物，着实让人心生敬佩。”

　　话音刚落，少女那本就有裂痕的面具像是有所感应般，咔擦一下，碎成了几片，露出少女的真容，崔子玄见此情形，微笑道：“心想事成，师兄的道法愈发神妙了。”

　　齐钧自看清那张脸后，面上就显露出一片茫然之色，居然是她么？她可不是什么凡人。荒谬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女子容貌极好，只是白净的右脸上有一道从眉梢处裂到耳垂的伤疤，深得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白骨，伤疤狰狞可怖，给天真未脱的面容无端添上几分戾气。

　　难怪她要戴面具。

　　崔子玄轻轻叹了口气，似怜惜似不忍，他弯腰将面具的碎片拾起，用灵力将其修复。

　　齐钧从讶异中缓过神来，他把目光移到少女身侧的重剑上，沉声道：“我认识她，她是神剑派明尘真人的弟子莫昭。三年前我曾经见过她，当时她跟同是神剑派的柳翩翩在一起，而她之前用的却并不是这把剑。”

　　崔子玄半信半疑地端详着那张脸，道：“可她明明没有丝毫灵气。”

　　修士跟凡人最大的区别就是身上的灵气。根骨资质好的人，吸纳灵气就如同呼吸般简单，根骨资质差的人，根本就无法感应到天地之间的灵气，更别谈吸纳运用了。若是一个人没有灵气他便算不上是修士。

　　齐钧也正奇怪，他心想难不成是这里的妖物太厉害，把她身上的灵气打散了不成？要真是如此，问题可就严重了。

　　在二人沉思之际，林中忽地传来些细碎的声响，似乎有人正往这边走来，见声音越发清晰，崔子玄将修复如初的面具重新带在莫昭脸上。间隔片刻，一位身形瘦削，眉眼阴郁的少年脚步匆匆地从树林跑出，看到二人后他显得有些意外和局促。

　　齐钧细细打量着来人，在看到少年手腕上那对古拙的铁镯时，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还未等来人开口，就抢先问道：“这位朋友手上的铁镯不似凡品，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

　　少年见他似乎知道铁镯的来历，便自报家门：“我叫裴浪，是莫昭的朋友，这对镯子是她交给我保管的，半个时辰前她独自一人往乌龙潭这里来了，我见她久久未归，所以才特地过来寻她。她带着一个暗色的面具，不知二位仙长是否有看到过她？”

　　莫昭躺在一块山石之后，裴浪刚好被山石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她。

　　那铁镯乃是千年玄铁所制，世间仅此一对，为莫昭独有。若是之前齐钧对自己的想法还有些怀疑的话，在看到玄铁镯的那一刻，他便能确定地上的少女是莫昭了。

　　裴浪神情紧张地看向两位仙长，他们都是同样的装束，一身飘逸的青衣，乌发用竹簪束起，面如冠玉，丰神挺秀，眉宇间自有一股仙风正气。他们静静地看着裴浪，那探究的神色足以裴浪感受到一股压力，正当他踌躇着是去是留时，问话的那位仙长好心地往石后指了指。

　　裴浪道了声谢便绕到石后，莫昭正平躺在地上，脸上还有淡淡的血痕，也不知她伤得到底有多重。看到莫昭的凄凉情状后，裴浪本就沉郁的神色愈发黯然了，鬼使神差之下他伸手抓住莫昭的肩膀摇了摇，还未说些什么话来迎合手上的动作，便感觉喉咙一紧。

　　醒过来的莫昭揪住少年的衣领，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哭什么。”

　　她的眼眸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跟泪珠似的，她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看着你，颇有些惹人怜爱的神态。可裴浪与莫昭太熟了，并不容易被她的外表所欺骗，他松开了手，略微嫌弃地用衣摆将湿手擦干，撇嘴道：“谁要哭了？我不过是想凑近点看你还有没有气罢了。”

　　莫昭坐起身来，眸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她当然知道裴浪不可能会哭，只不过是起了闲心想逗弄一下他而已。她偏头看向那两位青衣少年，一眼就认出了容颜绝艳的那位，她招手道：“几年不见，齐师兄的风采更盛当年了。”

　　齐钧面容略带几分美艳的女相，玉面朱唇，目似秋波，就连昆仑虚的寻常青衣，穿在他身上也有种卓绝的风姿。因为这张脸他遇上了很多说都说不出口的糟心事，他平日里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拿他的容貌说事，偏神剑派的柳翩翩最爱拿这来挤兑他，现在连他师妹也是如此，果然是近墨者黑。齐钧额头上的青筋猛地跳了几下，回敬道：“许久未见，阿昭师妹跟你柳师兄也越来越像了。”

　　变得一样的讨厌。

　　莫昭欣然接受齐钧对她的评价，翩翩师兄是她最崇拜的人，像他没什么不好的。她站起身来，看向齐钧身旁那位俊秀文雅的少年，他的眼眸淡若止水，神色波澜不惊，他跟齐钧站在一起，宛如开在山谷中最出众的两枝花，一枝颜色浓艳，一枝清逸出尘，各有千秋。

　　看着眼前的二人，莫昭心中暗赞，昆仑虚果真不愧仙山之名，风水养人，门下弟子的容貌德行修为都是一等一的好。

　　好歹是第一次见面的同道，莫昭也不愿太过失礼，她正了正衣襟才行礼道：“在下神剑派莫昭，在此多谢二位的搭救之恩。齐师兄我认识，只是不知这位小师兄叫什么名字？”

　　崔子玄道：“昆仑虚崔子玄。”

　　“原来是崔师兄。”莫昭微微颔首，她将重剑抱在胸前，身形挺拔，即使身上仍滴着水，也不失半分名门修士的风范。

　　日光照遍大地，乌龙潭寂静得出奇。莫昭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晒太阳，皓腕上的玄铁镯光华流转，似乎暗藏玄机。她跟裴浪向两位昆仑虚的弟子说起乌龙潭的怪事。

　　半月前，莫昭和裴浪路过乌龙镇时意外撞上了强抢民女的戏码，跟镇上的人仔细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乌龙镇有用活人祭祀的传统，每年挑选两位妙龄少女献给住在乌龙潭的水神，以保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长街上与人撕扯的那家人，家里的姑娘今年被选上了，心里不忿，就去宗祠里闹，被人赶了出来，便干脆在街上撒泼打滚起来。这家人闹不是因为舍不得姑娘受罪，而是想以自家姑娘的名义，要族长多给些钱或地作为补偿。

　　二人在镇上四处打探后发现，镇上的百姓对水神都十分崇敬，镇中的庙宇拜的也是这位水神，对活人祭祀这件事更是觉得理所应当，这传统已经持续了将近五十年。而且所有的少女都是“自愿”去服侍水神的，因为只要钱足够多，总会有人卖女儿。其实不是少女自愿，而是她们的家人强迫她们自愿。

　　莫昭想打救那些被当成祭品的无辜少女，便深究起此事。她先是去庙里看了一圈，水神庙与正经的庙宇没什么不同，庙貌庄严，香火鼎盛，庙中隐隐透着正气，绝不似妖邪藏身之地。起初她还以为是百姓愚昧无知，所以才会用生人祭祀，后面她来到乌龙潭探查虚实，此间虽风平浪静，毫无妖气，她却觉得古怪，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只有水流和风声，其他动静一点都无，而且除了人，这里连个会喘气的活物都没有。

　　听说镇上的人从来都不去乌龙潭附近打猎，老人们说从他们小时候便是如此，还说这是水神的恩赐，赶走山上的豺狼虎豹，让他们可以安乐的生活。小生灵天生灵敏非常，比凡人更懂得趋吉避凶，这种情况下更有可能是因为附近有极厉害的妖物，让他们不敢靠近。

　　莫昭猜到水神可能是只大妖，所以她便天天在乌龙潭附近蹲守，之前那几日都没什么动静，直到今日，她独自在水面上泛舟，用符咒招出妖气冲天的墨蛟，被它一尾扫进潭中，还差点被潭心的漩涡吞噬，好在昆仑虚的两位师兄恰巧路过，将她捞了上来，要不然她能不能活还真有点难说。

　　齐钧神色凝重：“居然是一条有几百年道行的蛟龙么？”

　　莫昭点头：“如今的我根本没有办法对付这条墨蛟，除妖的事只能拜托两位师兄了。”

　　齐钧道：“那是自然。”

　　崔子玄看着莫昭，她身上的湿衣已被阳光蒸干，乌黑的秀发随意散着，微风偶尔吹起几缕拂在脸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映着日光，现出琉璃般的光泽，格外温柔美好，少女感受到他的目光，便冲他笑了笑，他忽然问道：“阿昭师妹，你今日是如何招出蛟龙的？”

　　莫昭思索片刻，道：“我如往常一样，用符咒招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崔子玄追问：“既是如往常一样，那蛟龙今日为何又会忽然出现？”

　　他刚找到莫昭时便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有一丝丝微弱的邪气，跟乌龙潭的妖气并非同类，等到了岸上邪气已经完全消失，现在想来莫昭能招出蛟龙或许并非偶然，而是有魔道的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他既起了疑心，便想要问个清楚。

　　“或许那墨蛟被我烦透了，想杀了我图个清静也未可知，若是你想要我再招它一次，我也没那个把握。”莫昭神情坦然地对答，反倒是站在她身边的裴浪，听到崔子玄问起招妖的事情后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眉眼低垂，掩下所有的情绪。

　　裴浪之所以如此反应，是因为莫昭用的符咒是他给的，那道符咒是邪门法术，莫昭根本就不知道，而他这样做也只不过是想帮莫昭找出妖物，没想到弄巧成拙，反倒差点害死了她，要是两位仙长在此时看出他的魔道身份，以为他是有意坑害莫昭，他的下场怕是会很凄惨。

　　崔子玄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莫昭身上，并未发现裴浪的异常。既然莫昭说没什么特别，他也就此打住，并未再问，至于这里面是否真的有魔道的人在从中作梗，他与师兄日后多多留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