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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若有道 ...

  •   地牢潮湿幽暗,靴子踩在上面总是有粘嗒嗒的声音。
      对宁祐而言,每当这种声音响起,就意味着他要倒霉了,或者,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到来了。

      他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乱七八糟散着,挡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宽松而破旧的单薄囚服,裸露出来的肌肤,满是密密麻麻的红点,像是某种昆虫蛰咬留下。

      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下一秒,来人屈尊降贵地蹲下来,扯住他的头发提起来,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别装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宁祐忍不住笑了一下,睁开眼,对上一张清贵的脸,那张脸上有隐而不发的愤怒,他不以为意,嗓音嘶哑,懒洋洋道:“啊……兄长,真难得你来看我。”
      “小心脏了你这一身衣服。”他这样说着,一边手指艰难地抬起来,狠狠把血迹污渍一股脑抹到对方青衣上。

      “宁祐!”对方怒道,抓住他作乱的手,下一秒又如同被蛰到般甩开。

      宁祐摔到地上,一阵稀里哗啦的铁链碰撞声响起——
      他宽大的袖子、裤腿下,藏着沉重的枷锁和铁链,将他四肢都困住,能活动的范围仅有三尺。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刹时如同要散架般,剧痛蔓延,他闷哼一声,过了一会喘息着爬起来,好像无事发生一样:“嘶……兄长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来这地牢做什么?一月一次的仪式还没到吧?”

      宁裕空从怀里拿出一张薄薄的宣纸,宛如巴掌般轻扇在他脸上:“认得么?”
      宣纸边缘锋利,在他脸颊上留下划痕,宁祐仿佛看不清般眯起眼睛:“不认得。”

      “好。”宁裕空似乎怒笑了下,道,“不认得。那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物,我替你烧了罢。”
      他指尖骤然亮起火光,逐渐靠近那薄薄的纸,火光映照下,能看见背面血红的字迹,和几乎走形的寻引符阵。

      “等等。”宁祐忽然开口,爬过来死死抓住宁裕空的手,对方看向他,似乎预见了他的选择。
      宁祐挤出声音:“这封信为什么在你手里?”

      “不然应该在谁手里?”宁裕空问,“是落到那些反对利用千面蛾蛊修炼的人手里,还是落到惩戒院手里,或者……你真的以为这东西能直达天听,叫隐世多年的仙首看见。”

      “宁祐,一百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幼稚、可笑。”宁裕空残忍地笑起来,“谁也救不了你,早些告诉你吧,你的信就是惩戒院送回来的。”
      宁祐怔住,手指松开。

      “你若早早认清现实,也不至于落入如此地步。”宁裕空说,“你如今这样子,不过是自作自受。”
      下一秒,他手上火光大作,火焰吞噬了宣纸的边缘,开始不断蔓延。

      宁祐摔在地上,看着那张纸燃烧,看着火星和灰烬落下,看着那点幻觉般的光在宁裕空的指尖消失殆尽。
      地牢里又恢复了黑暗。

      他终于无法忍耐般蜷缩起来:“啊……”
      好像被火焰烧得不断减少,最终化为一点黑灰的,不是纸,而是他自己一样。

      宁裕空大抵觉得这一次的教训足够了,捻干净指尖的残屑,看了他一眼:“之后的仪式,半月一次。”
      “宁祐,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宁祐只是死死蜷缩着。
      他听见铁门开启闭合的声音,脚步声远去,他闷闷咳嗽起来,拉扯着身上锁链晃动,发出声音……

      自作自受?
      咎由自取?

      狗屁。
      他的所有不幸,绝不是因为他自己,他从未做错什么!

      他只是,碰巧流着宁家的血脉,碰巧被这群贪婪的人抓住,碰巧没有任何可以依凭的对象。

      "母亲……"他忍耐着身体里的痛苦,在无人的黑暗里哀哀地低问,“是他们的错,对吗?”

      宁祐翻过身平躺着,望着头顶的黑暗,其实记忆里女人的面孔早就在这些年的磋磨里变得模糊不堪,但宁祐记得对方哀戚而温柔的眼神——

      他的第一声啼哭,响起在女人们忧愁又喜悦的眼神包围里。
      他的母亲是勾栏女,也是流春楼里唯一一个选择生下孩子的女人,因此吃了比所有人都多的苦头。

      他记得自己的母亲,他蹒跚学步时,会被一双苍白的手轻轻抱起来,那双永远萦绕着浅淡忧伤的眸子离他很近,然后对方会笑起来,把自己苍白冰凉的脸贴近他肉乎乎、暖融融的脸颊。

      再大一些,流春楼里的姐姐轮流教他识字读书,借口请他跑腿,放他出去玩——她们从不出门,只会在窗口望着外面。等他回来后,围上来听他说几句外面的事情。

      她们总是用一种难言的、柔软的眼神望着他,仿佛看着雪天里唯一一棵将要发芽的幼株,为了让这枝叶能在不合时宜的季节好好长大,为了流春楼不会到来的春天,不约而同地将一切灌注。

      他明白的,他是流春楼里女人们共同的孩子,以女人们的血、肉和温情为食,在真正的温柔乡逐渐长大。

      但是……若他娘亲没有生下他就好了,或者,不是被这样养育长大就好了。

      “啪”一声响。
      宁祐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给了自己一巴掌,下一刻却放下手捂着眼睛呜咽起来,“对不起,娘……姐姐……对不起、但是……”

      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他吸食着她人的血肉长大,这条命如此珍重,他怎么能轻易放弃,但他真的已经、已经竭尽全力,徒劳地挣扎过太多次。

      最初,母亲逝去后不久,宁家找上流春楼,请“五少爷”回家。
      他不肯,当夜流春楼起了大火,他在大火里下跪,那些所谓的“仙人”怜悯而讽刺地看着他,一挥手,大火便熄灭了。

      再后来,他一路被送到宁家,在那些或相劝好言、或相欺诓语、或威逼利诱中,轻易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被接回宁家——
      早些年,修仙界曾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千面蛾蛊之乱,就连下界都有所耳闻。

      千面蛾蛊原本数量稀少,只在埋尸藏骨、灵气充足的遗迹里偶尔出现,吞吃尸体中的灵气,又作为伴生之物守护遗迹。
      后来,有旁门左道之人,竟然发现千面蛾蛊中的灵气可以被吸收,也就是说,利用蛾蛊,可以吞噬他人修为。一时乱象四起。

      所幸当时的仙首作为天道的代行者,肃清过一次千面蛾蝶之患,一方面严禁使用,一经发现就地诛杀,另一方面釜底抽薪,将需要与其并服的一味药引灭尽,只在衍上仙宫留有部分。

      只是人心贪婪难辨,仍有人为了力量而不顾万虫吞噬之苦。
      宁家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们更狡诈、更恶毒,叫至亲之人来承受痛苦,自己摘取果实。宁祐被带回家中,也不过是替宁家最为出彩的长子受过。

      那时候,他以死相逼,叫所谓的父亲立誓,此世此间,绝不对流春楼之人下手。
      那时候,他尚且做着某一日可以回到楼里的美梦。

      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出逃,一次又一次被抓回来,从宁家的别院,到上锁的屋子,再被关到地牢。
      他逃不出去,开始想尽办法递出消息,然后等待……最后杳无回音。

      梦该醒了。
      这么多年,他虽然在丹药秘法下维持着少年人的模样,下界却早已天翻地覆,流春楼能否留存至今都不知,何况那些苦命的故人。

      他在这世界上,除了这宝贵的生命,早就一无所有了。

      宁祐深深地呼吸,过了一会,端正地坐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替自己整理好衣襟,抚平囚衣上的褶皱,用宽大的布料挡住锁链。

      他曾经也想过,求仙问道、闯荡四宇,等到有一日修炼有成,就把流春楼的姐姐们救出来,能够骄傲地在母亲的坟冢前,磕头行礼。
      但这些他曾经憧憬的所有可能性,早就被扼杀了。

      宁祐对着面前黑暗跪伏下身,被锁链扯住喉咙,他没有在意,连叩三次,才慢慢坐起来,在身后墙壁间摸索一会,终于从被泥土掩盖的缝隙里扣出一块边缘粗糙的瓷碗碎片。

      他把碎片抵在脖颈处,因为被铁环挡住,只能别扭地来回扯动,像是锯断一棵树。

      鲜血从伤口缓慢流出,逐渐打湿了他的衣衫。
      宁祐放下手,在黑暗里畅快地笑起来,既然他注定无法掌控生,那至少,让他自己选择死亡。

      咳哈、哈哈……求仙?问道?
      他一个将死的叛逆之人,还真的想问一问这煌煌天道。

      “若是真的有天道……”
      他咬牙切齿,因为失血而声音嘶哑,却在黑暗里宛如惊雷,亦如重重落下的惊堂木,他终于可以说出自己的愤怒、不平、憎恨。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他问:“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什么听不见我的声音!为什么对这些故作不知!为什么任凭仙人蹂躏凡人如蝼蚁?!”

      他带着泣音,声音微弱下去:“如果,天道真的存在……那么,下一世,就不要再叫我为这苦苦挣扎、依然无从摆脱樊笼之人……”
      “不挣扎、不思考,就那样不知不觉随着命运的波澜到尽头,也许才是真正轻松。”

      “不,最好不要有来生……”
      “若是……一定有来生,就叫我当当年楼院里的阿黄好了。”

      他在最后时候,终于能够哭出来,泪水模糊视线:“娘……不要、不要怪我,我已经……”

      “娘、我好冷。”
      他喃喃起来,觉得浑身冷得发颤,只看见面前一片朦胧的雪白,一只苍白冰凉的手递到他面前……

      “娘……”
      宁祐如愿地合上眼,她终于、终于来接我了。

      终于,都结束了。

      -

      衍上仙宫位于昆仑仙山的最高处,独立于人、仙两界之外,终年积雪,气候严寒,除了山上层层叠叠、精心养护的寒梅,少有生物可以生存。
      当然,仙首喜静,此处也不需要旁的生物。

      每隔三月,逢月中十五,接连三天,仙宫都会遣散侍女门童,清冷一片,只有一人能够留在此处——仙宫的主人,天道的代行者,当世无出其右的仙首——濯尔清。

      殿后清池,濯尔清睁开眼,远山的云霭中传来沉闷的雷声,他瞳孔深红一闪而过,逐渐转为清明的墨黑。
      濯尔清从缭绕着寒气的泉水里起身,披上素白的外袍。

      以往此刻,他都会回到主殿继续稳固修为。只是今日,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忽然想要去那片梅林看一看。

      他步履轻而缓慢,赤足踩在深而厚的积雪上,未曾留下一点痕迹。
      寒梅覆雪,他一走过就簌簌往下落,却难沾他身。

      濯尔清忽然停住了步伐。
      白雪皑皑之中,有若隐若无的、轻弱的呜咽哀鸣,断断续续。

      濯尔清平静的眼神落到一株正悉簌簌轻轻晃动的梅树,下一刻,那株梅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侧身,躲开断裂的树枝和随之落下的积雪,以及……藏在积雪中的,一小团雪白的东西。

      那小小的东西,落到柔软的雪地,翻滚下来撞到他赤|裸的脚背,用黑色的、湿漉漉的鼻尖无意识顶了顶他,一双眼紧紧闭着。

      这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小兽。
      它应该、也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终年风雪环绕、几乎没有活物的昆仑山巅。

      濯尔清平静地看着这一团靠着自己脚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格外滚烫的雪球。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他最终伏下身将团子捧了起来……轻飘飘、暖呼呼、毛茸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若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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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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