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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第9章

      温溯开这间雅间,采光极好,窗外是树木茂密的公园,远处能望见N市城西新建起来的钢筋大兽,在秋日午后稍显刺眼的阳光照射下,耀武扬威的震慑着一切。

      不过身处此处是雅间中,静谧如湖心扁舟,隔绝了车水马龙和人声喧腾,令人忘俗。

      温溯见萧疏桐站在窗边远眺,指着城西新商圈那栋最显眼的双子楼:“我的新办公室就是那里,有点高,我不太习惯,去的比较少。”

      萧疏桐没有说话,温溯也不觉得尴尬无趣,他缓慢而富有情感的从这栋双子楼办公室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最近睡眠不好,还多梦,总是梦见小时候在福利院里的情景。其实那时候过得不算差,院长、老师和照顾我们的阿姨都很好,吃的零食不多,玩具也少,但小孩子多,总能想出许多办法让我们快乐起来。”
      “一开始梦到这些,我也很开心。但随着浅层次的欢乐被掀开后,就必须面对真实了。我那时候年龄比较大了,9岁,能记得很多事,我也知道那时候的我已经过了最佳收养年龄。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的时候,会想白天还一起玩的小朋友,第二天又会离开几个。”
      “只要是一起玩过的小伙伴,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但他们从我身边来来去去,就像潮水的涨落,有时带来鱼虾,有时带走贝壳,只有我,一直停留在岸边,从不曾进过这片大海。”

      “直到有一天,我生命中也照进了光。这一天在我记忆里很清晰,父亲带着母亲来到会客室,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就像母亲流个不停的眼泪。”
      “其实院长带进去见他们的孩子不是我,只是我看到她哭得太伤心了,就对她说‘你哭得这么伤心,会把他们吓到的,就不跟你走了。’她就强忍着不哭了。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的孩子走丢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回来。”
      “我对她说,我认识很多很多小孩,也许见过她的孩子,就让她给我讲讲她的孩子长什么样子。”
      “她跟我说,她的小孩叫温晗,温暖的温,日今口的晗,这个字代表的意思是美好的清晨,温晗的意思就是温暖美好的清晨,她说她想了好久才取的这个名字,特别特别喜欢。她家晗晗也很喜欢。”
      “小晗晗刚认识字的时候,她就教他写自己的名字,晗晗小声小气的说温暖美好的清晨,是因为有太阳,他就问,我是小太阳吗?”
      “从此后,他就是全家人的小太阳,他很活泼爱笑,总能给人带来欢乐。”

      “我很羡慕的说,真好啊,我也喜欢小太阳。”
      “母亲又哭了,她说‘可是我的小太阳不见了……’”
      “我说‘所以你的眼睛才一直下雨吗?’,她没有回答我,默默的流泪,我很难受,就对她说‘我帮你一起找回小太阳吧’。”

      温溯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了,他摆放好茶盏,暖杯、取茶、醒茶、冲泡……
      茶香在房间里缓缓蔓延,像一抹久远的记忆渲染上色,从沉睡的身体里展开画卷。

      “君山银针。”萧疏桐说,在温溯对面的草编蒲团坐了下来。
      “嗯。”温溯点头,抬手端了一杯到萧疏桐面前。

      萧疏桐垂头凝视着浅褐色杯盏中的清波晃动,茶香自鼻尖袅袅绕入心中。君山银针是幼年模糊记忆中最清晰深刻的味道,家里最爱煮的就是这款茶。
      冬日里,小小的陶泥炉,微红的炭火,果盘里的橘子、枣糕……
      有个温柔的声音总对他说:晗晗,不能再喝了,晚上该睡不着觉的。

      温溯说:“你知道我的名字的由来吗?”
      萧疏桐看他。
      “溯,溯流而上,也有寻找,追究以及追忆的意思。父亲说,你是在河边走丢的,下游没有找到你的尸体,他要溯流而上,把你找回来。”

      窗外的午后日光渐渐西落,余晖绯红,葱郁的草木描上了淡淡的金圈。
      玻璃窗折射到茶桌上的最后一缕光,悄悄撤退后,茶盏里的两杯茶早已冷却,茶香也几近不可闻了。
      萧疏桐没喝,温溯也没喝。

      又过了片刻后,手机特别提示音响起,萧疏桐拿出手机,是聂屿风发来的消息。
      【你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萧疏桐静看了半晌,最终没有回复,将手机放回了口袋中。
      他抬头,见温溯正看着自己,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的意思,平静自然。

      萧疏桐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冰冷的茶盏,一口饮尽,入喉是熟悉的像某种早已流淌在血液里的味道,陈旧的记忆碎片就像干燥发黄的苔藓在浸泡了清水后,再次青绿膨胀,晶莹鲜活。
      他稚嫩的小手推开院子的大门,母亲的小花坛,父亲的停车位,白色划线方框里还停放着那辆总让他晕车的黑色轿车,靠墙并排而立的松柏高大挺拔,卧在门口大黄狗冲他摇着尾巴,疯跑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温溯面前的那杯茶也已涓滴不剩,他站在茶几边,手里挽着西装外套:“走吧,我开车很稳的,不会让你晕车。”

      萧疏桐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

      车程有点长,半途中萧疏桐睡着了一次,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十二个未接,大多数是聂屿风的,其它都是员工的。
      他先是回复了员工,最后才拨给了聂屿风。

      车窗外的绿色指示牌上显示离S市还有30KM,他们在高速路上,汽车将近100迈的速度在冲破黑夜,路旁昏黄的路灯拉成一条条长而细的光线。
      萧疏桐感到自己在物理距离上,离聂屿风越来越远。

      “疏桐?疏桐!你在吗?”
      “我在。”
      “你在哪里?我很担心,给你发的消息没回,后来打了七个电话也无人接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给我发个定位,我来接你。”
      “我有点事要自行处理,你不用担心,也不用来接我,这几天公司的事就先麻烦你了。”

      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后。
      聂屿风问:“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不能。”
      萧疏桐拒绝的太过干脆,聂屿风甚至没接上话。

      车厢里很安静,温溯的车性能很好,听不见车子高速刺破空气的呼啸声和震动声,因为太过静谧和空间的狭小,连旁边开车的温溯都能听清电话里聂屿风的声音。

      萧疏桐感到温溯偏头看他的视线,大概是一种奇特的感应,就在此时听筒中传来聂屿风的询问:“你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有的。”
      “是谁?”

      温溯不得不分心,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投射到萧疏桐的身上。
      萧疏桐看着温溯的眼睛,黑暗的车厢里没有开灯,车头近光灯反射在他眼角膜光滑的介质上,有微微的亮点在闪动,像某种信号源。

      “能告诉我是谁吗?”聂屿风继续问。
      “是温溯。”萧疏桐没有给这次的停顿过多漫长的沉默,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挂了。”
      “嗯……好。”

      萧疏桐挂掉电话,好像身体里的某个信号站的电源也关闭了。

      “刚才你睡着了,我没来得及问。你想吃什么,有哪些忌口,我好让家里人提前准备,他们都不知道你要回去,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不喜欢隆重和刻意,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问。”

      温溯自嘲的笑了一声:“抱歉,因为我还在适应和你相处的正确方式,难免画蛇添足。不过,电话还是要先打一个的,到家差别不多八点了,总要吃点东西的。”
      “我没什么忌口。”
      温溯点点头,打电话安排了一下,那边是个女声,似乎在惊讶他怎么突然说要回来,不过还是很喜悦的应承了下来,说立马让阿姨去做饭。
      温溯却说想吃她亲手做的饭菜,那边又很快答应下来。

      温溯挂了电话后,没有提及刚才电话里的内容,继续了刚才的话题:“我不太喜欢聂屿风这个人,我知道我的行为很自作主张,也很冒犯,但是我不建议你和他在一起。不知道你偏向喜欢那种类型,我还算有些人脉,可以为你挑选心仪的对象。”
      温溯观察萧疏桐的表情,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情绪上的表示,很平静的微微侧首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山峦。

      “我不懂爱情,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我和女方商量过,下个月订婚,再用三个月的时间安排布置结婚,婚后就会备孕要孩子,到时候爸妈就会安心很多,添了孙子后有得他们忙,也不会来烦你。”

      “那天晚上的话你听到了。”

      温溯怔了一下,萧疏桐用的是肯定句,他的弟弟比传闻中还聪明。温溯随即点点头,他目视前方,下颚骨有些微的紧绷,但嘴角展开温和的笑容又好似那紧绷只是光线太过昏暗加重的阴影。

      “你在感动我,还是在感动你父母,或者说感动你自己?”

      温溯嘴角那点笑意,逐渐像熄灭的火,变成了灰烬。

      车窗外的指示牌又一闪而过,离S市还有10KM。车内的气氛又归于沉默。
      萧疏桐想起三年前他的亲生父母再次找到N市想和他见一面。
      他们的见面在一家酒店,全程由温溯安排。双方接触的时间不长,见面的时间是在晚上,和平的吃完晚饭后,到酒店的花园里散步闲谈。

      大多数时间都是温树名在说话,他上位者掌权惯了,发号施令指点江山如喝水般理所当然,尤其面对小辈和下属,更况当时刚接手公司不久的萧疏桐,像个菜鸟一样。

      温溯扶着母亲韩笑跟在一边,韩笑身体很差,因为提前知道能和萧疏桐见面,失眠了两个晚上,不小心患了热伤风又让她躺了半天,到了晚上才强撑着吃了个晚餐。
      她一双含泪望着萧疏桐,好似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因为感冒引起的咳嗽气短说不了几句话,可怜巴巴的靠在温溯肩膀上。

      萧疏桐话不多,几乎沉默了一个晚上,和韩笑也仅仅说了两句话,字数不超过十个字,却在那短短的三个小时里,那双一直围绕在他身上的视线,像文件传输一样以每秒上M的速度灌注着海量的情感信息。

      最后,温树名显摆完他的人生哲理后,终于能像个正常的人说说真心话。
      “我们温家一代单传三代,不能在你这里断了。”
      “名字还是要改回来的,上次你为了养父母和爸爸闹脾气,我后来想了想也是情有可原,他们毕竟悉心教养了你这么多年,不能忘了恩情。上次的事情就过去了,在外你还是可以叫现在的名字,户口本上肯定要改,不然爸爸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事业怎么好交到你手上。”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你妈妈认识很多长得漂亮,脾气又好的女孩子,尽早结婚,我们也好抱抱孙子。”

      萧疏桐问:“温溯也是你们的儿子,他结婚生子不就有后了?”
      温树名很厌恶他的冥顽不灵,入情入理说了大半个晚上,一开口却问的是这个,他情绪上头不耐烦地说:“那不一样!”
      萧疏桐问:“有什么不一样,他是你一手养大的,他很优秀,比我更熟悉公司的情况,你不打算把公司交给他吗?”
      温树名愤怒道:“你懂什么!我自有安排!”
      萧疏桐回了一句:“我喜欢男人。”
      温树名震惊之下,反问了好几遍他是不是认真的,是不是说谎骗他,萧疏桐说没有。
      大概是萧疏桐的表情太过诚恳认真,温树名打了他一巴掌。

      那天晚上在韩笑昏倒的混乱中,不欢而散。

      ……

      终于进了收费站,车子在长长的车流中汇入主干道。
      万家灯火将夜空也点燃了,燃烧出一望无际的繁华。

      温溯说:“上个月,母亲进过ICU,她的心脏出了问题,病情有点复杂。”
      “那么多年我从未见过父亲哭过,那晚他守在病房外,我躲在墙角看他在抹眼泪。”
      “母亲病危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是我能看懂她的口型,是‘晗晗’。”

      “抱歉。”萧疏桐想刚才他的那句话,一定很刺耳。
      “不用抱歉,你说的没错。”温溯偏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虽然用安慰剂很可怜,但有时候,人类这种脆弱的生物,还是需要一点安慰剂才能挺过去。”

      “但你……用不着这样。”萧疏桐突然有点烦躁,这些事本与他无关,他却作茧自缚将自己捆了进去。

      “我的人生已经很幸福了。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没有我幸运,他们尽到了父母的责任,也很关爱我,和我订婚的李小姐不仅外貌很美丽,性格也好。”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我的弟弟一直没回家,让我很担心。”

      萧疏桐偏过头,不想再说话。

      ……

      对于温家的记忆,萧疏桐已经很模糊了,但是当车子经过那条两旁栽满了梧桐的小路时,儿时在这里玩耍过的痕迹就像白衬衫上的墨水,那么显著的无法忽视。

      他想起小路的尽头有一尊雕像,是个奇怪的图腾柱,韩笑会在上面挂上一些手制的喂鸟器,时不时会有灰喜鹊、珠颈斑鸠、红嘴蓝鹊、松鼠等小动物来觅食,图腾柱下积攒了鸟粪和谷粒,有时会长出绿油油的小麦苗。
      他小时候贪玩想捉鸟,爬不上去还被鸟粪砸到过,气哭了好久。

      果然,当车子停在小路尽头的时候,那个图腾柱依旧伫立在哪里,只是二十来年的风吹雨打陈旧了许多,上面没有再挂有喂鸟器,鸟粪也被雨水冲刷干净了,换成了斑驳的青苔,柱子下面堆积的是落叶,不再生长小麦苗。

      “母亲说你小时候很爱在这里玩,总想爬上去捉鸟,却被一只喜鹊啄伤的额头,她那时好担心你破相了。”温溯一只手握着大门的把手,上面安装有指纹锁:“走吧,进去了。”

      锁门开启的电子音很熟悉,萧疏桐一看,原来是他家公司的产品,是五年前的旧款。
      温溯笑了笑,没说话,先他一步走了进去。

      萧疏桐站在门檐下,半只脚在外,半只脚在内。
      院子里的光景似是而非,小花坛没有了,右边的所有地面都被推翻种上了蔬菜,左边的停车位还在,上面停放的车已经变成了一辆越野。停车位前方原本是个小水池,如今水池干了,似乎许多年没打理过,堆满了落叶和积攒混乱的杂物,有点丑陋。
      总卧在门口的大黄已经不见了。
      只有院墙边守卫一样的松柏,风采依旧,比他小时候还要高大茂盛。

      最后,萧疏桐的目光才看向正中间的屋子,那一瞬间,他好像被一个气泡给包裹了,五感消失,也忘了呼吸,乘坐着时光机一路观光,最终,他的视线和厨房窗口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窗后是她苍白的没有血色的,淡描如水墨线的五官,像一张贴纸印在玻璃上,轻飘飘的,薄薄的,就是这个地方,就在是这个角度,风吹日晒,褪了色,脏了,丑了,依旧望着这个方向。

      萧疏桐像定住了一样,无法动弹,而气泡中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耳中传来嗡嗡的耳鸣,生锈的泪腺想涌动点什么,却因年久失修,淌不出半点泪来。

      “晗晗,是晗晗吗?”
      好在里面的人比他先动起来,等萧疏桐能眨动眼睛的时候,韩笑已经到了他面前来。她站得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嗫嚅着早已不饱满的,干瘪的嘴:“我,我乱糟糟的,也没化妆……”
      大概是哭得太多,又太久没笑过,她的嘴唇变得干而薄,嘴角下垂,像有太多的痛苦秤砣一样挂在她的嘴角,生生的变成了覆盆嘴,看起来有些刻薄,不讨人喜欢。
      萧疏桐记得她年轻时候,像名字一样很爱笑,嘴角上翘好似花瓣的弧度。

      “我……”她眼巴巴望着萧疏桐,嘴巴一张一合,最终泄气又自怨自艾的冲口而出:“我的脸就是显老,你大概没认出我来,我没你妈妈那么漂亮……”她说着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了口,眼眶里又滚起了泪珠。

      她说的是萧疏桐的养母,祝飞星。
      祝飞星年轻的时候是个舞蹈演员,闻名N市,即便已经五十岁了,依旧年轻貌美得像个三十出头的大姐姐。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温树名从屋子里追了出来,刚下阶梯就愣在了原地,差点摔倒,温溯从旁边扶住了他。
      “啊,是小晗啊……你,你怎么突然……”他说着看向身边的温溯,温溯点点头。

      温树名的背不像三年前挺拔了,有微微的佝偻,他走到韩笑身边,用拇指擦掉她眼角的泪,说:“哭什么,孩子回来了不是挺好的。”
      韩笑不好意思的躲开他的手,努力露出笑容:“我就是,就是有点控制不住。”说着又去偷偷看萧疏桐的脸色,害怕自己糟糕的表现惹他不高兴,转身就走了。

      萧疏桐沉默了片刻,说:“我有点饿了。”

      “饿,饿了啊,那好那好,我饭也快做好了,你进来,你进来吃饭。”韩笑语无伦次的说着,伸手想去拉住萧疏桐的胳膊,试了好几次还是缩了回去,只是嘴上不停的重复着刚才的那几句话,像是要不歇口气的邀请萧疏桐,她才会心里踏实一点。

      温树名听得烦了,低声呵斥了一句:“你能不能不要说了。”
      韩笑这才像清醒过来,难堪地闭上了嘴。
      温树名叹了口气,不忍心的添了一句:“你会把他吓到。”
      “哦,哦……”韩笑手指头繁忙又凌乱的整理耳边落下的发丝,无措的站在原地。

      “妈,我看锅里还煮着什么,千万别糊了。”温溯说。
      “我,我去看看。”韩笑看了好几眼萧疏桐,又看了两眼温树名,才三步两回头的去了厨房。

      剩下的三个男人一起进了屋子。
      萧疏桐才发现温树名的头发已经灰了大半,白发零星点点,脸上的皱纹,尤其是法令纹深了许多,像是揪面团的时候拧出来的褶皱。
      这时,温树名又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扒了扒头发,竟掉下来几根头发,不由得尴尬的笑了两声:“坐吧。”

      萧疏桐在饭桌旁坐下,房间里的家具几乎没换过,好在都是些经久耐用的中式木质家具,收拾得很干净,反而有种愈久弥新的沉淀感。
      萧疏桐想起小时候曾在这张桌子上练毛笔字,画画,看书……楼梯下的那个双层斗柜的最后那个抽屉,他在里面藏过大白兔奶糖,旁边的窗户右侧倚靠着缠枝牡丹绘纹的大花瓶,他赢的弹珠都珍藏在里面,还有他吃剩的桃子核,洗干净了放在里面,宣称是他的能量核……

      “你的房间,你妈一直收拾得很干净,今晚就可以直接睡里边。”温树名说完见萧疏桐没有搭话,五根手指在桌面上虚空抓了抓,又说:“要是不习惯,小区外头有酒店……”

      “嗯,今晚就在这里住。”萧疏桐说。

      “那家酒店还可以,让你哥……哦,在这里住啊,哦好,就在这里住。”

      温溯站起来,说:“我带你上去看看吧,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让妈早点准备。等我们下来了,饭应该也做好了。”
      “行,行,上去看看。”温树名嚯的起身了,发现温溯话里的意思说的是他和萧疏桐两个人上去看,窘迫的坐了回去,接着又稍微松了口气,舒展了眉心的皱纹,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和萧疏桐说些什么,还是温溯处理得好,先让他适应适应环境。

      “走吧。”温溯站在楼梯口朝萧疏桐招了招手。

      萧疏桐朝温树名点了点头,跟温溯上了楼。

      “其实房间里很多东西还是你小时候的模样。”温溯停顿了下说:“你应该也发现了,家里的装饰几乎没变过,妈和爸都怕你哪天回家了认不出来,又跑掉了。”
      “这个楼梯……”温溯用脚轻轻跺了跺:“其实早该拆了重建,但是妈说你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楼梯,不准拆,这些年就一直修修补补。”他说着笑了一声:“我小时候每次走都害怕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好在妈维护得很好。”

      萧疏桐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从这个楼梯摔下去过,摔破了膝盖,温树名说要把楼梯拆了,他说不准拆,他喜欢这个楼梯,因为这个玩捉迷藏很好玩。

      “你还记得你房间的样子吗?”温溯打了位于楼梯口左侧的一扇门,开了灯。
      房间正中央那张记忆中可以滚来滚去的大床,如今看来不过是1.8m的普通标准床,还不如他现在家里睡的那张大。

      “床单和被罩可能需要换一下,妈一般都是半个月换一次,月初和月中,这一套应该有十天了。你喜欢什么颜色和面料,等会让妈来换。”
      “按平时的习惯来就好。”

      “其实,我很感激你今天会回来。”温溯在床边坐下,他体格高大,坐下后竟显得那张床有些局促,主要还是因为床上还放着好些萧疏桐小时候喜欢的玩偶。

      “这个里面……”萧疏桐拿起一个小浣熊玩偶,掀开缝在脖子上的小围巾,里面有条缝:“我记得,可能,我在这里面藏过几十块钱。”
      “是吗?”温溯笑了笑。
      萧疏桐不太熟悉的扯了扯线头,果然很快裂开了一个封,他用手指在里面掏了掏,不像小时候要费劲把整只手伸进去,现在他用食指和中指就触摸到了纸质的硬物。
      果然有一块正正方方的厚纸币,因为叠得很整齐,这些年来被韩笑清洗过多次,已经变得跟压缩饼干一样,分不清有多少钱了,但从花纹看不是人民币,是美元。
      “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想要钱,就问我爸要,他对我管得很严,不喜欢我乱买东西,就给了我美元,我拿着美元去幼儿园门口的小卖部,老板说是玩具币,不卖给我。”

      温溯忍不住笑了起来。
      像是被感染了,萧疏桐也笑了一声。

      这时,韩笑站在门口,小声喊道:“下来吃饭吧。”

      ……

      等一家人都坐到的桌子旁,默契的都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筷子和汤勺轻碰在瓷碗上的细响,连咀嚼声都几不可闻。
      韩笑几次想给萧疏桐夹菜,最后还是放弃了。

      吃完饭后,没事做了,尴尬的气氛又显露出来,尤其是两个长辈,坐立不安。
      萧疏桐便说:“我今天有点累,先上去休息了。”
      韩笑连忙上去换了床单和被套,萧疏桐站在窗边看她忙碌,手脚轻快麻利,很快就整理完毕,当掖好最后一角被套,她才恍然似的慢下了动作,刚才应该慢点套的,不然还能在房间里和儿子多待一会儿。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韩笑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床边。
      “没有了。”
      “那,那你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跟我说。”韩笑朝门口挪了两步,又退回了一步。
      “辛苦了。”
      听到这三个字韩笑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我其实还想为你做很多事,只要你说。”
      “温溯说你心脏不好,之前住过院,你早点休息。”
      韩笑听他关心自己,又开心了些:“你也早点休息,那,那我出去了……”她身体倾斜向外,双脚却又在原地踏步。

      “要坐一坐吗?”萧疏桐走到书桌边,拉出小凳子坐下,书桌仅一米宽,配的凳子也是小学生的尺寸,萧疏桐坐上去很局促,但看在韩笑眼里,儿子可爱得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韩笑坐在床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她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可能萧疏桐也是遗传了她这点,这些年身体不好,也不爱出去走动,脑子和舌头都变成了木头。

      萧疏桐也不太会应对这种类似煽情的场面,他从进门起就感到强烈的不自在,虽说是自己下决心来的,但真正到了地方,见到了人,逼迫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即便之前和温树名有太多的龃龉,但他的亲生母亲却是没什么罪过的,他不该这些年都不与她联系。

      “心脏不好是哪里出了问题,医生怎么说?”
      韩笑摇了摇头:“阿溯才知道,我当时已经不太想活了,不在意这些,是他一直忙前忙后,医生陆陆续续换了五六个,硬把我给救了回来……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很感谢他对你这么好。我没在你身边的日子里,还好有他陪着你。”萧疏桐靠在桌子上,目光能看到摆放整齐的,二十年前出版的彩印图像低劣的《少儿识字·初级》《看图片学拼音》等等,连页脚都抻得很凭证。
      萧疏桐抽出一本《少儿唐诗十首》,首页还有当年他写下的名字,温晗。很标准的小楷,当然不是幼童能写出的字。

      “这还是当初我手把手教你写的。”韩笑满是怀念的说:“你总是说要比妈妈写得好看,现在你写字是什么样子的?”
      萧疏桐沉默了一下,拿起笔筒里削好的铅笔,在另一页上面写下“萧疏桐”三个字:“我后来没学过书法,字写得很普通。”随后他看见韩笑落寞的看着他写在书页上的名字,倒显得有些尴尬,他随手一翻,打算重新写几个字,一翻就翻到了页尾,上面写着几个大大的,稚嫩的铅笔字:
      “晗晗永远爱妈妈”

      韩笑一下子哭出了声。

      萧疏桐有些无措,见她哭得泣不成声,站起来将她轻轻揽进怀里。韩笑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啕嚎大哭。
      萧疏桐想,他小时候才到韩笑腰部的位置,记忆中的她高挑得像棵大树,他像个小猴子一样吃力的抓住她的衣服才能爬到和她平视的高度。
      而如今,韩笑的头顶才到他的耳边。

      忽然之间,萧疏桐觉得双眼有些湿热。

      过了好半晌,等韩笑哭过了,她似乎也累了,有点喘不过气来,必须回房间吃药。
      萧疏桐把她送到门口:“早点休息,明天见。”

      听到“明天见”,依依不舍的韩笑才离开了房间。

      ……

      洗漱之后,萧疏桐躺在儿时的床上,与他来说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气息,联想起自家的床铺,他拿出手机,才看到聂屿风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
      【你和温溯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要谈吗?他是不是又想赞助你?】
      【我听说他回S市了,你也去了?】
      【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吗,你一直没回信息,我很担心。】
      【需要我来接你吗,我等你电话。】

      前前后后的时间跨度有两小时。

      萧疏桐从床上坐起,给聂屿风打电话,那边几乎是秒接。
      “疏桐,你在哪儿,还好吗?”
      萧疏桐喜欢听他的声音,除开非常好听以外,他会给他一种很在乎他,他觉得他很重要的感觉。七年前温树名和韩笑找到他的时候,他记忆中的母亲是那么爱他,他在哪里,她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晚上抱着他睡觉,白天搂在他怀里,全世界的美好都在她的臂弯里。

      那时候的萧疏桐很想重拾母子之间的感情,他得知第二天会见到韩笑,熬夜做了一个小礼物想送给她。但当他站在墙角看韩笑担忧的拉着温溯的手,害怕他淋雨了会感冒,追问他有没有吃饭……
      她那愁绪点点的皱眉,嘴唇微张,柔情无限的样子,和小时候叮嘱他的表情一模一样。
      萧疏桐无数次在记忆中描绘她的样子,虽然世界上的种种都不尽人意,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永远属于他的,但他无比肯定妈妈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温溯的存在,打破了他十多年来的幻想。

      就像刚才和韩笑聊天,她努力的想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平衡。
      早已经历过一次的萧疏桐很清楚,一碗水永远端不平。

      “疏桐,你有在听吗,你怎么了?”聂屿风的声音略显着急。
      萧疏桐没有回答,他太坏了,他就是想听听聂屿风为他着急的声音,想他满世界找自己,眼里心里都装着他的样子。

      “疏桐,你不要吓我,我真的很担心,我现在就开车过来?”
      到底是觉得自己这种自私的想法很羞耻,萧疏桐说:“我没事,我……”
      “你在哪里?”
      聂屿风的语气很强势,萧疏桐不由得说:“我在……”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还没跟聂屿风说过他是温树名的儿子。
      “你在温溯家里是吗?”
      “你怎么知道?”萧疏桐很惊愕,这件事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按照温溯的脾气更不会宣扬自己的私事。
      “温溯这种人!”聂屿风很不悦,他也不是第一次在萧疏桐面前诋毁温溯:“你不要被他的表皮给骗了,他们温家的人心都脏得很。”
      萧疏桐:“……”
      “你不相信我吗?我和温树名打过交道,我自认从没得罪过他,他倒是对我横挑竖挑,还暗地里不许供应商跟我合作。温溯就更不用说了,上次他在S市举办的国际科技博览会上,忽悠你说想投资你的项目,任谁听他说的鬼话都知道他别有用心!”
      “……我觉得他可能是真心的,你可能误会……”
      “我马上开车过来。”
      “不用,我在这里很安全……”萧疏桐还未说完,聂屿风已经挂了。再打回去劝他是没用的,萧疏桐知道他肯定会来。
      现在时间是晚上22:12分,聂屿风大概两个半小时后会到这里,想想那个时间点就头疼。

      萧疏桐只好起床换了衣服,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聂屿风相当不喜欢温溯,温溯当然也是看不惯聂屿风的。
      聂屿风对讨厌的人从不吝啬语录一般的毒言毒语,萧疏桐害怕到时候因口舌之争闹得全家不愉快,干脆到小区外的酒店去订间房算了。

      他刚下了楼,竟发现温溯坐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似乎一个人坐在许久,给人一种已经融进这黑夜的孤独感。
      “你……这是要去哪儿,你要离开吗?”温溯诧异的问,急忙站了起来:“妈说你跟她说明天早上见,她才乖乖吃药早点睡的,你……”
      “不是,我不走。我有事要出门一趟,等会就回来。”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你在S市有什么急事,我和你一起去。”

      萧疏桐沉默了片刻,说:“聂屿风很担心我,他要来这里接我。”
      温溯蹙了蹙眉头:“所以你不想我们起冲突,决定去外面见他?”
      “是。”
      “他倒是好意思,担心你住自己家会不安全。”温溯冷笑:“从现在出发,他大概也要两个半小时才到,你可以先上楼休息一下,差不多时间了我喊你一起出去。”
      “不用了,我先出去帮他订个房间,就在那里等他。”
      温溯呼了一口气:“我其实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他那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萧疏桐也不明白,为什么叶时见和温溯都表现得他们比自己更了解聂屿风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聂家就没一个好人!”温溯没好气的说。
      萧疏桐:“……”温溯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在聂家人手里吃了不少亏。
      “聂屿风这个人……”

      “你是不是还喜欢聂家那个混蛋?”不知何时,温树名站在了楼梯上,俯视着两兄弟。
      “爸,你怎么起来了,妈呢?”
      “她吃了安眠药,醒不来。”
      “这件事我和疏桐说就好了,你先回房间吧。”
      温树名没理会温溯,朝下走了两步,问萧疏桐:“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是。”
      “我想了三年,我能接受你喜欢男人。”温树名愤懑而强势的说:“但你不能喜欢他。”
      “我只喜欢他。”

      温树名深深吸了几口气,胸膛起伏个不停,他抬起的右手颤抖地指向门口:“你走吧。”
      “爸!妈好不容易盼他回来,还约好了明天早上见面!”
      “我会跟她说。”温树名绷着一张脸,压着怒气对萧疏桐说:“我让你走!”
      萧疏桐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客厅。
      温溯赶紧追了上来:“别走,你等一下,疏桐,萧疏桐!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多待一天,算我求你了。”
      身后传来温树名的吼声:“你让他走,不要拦着他!”

      “我就住小区外的酒店,明天早上你带妈来找我。”萧疏桐撇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我和你一起去吧。”温溯跟在他身边,好似怕他半路跑掉。
      “我不会食言。”
      “我知道你不会,但我不相信聂屿风。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怕他做事极端伤害到你。”温溯说着再次跟紧在萧疏桐身侧。

      “疏桐,我来接你了。”
      萧疏桐惊愕无比,他才刚出了温家的大门,聂屿风竟然已经到了?不是应该两个半小时后……
      温溯也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到了。

      “走,我们回去。“聂屿风冷冷的扫了温溯一眼,一把将萧疏桐拽回了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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