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心局》枫叶白色

3、第二章（上）

　　皇城内，金銮殿上。
　　丹墀上黑压压站着两列官员，左边是文，右边是武。
　　高高在上的中年皇帝从十二道冕旒后俯视了众人一番，咳了一声道：“众位爱卿，今日朝会，要接见洛国使者，并商讨两国联姻之事。”
　　“联姻”二字出口，下面一片窃窃私语。洛国实力远胜于西卫国，向来瞧不上他们。这次竟提出联姻，不知是福是祸。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肃静，转头对身边的大太监道：“宣洛国使者觐见。”

　　片刻后一名手持竹柄牦牛尾符节的使者迈入大殿，撇着八字步走到正中。见了皇帝并不下跪，只拱了拱手行个礼，便站在那里不动了。
　　高踞上方的皇帝端着架子，威严地喝道：“来者何人？”
　　使者将符节柱在地上，昂首挺胸，朗声道：“在下洛国使者张渐。奉国主之命，跋山涉水，特来拜见西卫国主。不想国主如此慢客，不仅不降阶而迎，连个座位都没有。”
　　朝堂上静得只有他的回音。朝臣们神色各异地向他望去。
　　“岂有此理。”站在左列前位的顾青鸿听到身边有人忿忿道，“我西卫国与洛国平起平坐，就算皇帝来也是分宾主相待。一个小小使臣，怎敢要陛下降阶而迎！”
　　顾青鸿不用看就知是谁，低声制止道：“于绩，稍安勿躁。”
　　皇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又想到洛国实力强盛，得罪他们并不合适。只干笑一声道：“使者远来辛苦……赐座。”
　　使者更不客气，太监搬来了椅子，便大摇大摆走过去坐下。坐定后道：“我这次来，是为商议联姻一事，我皇帝想请贵国公主嫁入我邦为妃，以固两国之好。”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大家刚开始听到“联姻”，只道是洛国要将公主嫁与西卫皇帝，谁想竟是如此。洛国皇帝年逾六十，而西卫国唯一的公主才只有十七岁，年轻而貌美。这亲事未免太不般配了。
　　使者以符节柱地，在非议声中昂然扬声道：“我洛国国力昌盛，皇帝陛下宽宏仁慈，贵国公主一嫁来，便是贵妃之名分，比在西卫国尚驸马强过百倍。更可使两国永固秦晋之好，以安百姓之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陛下切勿迟疑，速速答允才是。”
　　下面于绩听不过去，忍不住出声讥诮：“贵国皇帝的岁数可做我们公主的祖父了，联这门亲事，不怕惹人非议吗？”
　　使者不屑地笑了一声道：“请放心，我皇帝陛下龙马精神，定会令公主满意。只怕公主到时候招架不了，要缴械投降呢……”
　　立刻有人喝道：“放肆！你是大国使者，怎么口出秽语！”
　　皇帝拍桌子怒喝一声：“来人啊，把他叉出去！”
　　闻声跑进来几名侍卫，要拉使者下去。使者冷哼，猛地站起身道：
　　“贵国既然拒绝我国好意，休怪我们翻脸无情！到铁蹄入境之时，公主别说觅得如意郎君，怕是连性命也保不住吧！”
　　说这话间他已被推推搡搡地拽到大殿门口。皇帝听得“铁蹄入境”四字，一震，连忙叫道：“且，且慢！”
　　侍卫们停住动作，皇帝自觉失态，目光向大殿上扫视，想等哪个大臣出来解围，左列班里的尚书李思义连忙跨前一步奏道：“陛下，此事不宜仓促决断，还是请使者先下去休息，改日再答复吧？”
　　皇帝就坡下驴，哼了一声道：“恩……就依卿所奏。使臣且退下，朕与众臣商议之后再答复。”
　　使臣闻言这才撇嘴一笑：“好，那臣就等皇帝陛下的佳音了。”

　　使者刚一离开殿堂，立刻有人出班跪下道：“陛下，不可答应洛国的联姻要求！”
　　皇帝探头一望，见是大将军杨瑁，道：“杨将军有何见解？”
　　满脸络腮胡子的杨瑁道：“洛国一向仗势欺人，不把我西卫放在眼中。这使者态度傲慢，若答应了他们，更惹得他们小瞧于我等。再说，我国武器精良，战场上并不输于洛国军队。若他们敢来进犯，我国将士誓死抵抗！怎能让公主受委屈嫁与那皇帝老儿？”
　　皇帝摸着下巴尚未发表看法。先前站出来的尚书李思义道：“杨将军此言差矣。兵者凶器也，不应轻言动用。婚姻之好可避免战祸，何乐而不为？洛国郑重其事地派使者来提亲，倘若拒绝，惹得他们恼羞成怒，反而不美。”
　　两人各抒己见，互不相让。皇帝左顾右盼，似觉两边都有道理，不知应听哪一方的。下面群臣汹汹议论起来，也有支持杨瑁的，也有支持李思义的，争执不下，嗡嗡地吵个不停。
　　声音越来越大，吵得皇帝不耐烦了起来，拍桌子怒喝一声道：“肃静！”
　　众人噤声，都望向皇帝，等他决断。皇帝心中却还没得主意，迟疑着不知该说什么。

　　沉默片时，顾青鸿出班跪下，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
　　“臣以为，此乃洛国远交近攻之策。”
　　“远交近攻？”
　　“是。”顾青鸿道，“我国在西，洛国在东，之间隔着一个下稷国。洛国这些年实力日盛，屡屡想进犯下稷，却又深恐我们两国联盟，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提出联姻，多半是想挑拨我们与下稷的关系。又使我们放松警惕，好让他们进犯下稷的阴谋得逞。”
　　皇帝问：“那你的意思，朕不该答应了？”
　　“不仅不能答应，还应立刻致书于下稷，表明我们拒绝洛国而与下稷结盟的诚意。两国联合方能制衡洛国，否则只恐大祸不远。”
　　一旁的李思义摇头：“顾学士危言耸听了。洛国与下稷多年相安无事，边境上从未有过冲突。联姻便是联姻，我们只就事论事才对。”
　　皇帝闻言也点头道：“李尚书所言有理。朕想两国联姻终是好事，不必为一名公主惹怒洛国。”
　　李思义躬身：“陛下英明。”
　　顾青鸿坚持道：“陛下，正因洛国这些年风平浪静，突然提出联姻，才显得可疑。”
　　“这只是你的推测，并无凭据。”皇帝不耐烦地摆手道，“朕已决定，答应洛国的要求，来日便通知使者，朕将把清宁公主嫁与……”
　　“陛下且慢！”顾青鸿抢先道，“陛下若要答应联姻，我们和亲的对象也应该是洛国太子！”
　　皇帝被他打断，不满地问道：“这又是为何？”
　　“洛国皇帝已退居幕后，当政的是太子。而且太子并未立正妃，若公主嫁与皇帝只能为侧室，嫁给太子却可做正妻。将来对我两国的和睦也大有利处！”
　　“恩……”皇帝被他说动，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又迟疑道：“但洛国怎会同意呢？”
　　“陛下，公主正值妙龄，怎好嫁与六旬老人？我们当据理力争才是。”
　　皇帝犹豫半晌，心烦道：“罢了，此事再议！”
　　说完一摆手起身立座，大太监跨前一步尖声道：“退朝！”
　　众臣跪地，恭送皇帝离开。

　　下朝之后，众人鱼贯走出大殿。这时太阳已经升高，金色的阳光布满几十级台阶，拖着众人长长的影子。大家在丹墀下互相拱手作别，各自散去当值。
　　顾青鸿与于绩同路，联袂向武经阁走去。
　　于绩是武经阁司造，与顾青鸿一个管技术，一个管政务，是武经阁的两位主官儿。和他那双巧手不同，此人为人处世憨憨厚厚的，没什么心计。顾青鸿欣赏他这率直的性情，虽然平素待人冷淡，却与这位同僚相处得很融洽。
　　官靴踏在石板上，嗒嗒地轻响着。无声地走了片刻，顾青鸿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陛下色厉内荏，多虑寡断。非国家之福。”
　　“青鸿，你……”于绩被他这话说得一呆，忙左右看看，轻扯他衣袖一把道：“怎么说这等话，这是对皇上大不敬。”
　　顾青鸿侧头一笑，紧绷的面孔因为这一笑舒缓下来：“早上那个仗义执言的于司造现在胆小起来？我还没追究你的大不敬之罪呢。”
　　“什么？”于绩不解。
　　“‘贵国皇帝的年纪可以做我们公主的祖父了’这话是你说的吧。”顾青鸿摇头，“洛国皇帝是公主的祖父，那岂不是陛下的父亲了？亏得大家都没注意，不然以陛下的性情，不扣你一年俸禄才怪。”
　　“哎呀，”于绩顿时脸红脖子粗，后悔地一拍大腿道：“还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呢！”
　　顾青鸿没答话，思绪早已飘到他处去了。于绩也不指望顾青鸿会安慰他，好在皇帝陛下并没真扣他的俸禄，懊恼一刻，也就把此事抛开。

　　两人一路走到武经阁的锻造厂。宽敞的大院子里工匠们进进出出，正在搬运着各式各样的零件。
　　一见到两人进来，本是热火朝天的院子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脚步都不由得放轻，经过顾青鸿身边的人都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叫声“大人”，马上走开。
　　顾青鸿目光扫视了一圈，匠人们头垂得更低了，手眼全集中在自己摆弄着的东西上，一刻不敢停。
　　于绩对这情形已经习惯，不以为意。他是一见兵器便两眼放光的人，东摸摸、西看看，和匠人们说笑两句，查看了一番众人的工作。再转头见顾青鸿仍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模样，便道：“你莫不是还为洛国的事情担心？放心吧，我们武经阁设计的兵器天下无双，便是国家真有战事，也能让敌人有来无回。”
　　顾青鸿闻言眉头并未舒展，却点头道：“你说的对。或者我们可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什么意思？”于绩莫名其妙。
　　“洛国会小觑我们，无非是觉得我们实力不如他们罢了。” 顾青鸿微微扬眉，眼里闪着针一般冰寒的光，好像眼前就站着那个张狂的使者，口气狠狠地道，“如果我们让使者见识一下我们的精良兵器，定可以打压他们的嚣张气焰。”
　　于绩拊掌：“不错的主意，也许能让他们取消那什么联姻。”
　　顾青鸿摇头：“以陛下的态度，很难取消。但若能据此与洛国讨价还价，让公主不嫁给那个老皇帝而嫁给太子……也算是对我们有利了。”
　　“话说回来，你最近可弄出了什么新鲜东西？”
　　于绩兴致立刻上来：“我刚好设计了一种弩机，正要找你起个名字……”
　　顾青鸿看了看周围一大堆人，制止他道：“到里面去说。”

　　注：符节是一种竹子做柄，上饰牦牛尾的物件。由皇帝赐予出使的使臣，作为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