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心局》枫叶白色

23、第十二章（上）

　　楚衍也起身，把灯挑亮了一些，温声道：“多穿点别着凉。写完了快回来，我给你揉揉。”
　　尽管早该习惯了他的温柔，顾青鸿还是心中一暖，却又为话里隐含的意思而窘迫，默默地穿了衣服下床。
　　离了卧室，走回书房。看见毛笔丢在桌上，桌面一块黑色的墨迹，显得凌乱狼狈。顾青鸿没心思收拾，也不想叫洗研来，自己洗笔研墨，思路明晰地写好了奏折，将派遣弓箭营护送公主和亲的主意写在奏折之中。
　　落下了最后一笔，油灯已变得昏暗。窗外冷风呼啸，吹得窗棂吱吱作响。
　　顾青鸿封好奏折，坐在那里一时没动。
　　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热度，耳边似又响起那些温言细语。在这个凉凉的深秋之夜里，他却能从另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温暖。
　　从微有好感发展到深爱，好像并没有经历多久。可是真的爱上了，才知道之前的自己是何等寂寞。
　　不再是孤单一人，不再独自坐在书房里听外面细碎的风声。即使很忙很累，也知道有一个人正在家里等待着，包容着他。
　　顾青鸿把玩着手中的毛笔，目光投向卧室的方向。
　　喜欢那个人。
　　毫无疑问。
　　曾经把楚衍说出来的那句天荒地老当做笑话，现在却认真地在想了。也许他们真的可以天荒地老，相伴到白头。
　　哪怕西卫风雨飘摇，哪怕武经阁的前途未卜，但这颗心总算是有了归所。

　　他一闪神，为自己突然泛起的细腻感伤摇头。小儿女情调太不适合他们了吧。

　　隔着一面墙壁的卧室里，楚衍送顾青鸿出门，再度回到床边坐下。手臂却撞到了个硬硬的东西，伸手勾出来一看，是一小串钥匙，刚才脱衣服时掉下来的。
　　楚衍把钥匙拿在手中，金属的质地在灯光下泛着冷冷的色泽。
　　他放下钥匙，躺到床上，将双手枕在头后，仰望着头顶发呆。
　　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臂很快被冻得冰寒，楚衍叹了口气，把手抽出来缩回袖子里。
　　如此又躺了会儿，外头打更的声音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气灌下去。
　　冰凉的茶水冷得彻骨彻心，让楚衍一个激灵，徒劳地抱臂在胸前，像是要缓冲那份凉意。
　　接着他一口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片刻后油灯又被点亮。
　　楚衍将钥匙放在床头桌子上的显眼处，以便顾青鸿回来能及时找到它。

　　第二天上朝时，顾青鸿将奏折呈上，下午便被皇帝召见。
　　同时被召见的还有杨瑁将军的侄子杨续，三十出头的中年人。生得粗壮结实，举止透着股桀骜之气。
　　“顾学士，朕看了你的奏折，深以为然。朕决定命你为使臣，与杨续将军一同护送清宁公主前往洛国。”皇帝对他说道。
　　顾青鸿完全没想到会接到这么个旨意，一怔才道：“这……陛下，并无此等先例啊。”
　　虽然依各国惯例，往来的使臣多是朝中有些分量的人物，但西卫的武经阁学士还从未接过这等差事。
　　“朕想你亲自去落鹰峡考察一番。再者，派去的既是弓箭营，若真起了冲突，有你们武经阁的人在，更妥当些。”
　　“……是。”这个理由听起来有些奇怪，但顾青鸿并无立场拒绝，遂施礼领旨。

　　退出御书房，走在皇宫的廊桥之上，杨续扯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道：“顾大人，此行请多多指教。”
　　“不敢，行军之事非我所长，还要依仗杨将军。”顾青鸿淡然应声。杨续此人口碑不太好。听说他虽然很会打仗，却骄横跋扈，在军营里时常打骂士兵，在外则贪财好色，收受贿赂，调戏良家妇女，无所不为。若非他是大将军杨瑁的侄子，头上的乌纱帽早就被御史们弹劾掉了。
　　和这等人一同出使，并不称顾青鸿的意，但陛下既如此安排，他也无可选择。
　　两人联袂穿过回廊。这时从前方拐角处迎面走来一名宫女，蹲身向两人一福。
　　顾青鸿走过她身边，忽然感到手里一紧，被塞了一个纸条。惊异地转目一望，那宫女行过礼便径直走开了。
　　杨续见顾青鸿注目那宫女，也回望笑道：“这小妞儿身段不错，不知是哪位贵妃屋里的丫头啊。陛下真会享福，连宫女都个个如花似玉的。”
　　顾青鸿厌恶地一皱眉，没接他的话，见前面左拐便是通向武经阁的路，拱手道：“告辞。”
　　“回见回见。”杨续也拱手，又望了那宫女的背影片刻，才啧啧地咂着嘴走了。

　　顾青鸿绕过一重檐宇，停下脚步，展开手中的纸条。
　　上面只写着三个字：“小佛堂。”
　　手指捏紧了纸条，顾青鸿无奈地皱起眉峰。
　　这上面只写了一个地点，显然是要约他去见面。而这个要约见他的人……
　　想到是一名宫女递上的纸条，他便猜到想要见他的是谁了。
　　清宁公主。

　　一时心中犹豫难决，不想去见面，但他已经接下了护送公主出使的任务，就算此时不见，之后也难免要碰面的。一直躲着总不是办法。
　　顾青鸿深吸口气，抬起头来辨认了一下路径，向小佛堂的方向走去。

　　时值午后，地面还有些余热，四面静悄悄不闻人声，只偶尔有不知名的昆虫慵懒地叫着。
　　一脚踏进小佛堂，热气立刻被阴凉取代。顾青鸿望了望四周，没有人，只有供奉的佛祖如来端坐莲座之上，前方香烛并立，烛烟冉冉。
　　“顾大人。”
　　随着声音，一名少女缓缓从佛像后面转了出来，长裙曳地，青丝如瀑。
　　顾青鸿回头一看，立刻认出她是清宁公主。尽管以往他没见过清宁的容貌，但从身影仪态都可以分辨得出来。
　　清宁这回没戴面纱，秀丽的面孔上显然是刻意装扮过了。眉心点了精致的梅花妆，一双水样的眸子顾盼生辉，唇上朱砂一点，浅淡却又魅惑。
　　顾青鸿觉得眼前的少女有些变了。这个变化指的是她的气质。她不再是那个纯真羞涩的小姑娘，温柔如水的典雅下有着成熟女性的风情，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深沉。
　　她落落大方地和顾青鸿对视，毫无羞赧。
　　两人对面而立，一时都没说话。
　　烛烟从两人之间穿过，在空气中缭绕成不规则的形状，随即散去。

　　清宁微仰着头，凝视了顾青鸿片刻，垂下眼，低叹一声：“顾大人并不觉得清宁很美。”
　　语气是肯定而非疑问。顾青鸿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答道：“公主绝色倾城，当然很美。”
　　他的话并非敷衍，而是出自真心，但清宁却摇了摇头，神色黯然。
　　她转过身，缓步走到供奉的佛前，拈了一炷香点燃，插入香炉中。
　　“时间不多，我就直说了。我找大人来，说是谈一桩交易也好，说是求大人怜悯我也好……总之，是想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大人给清宁一段情爱。”
　　顾青鸿几疑自己听错：“公主说什么？”
　　“人既然生在世上，就要好好地活着。这是大人你教给我的。”清宁双手合十对着佛祖一礼，耳边的一对凤凰玉饰随之摇动，熠熠闪亮。
　　抬起头来，含义复杂地微笑：“既然如此，我不想连情爱的滋味都没尝过，就去嫁人做什么太子妃。你是我第一个动了心的人，所以我想要你，哪怕是伪装也好，给我一段情爱。”
　　顾青鸿不能置信地盯着清宁的背影，完全语塞。竟然是这样的条件？她竟然对自己说，想要一段情爱？
　　“只此一路。”清宁从齿缝中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等到了洛国，我自会老老实实做我的太子妃，大人也可甩掉清宁这个包袱，还回来做您的武经阁学士，从此两不相干。”
　　“大人不会拒绝我吧？”
　　清宁转过脸来，巧笑嫣然：“当日大人拒绝了我，我在寝殿哭了一个晚上。今次我不会再那样了，大人若再拒绝了我，我就……我自然有很多种办法陷害大人的，你该知道。”
　　顾青鸿十指握紧成拳头，难以抑制自己的惊愕。
　　只是短短一个月不见，清宁已经不是当初那柔弱的、逆来顺受的小姑娘了。她现在身上笼罩着一种阴谋者才会有的气质，冷酷而令人惊心。
　　顾青鸿听到自己的声音压抑地说道：“所以我会成为这次和亲的使者，也是公主的意思？”
　　“是啊，是我向父皇提及的。”清宁毫不隐瞒，语气平静地道，“父皇把他唯一的女儿嫁去，大约也有些愧疚吧。我现在说什么父皇都依呢。”
　　见顾青鸿不说话，她主动走上前，几乎要贴在顾青鸿身上：“我说过，不需要你付出真心，你就当是交易，或在怜悯我好了。怎么样？可要答应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