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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02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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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临近春节,街坊四邻喜气洋洋,唯独我家的氛围沉闷——因为十一月底时我在学校把手弄骨折了。病历本上写着的是“右手桡骨远端骨折”,医生说还伴有韧带损伤。
我们在体育课上对练飞盘,我去抢盘时和对方的男生撞在了一起,被撞了出去倒在草坪上,反应过来时已经觉得右手疼痛难忍,去医院拍了片子,情况挺严重,于是就飞速请假和申请了缓考,在成都的医院复位一次后连夜回了曲靖,所幸最后没动手术。
作为一位母亲,我妈并不那么擅长小题大做,尽管她心疼我,但也没把我当菩萨供着,然而七大姑八大姨恰好善于夸大事实和传播消息,于是我回来不出一星期,不少亲戚轮番上阵来看望我,他们的确是出于关心,但我哥不爱应付这些,和我妈一商量,决定谢绝接客。
期间只有把我撞飞出去的那位男生和他的爸爸被允许上门,说实话这怪不上他们,但他们显然被我哥的气势震慑到了,一直赔礼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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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2日星期六晴
(伤员免日记)
(二)
右手的石膏在一月上旬就去医院拆了,我已经进行了有段时间的康复训练,于是我妈也就没对我继续随叫随到的贴身照顾,毕竟年前闲来无事的人只有我这个病号。
早晨我醒来,我从冰箱里翻出一袋吐司,吃了几片当作早餐,就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敲代码,入神地敲了半天,回过神来时发现门铃已经响了半天了。
我下床去开门,一开门,还没看清是谁,一道人影就扑了过来,勾住我的脖子,见面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裹在羽绒服里的拥抱。
“程雁南!”
金秋秋抱着我,嗓音脆生生地喊我的名字。我从她的充满淡淡的果调香水的拥抱里想要抬起脑袋,正在努力挣扎,就听见另一道声音说:
“程雁南,我们来看你了!”
这是张佳乐的声音,清亮而蕴含力量。
我挣扎着抬起头,张佳乐的脸映入眼帘,眼睛黑亮,轮廓柔和,是鲜活的、真实的,在楼道的光线中显得微茫,有着某种朦胧的初生感。我恍惚了一下,没能立刻想到回应什么。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在意识到张佳乐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一瞬间,我开始感到窘迫——为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
我吻了他的手,在第二天落荒而逃。
因为我没有多余的勇气面对他。
当时没有,现在依然没有——在我逃走之后,我从没敢和张佳乐联系,连再三表决心的话都不敢说一句,于是我连和张佳乐的聊天界面都没敢点开,很怂,得过且过。
我天生爱胡思乱想,但又不乐意和人家分享我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我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电视机里放着郭德纲的相声集,我哥和我妈各自坐在沙发两端,面色严肃地处理公务,如同两尊不沾人间烟火的大佛,而我这个凡夫俗子开始思绪乱飞,我想:张佳乐那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得了吧,张佳乐自己都说他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我应该知道,以后的事他现在也说不准。我眼眶发酸,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放弃了胡思乱想,决定在一切有答案前重新开始克制自己。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害怕被拒绝,所以我抗拒主动、擅长等待。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能够从张佳乐的口中得到“喜欢”。从前在我看来那近似于荒诞的亵渎,现在于我而言,张佳乐依然是可望不可及的月亮,即使我曾经把窗前皎洁的月光捧在了手上,很轻地吻了它。
假如我能从金秋秋身上学到一点什么,那么我大概会向张佳乐要一个承诺,但是我依旧是我,事至如今,一切根深蒂固,我改变不了什么。
我只能给张佳乐承诺——只要他愿意,我就一直在。
我想,一切都等到张佳乐退役再说吧,那时如果他还是如年少时那样一身轻松、来去自如,那么我就再豁出去一把,假如不是——我也认了。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把自己弄得情绪低落,连忙调整情绪,侧身让他们先进来。关上门后暗自做了就几个深呼吸,又跑去厨房拿来了水果和可乐,才感到情绪平复了一点,至少不会让人看见我面红耳赤的模样了。
等我回到客厅时,金秋秋已经坐在了沙发上,热情地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让我过去坐,然后眼巴巴地盯着我看,“我过来看看你,之前在学校一直没联系到你,可把我急死了,后来听小学弟说你手骨折了,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也没个回信,要不是你后来让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我都以为你死了!所以我一回曲靖就来看你了!”
张佳乐插嘴问她,“什么小学弟?”
金秋秋说,“小学弟就是程雁南的一个——”
我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捂住她的嘴。金秋秋怕碰到我尚在恢复期的右手,没怎么挣扎,她朝我翻了个大白眼,我松开手,立刻转移话题:
“你们怎么会一起来?”
金秋秋打开冰可乐,一口气喝了小半罐,喝完毫不见外地在我们面前打了个嗝,然后坐端正,很有腔调地起了个头,好像要献唱一曲咏叹调,“我作为你最好的朋友,当然该来。至于张佳乐,他主动找上门求组队。”
张佳乐正色道,“我听杯子说你骨折了。百花战队上下人文关怀浓厚,我代表百花来探病!”
其实我蛮好奇张佳乐从哪里学来“人文关怀”这个新词的。所幸,他的态度一如往常,我稍微轻松了一点,但又不由自主地感到挫败。
他们唱二人转似的各自说完,又把我摁在沙发上,围着我前前后后看了个遍,最后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半天,得出结论,由金秋秋负责阐述。她清清嗓子,通俗易懂地讲,“你瘦了好多,还很没气色,脸白得跟鬼一样!”
张佳乐表示赞同。
我摸摸自己素描朝天的脸和朴素的黑框眼镜,开始后悔没有涂个唇膏提提气色之类的。假如我知道今天张佳乐会来,我一只手也要画个淡妆。
在我暗自懊恼的时候,金秋秋已经扑过来看我的右手了,张佳乐也跟着她蹲在沙发边上,两人目光如炬,照着我的手发射光波,我只好给他们展示我命途多舛的右手——它现在还不大能旋转和前后翻。
金秋秋皱紧眉毛,一脸担忧地掏出手机连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伸出手指很轻地戳了戳,小声地问我,疼吗?
我说,还好,复位了三次就没动手术——
张佳乐痛苦地打断我:这位女壮士,复位还不疼?我小时候手脱臼了去复位嚎得整个医院都能听到!
我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面,忍不住笑了出来,于是跟他们实话实说,的确很疼。我哥把我摁在椅子上,另外两个医生拽我的手,捏来捏去,把凸起来的骨头摁回去。不过第二次和第三次就习惯了,都没哭。
张佳乐没说话,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金秋秋倒吸了一口凉气,正准备说什么,手就机来了一条消息,她赶紧低头回复,噼里啪啦地打完一串字,就抬起头对我露齿一笑,笑得意味深长且不怀好意。
“是小学弟的消息!小学弟好关心你哦,”
金秋秋照着手机一字一句地、极其富有感情地给我念完了何暇发来的消息。
“……替我谢谢他。”
除此之外我无言以对。我目前对何暇采取的策略是能避则避,于是我们已经许久没交流了,我几乎快要忘掉还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回事,当他在金秋秋口中忽然被提及,我感到尴尬和无奈。
金秋秋热衷于撮合我和何暇。她站起来,朝我扮了个鬼脸,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就轻盈地跃进厕所去,如同林间的一头小鹿。
“你自己和他说去!我去厕所补个妆!”
我没觉得害羞,只觉得惶惑,又开始杂乱无章地想些什么,然后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我无意识地拿余光偷看张佳乐被他抓了个正着。
要我用我那不成器的语文水平来形容的话,我大概只能憋出短短的几句话:目光相交,视线交错之处滚烫。
也许只有我是那么认为的,我狼狈地收回目光。
张佳乐挠挠下巴,问我,“怎么了?”
“……没事。你喝可乐。”
我小声地说,转头看房间窗台上的那盆多肉,试图转移注意力。
张佳乐说,“大冬天的,冰可乐太刺激了!”
我迷茫又沮丧,努力回想家里还有些什么零食,但很可惜,我没能立刻想到,“对不起啊,没想到你会来,家里没准备什么东西。你想喝什么?我可以点外卖。”
他舔了舔嘴唇,“这用不着。我就是来探望你一下,顺便来感谢你去年过年跟我妈提东西上楼。回家待了几天,跟老妈聊天的时候,她说起什么遇见程老师的孙女什么的,我本来想我又不认识,结果老妈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说那姑娘叫程雁南,我才想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
我被惊得魂飞魄散,事实上这件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那天的一切都只是心血来潮,加之我又从没告诉过阿姨我和张佳乐的关系,于是我更没有立场请求她对张佳乐保密。我曾经忐忑地等待了一段时间,见他从没提起这事才安心,结果他亲自上门来献上了这个重磅炸弹。
张佳乐有点不高兴,“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通红着脸,像极了午休时分在高中班主任面前慢腾腾地检讨月考失利,但我在这份检讨撒了点小谎,“对不起……那天去舅舅家,正好遇见阿姨,帮她拎上楼才知道那是你妈妈。”
他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开始喝起了被嫌弃过的冰可乐,他喝了一大口,被冰得嘶嘶吸气,然后摆出一副郁闷的态度,似乎想要跟我促膝长谈,“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一分钟前还在感谢你开导我妈!我说,程雁南,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不喜欢讲出来啊——从我们高中认识、加我微信,再到跟我妈谈心。”
张佳乐掰着手指给我一件一件地数,我撇开目光,盯着自己的右手,轻声说,“没什么好说出来的,说出来也没意思。”
他气得吐血,“什么叫没意思嘛!你要是早说出来——”
我抬起眼睛小心地看他,张佳乐的话于是就卡了壳,他噎了半天,懊恼地抓了把头发,没继续说下去,我遵守对自己的承诺,绝不放纵、竭力克制,于是并不追问。
在那之后我们并未再有什么谈话,直到最后把金秋秋和张佳乐给送出门,我才脱力地躺在房间的床上,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依然绿得可怜可爱的多肉上,呆呆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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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日星期一 阴
要是早说出来,会怎么样呢?
(三)
临近春节结束的那段时间天气很差,今天黄昏时分开始下雨,雨势浩荡,头顶上灰云沉沉聚拢,于是天幕灰暗而浑浊,风如同尖叫的猛兽,绿化带里的灌木被刮得簌簌发抖、枝叶零落。一切都被变得混沌,在大雨中往往没有什么鲜亮的色彩,什么都被迷蒙的雨帘隔绝,成了暗淡的色调。
我的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假如要去参加个排球比赛可能的确是没办法,但已经基本实现了生活自理,刚独立自主地冲了个澡,把头发吹了个半干,又跑去窗台处把那盆小多肉收进来,安全地放置在书桌上。
每年春节爸爸和哥都缺席,这一点我已经习惯了,吃完饭就和妈妈窝在沙发上,挨在一起看电视,看一部肥皂剧,我原本从不知道我妈会喜欢这种狗血与天雷齐飞的东西,因为我从前很少像现在这样陪我妈妈看电视。
广告的间隙,我打开手机想要确认一下高铁的班次,浏览器却跳出来一堆消息,铺天盖地,我原本想要划走,但已经被标题给锁住了目光。
百花战队队长孙哲平宣布退役。
我愣住了,评论底下一片哀鸿遍野,我茫然地做了几次深呼吸,忽然想明白了一切:我在这时候才明白孙哲平在第五赛季后半程都没出场和张佳乐在败给微草那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及时地收到了金秋秋发来的无数条消息,我翻了翻,大意是为孙哲平的退役而痛哭流涕,我只好安慰她,她在我这里干嚎了半天,发了无数哭泣的表情包,最后大度地说,好了我没事了,你可以去安慰张佳乐了!
我苦笑着想,轮不到我来安慰他。
但话虽如此,等我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迟钝地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点开了张佳乐的头像,我看着那朵手绘的花,觉得眼眶发热。
我犹豫许久,没有勇气再给他播出一个电话,于是修改了无数遍,终于发出去一条消息,这条消息笨拙得可笑。我问他,你在干什么?
感觉像是很拙劣的搭讪。
在他没有回复的时间里,我捧着手机发愣,直到手机震动,我才猛然直起身来,看见他回复我:待会儿的高铁回昆明,爸妈把我扫地出门,晚饭都没吃,准备楼下吃碗米线就就去高铁站,还在等米线。
从字面上来看,张佳乐没有半点沮丧和难过,但实际上谁知道呢。于是我一下子没想好该怎么回,又删删改改了一段时间,实在不想让话题终结在这里,最后只好没话找话,干巴巴地问他:在前年去过的那里吗?
我没抱什么希望,但张佳乐那样回复:是啊,怎么,你要来吗?
我说,来!
我想要见他,很想。所以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考,立刻从沙发上抓起自己的羽绒服裹上往外跑,妈妈喊住我,问我大晚上跑出去要干什么。我从没那么自然地撒过谎,在关上门前流利地说:金秋秋找我有点事!
“早点回来!”
妈妈的嘱咐被我甩在身后。
等我收好伞,坐上出租车,一腔热血才冷了下来,脸颊被雨夜中的风刮得有点麻木,我深沉地反省了几秒,觉得自己的确过于莽撞,张佳乐在微信里连发了几条消息给我,核心意思是——靠!我就开个玩笑你别跑大老远的来了!
我告诉他,我正好在舅舅家,很快就下来。
当把消息发送出去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谎话连篇,所幸出租车司机给力,一脚油门踩下,在十五分钟内把我送到了张佳乐家附近。
下车时雨依旧下得很大,雨点砸在伞面上,像有一百只活虾在上面精力过剩地蹦跶,雨珠连绵不绝地从伞尖淌下来,我急切地跑进那条巷子,在色彩暗淡的雨夜中看到了一丝光亮,暖调的灯光在雨幕中微妙地渲染开来。
我生怕去晚了张佳乐已经离开,连伞都没来得及收就冲了进去,架势应该很足,因为老板一开始被我吓了一大跳,而后才问我,“姑娘,要来点什么?”
“她来找我的!”
我喘息着转过身,看见了张佳乐,他就坐在晕黄的灯光下,四周无人,行李箱放在身旁,我在那一瞬间感到头脑一片空白,几乎忘掉了来的路上想好的想要说的话,我能清楚地听见簌簌的雨声、呼啸的风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我从未感到世界上的一切声音可以变得如此清晰分明。
我想我看上去挺狼狈的:头发半干,素面朝天,甚至羽绒服里裹着的还是睡衣。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还是张佳乐把我拉过去坐在他的对面,把头凑过来问我,靠得有点近,“想吃什么?还是说吃过了?”
我觉得这动作过分亲密了,于是万分紧张地往后缩了缩,犹豫了一下才说,“……酸汤米线。”
张佳乐说,“行!”
我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和他多待一会儿。
十分钟后,热腾腾的酸汤米线上桌,白雾蒸腾,老板去了厨房躲懒,于是堂前无人,我想要掰开一次性筷子时迟钝地感到手腕肿胀而发痛,有点像曾经碎掉而今愈合的骨片黏连、搅合在一处,我停了动作,倒吸冷气,嘴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我用左手握住右手腕,揉了揉。
张佳乐一下发现了我的动作,“疼吗?”
我又没说实话,“有一点。”
这一次张佳乐压根不相信我的话,露出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絮絮叨叨地数落我,“你就不该跑出来的,你之前骨折得那么厉害,别落下病根了!这些天你都待在热空调里才不觉得疼,一跑到外面来手就疼了!你这人怎么跟大孙似的,一点都不注意保养啊,搞到最后自己吃苦头!真是,怎么一个两个都……”
张佳乐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像是在嘟囔,又像在感叹唏嘘,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某种忧愁、焦躁与迷茫交织的东西,我后知后觉他就像一罐被摇了又摇的可乐,只差拉开拉环,一切就都会喷涌而出。
我欲言又止,“孙队他……”
张佳乐帮我掰开一次性筷子,随后手头没了事情,好像无所适从似的,眼神显得有点迷茫,他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把战队的事吐露出来,“就是手伤啊。大孙打法风格的问题,他那打法很伤手,积劳成疾吧——唉,其实这事儿早定下来了,所以上赛季和这赛季比赛一直都没怎么让大孙上,对外宣称是家里有事要处理。九月初俱乐部就在办这个事了,就是找继承人啊和处理合同啊之类的,杂七杂八的,弄到现在才正式宣布退役——其实大孙人早走了!”
说完他皱皱眉,又盯着我的手腕看,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眉眼都被难过浸透了,好像湿哒哒地往下淌水。张佳乐安静了两秒,继续说,“我们是在西部荒野认识的——你去过吗?黄昏时那里的景色不错。那时候有一场大混战,我们就在那里认识的,不打不相识,就决定要组个战队进军职业,百花的队名也是那时候取的!第二赛季那会儿,我们还在西部荒野一起放过烟花庆祝新年!可惜后来俱乐部管得严,没机会拿百花缭乱和落花狼藉登录网游了,不然肯定要去西部荒野再看看,不放烟花也行,就坐在那里看看风景也挺好,还挺怀念的!”
我耐心地听他讲述一切。
“我们约在昆明见面的时候,我总在想落花狼藉会长成什么样,我想了很多种长相,没什么头绪,后来在网吧里,我第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似的,那时我想:之前全想错了,落花狼藉就该长这样!”
张佳乐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们的过往、他们度过的每一个夏天,眼睛里有某种动人的神采。
“大孙这人当搭档真的很棒,我其实从没想过他会比我先退役,所以没怎么去思考过他走了后我该怎么办,前几天在家里认真地想了想,可能也就是落花狼藉这个号换了个主人罢了。其他也没什么会变的——我们还是老搭档老朋友,繁花血景经过磨合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再现,第六赛季成绩不大好第七赛季依然可以努力。是这样的吧,只要时间足够,一切都会和原来差不多的。”
他一下子说得太多了,垂下眼睛,显得有点疲惫,所以他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既然你觉得什么都没有变,那么你在迷茫什么?”
放在平时,我很少会问那么尖锐的问题,但至少在此刻,我觉得我有必要问出来,因为我想张佳乐好像连自己都不明白在为何失落和迷茫——即使在我看来他如此坚韧不拔、意志不移,他也该看清自己的茫然来自于何处。
雨势愈发浩荡,漆黑的雨幕能遮掩一切。张佳乐错愕于我的问题,但依然认真地去思考了这个问题,在几分钟后诚实地给出答案,“我觉得我没在迷茫吧,只是有点——有点不适应。”
我说,“也许是这样的。”
他诚恳地说,“真的,我觉得我就是还没适应一个人应付这些,最多再有点不甘心。大孙拍拍屁股就走了,我的确不甘心,我们的目标一直是冠军,我也希望拿到冠军时依然是他和我站在一起,但这没办法,强求不来,这可能算青春的缺憾吧,我就是很遗憾,我不够强大,只让他打过一次总决赛。要说没适应的话,最难适应的是我没有搭档了。从青训营里提上来的小狂剑当我是前辈,对我敬重得很,虽然这么说不合适,但我总觉得这算不上是搭档,搭档嘛……让我说的话,我好像只能想到大孙一个人!但那又怎么样呢,我总会适应的。一个大孙倒了,就算没有千千万万个大孙站起来,我也会一直站在百花的。”
张佳乐那么说着,神情却难掩忧郁。我想他的确是难过的,我很容易为他们的故事动容,因为那充满了少年意气和满腔热血,在那个盛夏,西部荒原的夕阳、百花和血影,几乎像个童话。
我看着张佳乐,忽然很想摸摸他的脑袋或者是肩膀,事实上我也那么干了——今天我总是自制力缺失,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下定了决心自暴自弃,于是慷慨赴死。
舔了舔有点干燥起皮的嘴唇,我抬起手,有点颤抖地把右手搭在了张佳乐的肩膀上,用了这辈子最小的力气,很轻地抚了抚,甚至有点像是为他拂去了肩头的雨水或是尘埃。
我总是想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就算说出口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会让张佳乐感到厌烦的大道理,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说,沉默以对。店内灯光昏黄,店外凄风苦雨,在某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身处梦中,因为觉得一切都被拉得好长,无论是动作还是思绪。
张佳乐低垂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抬起眼睛,用那双我在六年前就渴望看清的眼睛注视我,他什么也没说,但那双眼睛在诉说一切。
事实上,他的神情有点惊讶。
我为此感到有点挫败,于是把放在他肩头的手收回,却没想到在半途,张佳乐凝视着我,抿了抿嘴唇,并不犹豫地伸出手,他很轻地握住了我依然在雨夜中胀痛的手腕,动作如此之轻,甚至于更像是把我的手腕圈在了他的手心,好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玻璃制品。
在能想到什么解释之前,我的脸就先变得通红,浑身的血液好像在这一刻争先恐后地冲上脑袋,让我的脸颊和眼珠都变得滚烫。
张佳乐的手心的温度如一团火,从手腕一路烧到心脏,它疯狂地灼烧皮肤,但假如翻开溃烂的皮肤,血肉之下有什么仍然在涌动。
我近乎感到惊惶。
张佳乐圈住我的手腕,大拇指贴在我的腕骨上,没有别的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很温柔的动作,尽管不能抹去疼痛,却足以抚平内心的一切泛有苦闷的褶皱。
“我好像后悔了,”他放开我的手腕,有点无精打采地说,“程雁南,你能不能别表现得那么——死心塌地?你总这样,我又不是什么圣人。”
“我好像后悔了。”
张佳乐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然后直视我。
我问他在后悔什么,我向来迟钝,却在此刻捕捉到了什么,但张佳乐坚决不再说下去,他认真且严肃地对我说,“虽然我那么想,但是说出来就太无耻了!”
于是我不再问,张佳乐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来,大概打算离开了,可是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俯下身,揉了一把我的发根尚且泛潮的脑袋。
“我要走了,再见啦!”
他拉着行李箱要走,走到雨雾蒙蒙的店门口又折返,问了一个很可爱的问题,“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会来看我们的比赛吗?”
“一定会。”
这是我给出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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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6日星期六雨
我想,西部荒原的百花和残阳仍旧属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