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尾文里苟完结》云深雨沾衣

9、第九章

　　驯披上赵星野的衣服，终于不再颤抖了，他纤细修长的手紧紧抓着领口，看着赵星野再一次道谢：“多谢赵公子赠衣。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这里是普度寺，今日我遇见你，是佛要救你。你不用想着回报我什么。”赵星野生怕听到“以身相许”这句话，连忙紧急打断，但看对方神情恹恹，仿佛生无可恋似的，又担心前脚自己刚走，后脚他就想不开又跳湖去了，于是义正辞严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能来此世上已是不易，何不多看看这人间的风景。”

　　驯在友义的搀扶下艰难站起来，但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像一株风中的芦苇，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摧折，他幽幽叹息，哀怨道：“可驯所见皆是牛首阿旁……”

　　赵星野道：“那你更应该到人间来了，天地浩大，终有你的容身之所。”

　　驯轻笑一声，似是被安抚住了，道：“公子放心，驯定不会再轻生了。”他看向赵星野，眼神意有所指，“只是苦海茫茫，不知驯的归处又在哪里，也不知驯还有没有那个福气找到？”

　　听出驯话中的暗示，赵星野心中懊恼：终究是没能躲过“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个定律。他只好笑笑，避而不答。

　　友仁却在此时插话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志在四方，你有一双手还有一双脚，哪里去不得，什么做不成，干什么要自寻烦恼，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公子你听我一句劝，万丈深渊不见底，靠谁不如靠自己，咱自己凭实力吃饭，说话都硬气，到那个时候，你看谁还能在再欺负你？”

　　这一通宣讲言罢，整个明湖岸边都寂静了片刻，仿佛被友仁那豪迈的话语所震慑了。

　　驯脸上的柔弱都僵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找回表情的控制权，强撑着露出笑来。他不露痕迹地看了眼赵星野，却见赵星野也是一副大受震撼回不过神来的模样，不由微微皱了下眉。

　　赵星野确实听愣了，他没想到，看起来最狗腿没主见的友仁，骨子里却拥有着最不肯屈折的志向，这样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意识和信念是这个封建时代受惯了压迫的的底层小人物所很难觉醒并坚持的。

　　这一刻，他终于开始正眼看待这个小跟班了。

　　他想到，或许这里还有其他人，也像友仁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小人物式的智慧，暗地里坚守着自己的本心，奴颜婢膝，苟且偷生，曲意逢迎……弱小的他们或许像路边的杂草，被人随意践踏，但只要心中的火种不灭，只要活着，有朝一日，终将燃成熊熊大火。

　　他看向桃儿，又看向友义，最后再次看向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友仁，眼前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后这些思想启蒙的先驱者呐喊发声，振臂高呼“理想万岁”，然后推翻身上的三座大山，毅然建立自由平等新世界的热血画面。

　　他的心中顿时豪情激荡，鼻根发酸，感动地几乎落下泪来。他忍不住高喝一声：“好！”然后啪啪啪鼓起掌来。

　　友仁、友义、桃儿、驯：……

　　友仁嘿嘿憨笑两声，也跟着拍手，还拿胳膊肘杵杵友义，示意他赶紧跟上，别愣着。

　　驯看着那哥俩啪啪啪拍得起劲，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也拍两下，手犹犹豫豫地举到胸前，又实在觉得莫名其妙，但放下的话又太突兀了，只好像祈祷似地合了个掌。

　　一时冲动鼓了个掌，赵星野此时格外尴尬，再看积极加入队形给自己解围的友仁，越看越觉得满意，简直堪称当代最值得拥有的十佳员工。赵星野决定回去之后就给友仁加工资。

　　赵星野抬手向下按了按，示意友仁友义停下来，然后看向驯，虽然有些疑惑他为什么双手合十，但没有深究，确定对方不再心怀死志，便放心准备离开。

　　他掏出荷包数了数，里边一共是五枚指甲盖大小的银角子，和二十余枚铜板，大概换算一下，差不多有个两千多钱。他不太清楚这里的物价，不知道这些钱算多还是少，干脆连荷包一块都给了驯，道：“出门在外，没有钱财傍身寸步难行，这些钱不多，不要嫌弃，希望够你买件暖和点的衣服。”

　　驯浑身上下就几片布，连个能装东西的口袋都没有，一看就没有钱。再说，要有钱能扮女装去红袖馆陪客人喝酒吗，要有钱至于被逼到跳湖自尽吗？

　　赵星野暗自摇头，深觉驯也太不容易了。

　　友仁跑过来接了荷包，回去交给驯，末了还语重心长地又嘱咐道：“记住，要靠自己！”

　　驯微笑接过，躬身向赵星野道谢：“承蒙赵公子相助，驯实在，铭感五内。日后公子但又用得着驯的，驯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赵星野：倒也不必如此。

　　他说：“湖边风大，你还是尽早离开吧。珍重。”然后便带着桃儿三人先走了。

　　驯摩挲着手里的荷包，一直看着赵星野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被掩藏在湖边郁郁葱葱的花树草木之后。他将荷包攥得更紧，感受到里面不规则的硬物硌着掌心，微微疼痛，指尖下兰草图案中用不同材质的丝线别出心裁地藏着一个“冶”字，他拿手指来回描摹着那个字，嘴角笑意越深。

　　*

　　赵星野回到马车上后不久，赵夫人和一众姐姐妹妹也出来了，丫鬟们撑伞的撑伞，打扇的打扇，车夫提前把车套好赶到了寺院门口，避免让一众女眷在越发热烈的阳光中久晒。

　　赵星野想想自己，顶着大太阳走了一身汗，毫无形象地坐在树底下等车的模样，就像个辛劳通勤的社畜。

　　挺好，不忘初心。

　　有朝一日穿回去了也不会因为身份改变而产生落差。

　　赵母原以为赵星野是想找借口溜出去玩，都做好见不着他人的心理准备了，结果一出门发现儿子的马车也在，听见她的声音还钻出帘子来问好，一时颇有些惊喜，老怀甚慰地叹了句：“冶儿真是长大了。”她想：最近听说冶儿都会自己用功读书了，真是可喜可贺，总算没有白费我一番心思。这顽劣小子能收心，桃儿功不可没，等日后冶儿取了妻，就把这丫头抬成妾，给她一个名分。

　　大小姐赵握瑜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跨在马上，道：“母亲，女儿还有事，先行一步。金獾，照顾好老夫人。”

　　金獾是赵握瑜的师弟，三岁时父母双亡，被静岫师父带上山收养，观中师兄们对这个只有一点儿大又乖乖巧巧不哭不闹的奶娃娃很是照顾，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她，但这丫头不知为何，却对冷冰冰的赵握瑜极为亲近，这次赵握瑜下山，金獾非要跟着，还撒娇卖萌收买了众位师兄弟们一起当说客，赵握瑜耐不过纠缠，只好答应，但是要求她必须服从自己的安排，要是不听话就把她打包送回青霞观。

　　所以现在赵握瑜让金獾留下保护老夫人，即便她万分想要跟赵握瑜一起走，眼下也只得乖乖点头领命。但她又很好奇赵握瑜要去哪里，于是便拿湿漉漉的眼神渴望地看着师兄。

　　奈何师兄郎心如铁，根本不分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一夹马腹，便扬鞭疾驰而去。

　　赵母也有心想问，但这个女儿性子冷淡，又自小未曾养在身边，母女之间总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因此很多时候很多事，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过问，问了又会不会让她们母女本就不甚亲厚的亲缘变得更加稀薄。这么一犹豫，机会便错失了。

　　看着潇洒远去的赵握瑜，赵母叹了口气。

　　她扶着金獾的手进了车厢，淡淡道：“走吧。”

　　马车启动，蹄声杂沓。

　　车厢里，赵母拉着金獾的手，笑得一脸亲切：“獾儿，你和握瑜是同门师兄弟，平时一定经常见面吧？”

　　金獾原本还在因为被师兄抛弃而忧伤，一听握瑜的名字便又来了精神，仰着小脸，笑的得意洋洋：“那当然，我和师兄天天在一起，吃住一起，练功一起，师兄还给我买糖葫芦呢！”

　　赵母看着金獾的眼神越发慈祥，像是透过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看到了女儿小小的模样：“真好，那给我讲讲你们在青霞观里的事吧……”

　　*

　　夜里，赵星野再一次趴在灯下奋笔疾书，他神情严肃，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充分显示了内心的不平静。

　　“第十天。记录普度寺一日游见闻与所感。

　　主要内容如下：

　　一，所见。

　　第一站、普度寺。

　　普度寺不愧为汴安城香火最鼎盛的佛寺，风景清幽秀丽，佛塑宝相庄严，斋饭便宜好吃，服务周到全面，除了进门必须请香这一条件有点强制消费的嫌疑，其余部分都值得九分。

　　总结：推荐游览。

　　温馨提示：奔着拙缘和尚而去的朋友，传言不可尽信，当前市面上流行的广告语中有涉嫌虚假宣传的成分，请注意甄别。

　　注：菩萨灵不灵不知道，解签之人绝对有大问题，有机会可以查他一他。

　　再注：刚刚才知道我除了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外，身上还有个秀才的功名，还是代表同期中最优秀考生的“廪生”！见官可以不跪，获罪不受刑罚，尊享士大夫权利。没准真可以凭这个身份之便查到些什么。

　　对了，再再注：游览普度寺时千万不要随处乱闯，尤其不要随随便便进一个挂着金铃铛的月洞门，那可能是寺内某些居士的寮房。万一误闯，也绝对不要去竹林，更不要去假山！总之一句话，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第二站、明湖。

　　在湖边看风景时救了一个投湖自尽的红衣男子，他自称xun，不知是哪个字。

　　我知道一个叫“驯”的男子，也就是那本小说的男主受，但他的原型是鲛人，也就是半人半鱼，水就是他的家，如果他想要寻死，绝对不会选择投湖。

　　而且书中的驯是三海之主，蓝颜知己无数，主角攻们也都有权有势法力高强，更宠他爱他视他为掌中宝心头肉，谁要惹他不高兴了，动动手指头就能灭了一座城。

　　哪里是眼前那个小可怜能比得了的——除了他们都喜欢穿红衣。

　　哎，可能他只是一个碰巧重名但命运却大相径庭的苦命人吧，只是我当时身上没带多少钱，也不知道能够他花多久……

　　还有一件事，白天太忙没注意，晚上复盘的时候才想起来不对劲——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遵纪守法，老实本分，除了爱看些深夜读物，绝没别的不良嗜好。不知怎的，今日看着那红衣男子湿淋淋的模样，竟然生出要将他关起来狠狠欺负的变态想法？！

　　那时的我简直像变了个人！

　　要不是桃儿撞了我一下，我都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真是怪事儿。

　　另：明湖景色也很不错，岸边栽种着许多果树，等花谢了想必又是另一番果实累累的盛景。

　　二、所感。

　　这几天，我多方努力，收集到了一些有关原身的信息。

　　十六年人生履历太过繁复，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神童被赞誉蒙蔽了眼睛，被声色败坏了心智，自甘堕落，变成混球的故事。

　　好的一点是，这个混球虽然劣迹斑斑，还在声色场所有着那样的名声（……），但他对于家人还是很孝顺有礼的（当然，也可能是赵老夫人管得严的缘故）。

　　赵行冶经常会逗家里的漂亮小丫鬟们，故意作怪吓她们，有时候也会口上花花几句，但别的猥琐心思倒是从来没动过，可能是他信奉‘兔子不吃窝边草’，也有可能是不敢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作妖——总之除了被老夫人指过来给赵行冶当通房丫鬟的桃儿，原身在赵宅里再没有别的情债，而且这个通房丫鬟的名头也是赵母口头任命，还没过了明路，两人也没有实质行的发展。现在桃儿和赵行冶之间还是纯洁的主仆关系。

　　这无疑让我的压力小了很多。

　　但压力小，不代表不存在，还是得像个一劳永逸的好办法，把娶妻纳妾繁衍后代这种任务彻底地拒之门外。

　　另外就是，现在已是三月末，再有四个月，就要乡试了，而我对此一点把握都没有，先不考虑考不考的中的问题，就是努力在考试中超常发挥，不拿零分我觉得自己都很难做到。
　　我唯一觉得庆幸的就是，赵行冶早已经变成了个招猫逗狗的该溜子，他所剩的学识大概还比不上我……

　　突然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话，万一我真的在乡试中拿了零蛋，有这些前提条件、客观因素在，母亲她们也应该不会太意外吧。

　　再者，今天见到了姐姐赵握瑜，是个又酷又拽的高冷姐，骑着马风驰电掣的模样简直不要太帅，看得我也想学骑马了。

　　！！！

　　好像君子六艺中就包含骑射！乡试的时候不会还要武斗吧？！那我彻底完了。

　　要不干脆跟母亲说今年不去了，我再准备三年？

　　她会不会直接物理普度了我？

　　呜呜呜，我太难了！

　　不行，得找人问问这乡试到底是个什么流程，不能两眼一抹黑。

　　最后，有幸来此，不管命中注定，还是因缘际会，我都会努力过好每一天。虽然当个咸鱼的感觉很好，但是翻身的那一瞬间感觉也不赖。

　　加油！最起码不能混得比现在更差！

　　刚刚桃儿来催我熄灯就寝，我说马上就去，她不信，非要看着我亲自把灯灭了。我无法，只得让她再容我片刻。

　　哎，桃儿看着温温柔柔，好像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主意最正，我总有种感觉，她似乎并没有把赵行冶当成主子来看，有时候她的态度强势得像是在对待下属……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不过这几天她的态度又不太一样了，就比如今天在车厢里，我知道，她是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她要对我做什么，其实她就想要看我闹笑话。
　　女人真是复杂难懂。

　　桃儿又来了，行吧，今天先写到这儿，明日想起什么再做增添。

　　晚安。”

　　赵星野搁下笔，将写满字的纸卷起来，趁桃儿不注意，塞进一轴画里。

　　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打着哈欠往外走：“桃儿你也辛苦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是。”桃儿娴静微笑，将蜡烛吹灭。只余下她手上悠悠一点亮。

　　赵星野行走在昏暗中，万分想念记忆中那亮如白昼的一百瓦大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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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金獾是女孩子，古代道家弟子无论男女一律称师兄师弟。所以这里不是写错了哦。
这里关于金钱的换算，是用的明朝的规格，一两银子等于两千铜钱。而且我设定文中物价并不高得离谱，赵家是富商，赵星野又是纨绔，（但在赵母管制之下）出门在外身上带两千钱零花，相当于一个富二代出门随身带一万块钱现金。
牛首阿旁：地狱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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