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之——羽异》月净沙

4、第四章

　　Chapter 4

　　博士战栗的窥看着邻室的动静。尽管对一切还一无所知，他还是本能的感觉到了恐惧，冷汗已经完全浸湿了他的后背。

　　不管怎么说，这一定不是菲娜的错。博士深深的了解菲娜是个多么纯真善良的女孩子。无论她吃什么……无论她靠什么维生……博士摇了摇头，命令自己摆脱那种不当的联想。

　　天色渐渐暗下来，已经到了晚上，咏儿帮助菲娜进食了四次，又收拾了房间，大概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吧？博士又耐心的等待了一阵，确定自己的行动不会被人发觉，就轻轻拧开门锁，蹑手蹑脚趄进卧房。他凝视着少女，脸上带着一种悲悯的神色，那是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情感。少女依然在昏迷中，脸上却泛出了惊人的艳红，瑰丽得夺人心魄。博士默默的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要将她带走。

　　博士将菲娜挪到自己背上，悄悄的溜出了房间。谢天谢地，不知是因为畏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咏儿的房间远远的离开菲娜，在一楼最西边的地方。因此，一些不可避免的微小的响动，就这样被她忽略过去。

　　博士心中反复盘算，最终没有选择他落脚的那间旅舍，而是在外省浅丘陵地带上，一个靠近沼泽地的低洼地带，放下了菲娜。

　　博士决心运用自己流浪中得到的最大财富，那些令他安然无恙的度过漂泊岁月的草药知识，用它们来给菲娜治病。最重要的，他还有一位既忠诚又神通广大的伙伴，她不仅对凶禽猛兽的习性了如指掌，还精通一切跟植物相关的知识。

　　中间，博士回过镇上。他暂时关闭了“魔法的天空”，声称自己因为染上了严重的风寒，不得不需要休养四至六天。六天，这是他留给那位忠诚的伙伴治疗菲娜的最长时间。再来，他怕会露馅儿。

　　然而，镇上风平浪静得叫他吃惊。尽管他假装生病并正式延请医生确诊了病情，但没人联想到菲娜失踪那天晚上无缘无故缺了演出的他，仍然叫他十分奇怪。

　　也许，是菲娜的仆妇不敢咏儿声张。尽管从人性的角度说，博士可以理解这个想要保住优厚差事的仆妇，但之前她又表现得那么爱护菲娜，却在菲娜失踪后没有立刻采取行动。博士对咏儿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为产生了质疑。

　　在博士带走菲娜的第四天，当时博士正在准备补给品，小香肠，油煎薄饼，撒上糖霜的面包。拜托铁匠老婆做的适合女孩子口味的巧克力糖，这个时候，咏儿登门拜访来了。

　　“先生，有点事情想麻烦先生。”拜访他的咏儿着装正式，虽然是对主人品味的拙劣模仿，却让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咏儿镇定的告诉博士说，她家小姐想请博士走一趟，请他给看个手相什么的。“再说，”咏儿眼中闪动着一溜狠厉的光芒，“我听说茨冈人手中握着一些神秘的法术，据说对长期的慢性病很有帮助，我想我应该写信告诉老爷太太，请先生也替菲娜小姐看一看——”

　　博士看向咏儿，唇边扯出一个轻淡的笑纹，“我不是茨冈人，自然就没有法术，不过我可以替菲娜小姐看看病情——”拿开桌上的塔罗牌，他郑重其事的捧出一套奇怪的珠子，使之急速旋转后又停止下来。

　　看着彩珠的卦相，博士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得出来，小姐的身体比较虚弱，但没有大碍，你可以放心。还有，我一定是要来拜访，但时间在一周以后，菲娜小姐的十七岁生日，我听说小姐的父母也会赶来，我对施利爵夫妇十分仰慕。”他软中带硬的告诉咏儿，（一），菲娜在他手上，但他要替她治病；（二），菲娜会回家的，但出于自愿，跟咏儿的威胁不相干。博士还暗示了咏儿说，他已经看见了她替菲娜喂食的那一幕。咏儿又惊又怒，却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怏怏离去。

　　“呸！带来厄运的乌鸦！”沉重的脚步表明了他的心情，博士看了看门，确认象征辟邪的白垩草并没有擅离职守，这个来自异域的小东西好好的挂在那儿呢。

　　是菲娜自己要求回家的。当菲娜从昏迷中清醒之后，博士以为她会惊叫，她却一言不发，对自己奇异的处境完全不表示惊讶，只告诉博士说她必须回去：“谢谢您帮助我，但我想，您可能误会咏儿了。再过几天，就是我十七岁的生日，爸爸妈妈都要赶过来，他们说要替我办一个十分盛大的舞会，我得回家，还有——” 菲娜迟疑了一下，羞涩的低头构思措辞。

　　当时他还以为她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她却说，“还有他，他也要来，我的Kelvin，他说他要来。”提到Kelvin，菲娜的情绪立刻变了，她克服了羞涩，抬起头，勇敢的求他：“博士，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一定得回去。我能克服的，我知道。我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该诅咒的痴情少女！该诅咒的无知忠仆！”博士冲着白屋的方向喃喃咒骂，离开了家。但咏儿带来的不只是厄运。因为咏儿的缘故，博士放弃了躲藏的计划，提前去见菲娜，却意外的从狼口里救了她的命。

　　当他离菲娜的藏身之处还有十多分钟路程的时候，博士无意间抬起眼睛，他惊呆了。滚滚浓烟从沼泽边上升起来的，他忽然听清楚了两三声低沉的嗥叫。狼！博士心里害怕起来，但不是为自己，想想看，菲娜在那里。他抛弃负担，拔足飞奔。

　　事实证明博士的判断没错。一只毛色光滑的，毛尖闪烁着月光般的银毫的灰狼，威风凛凛的堵住了他的去路。事实上，博士看到的是一个拱起的背，一个让人觉得它非常强壮，非常漂亮的剪影。他并没有面对狼。博士抓紧时间寻找武器。但狼迅速掉过了头。

　　它还在！谢天谢地，它呆在应该呆的地方！五根修长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优雅的苍白的手指紧张的掏出一只吹管，那是他在毛利人土地上与食人族和谐共处的证明。博士将吹管凑近唇边，无声无息的，一枝又尖又细的茅支直直喷出。

　　与此同时，一根燃烧的长条形的物品被掷了出来，博士心疼的分辨出了他的补给品，那曾经是一段香肠什么的，因为它散发出诱人的肉香，奄奄一息的产生了大量的黑烟而非火焰。但令人敬佩的是，它达到了目的。狼被激怒了，相比之下，博士的吹管在它肌肉结实的毛腿上仅仅制造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血点。

　　“救命！”一声近于窒息的尖叫。这个时候，博士居然还有闲暇考虑别的事情，譬如说这变了腔调的类似于儿童的脆喉咙。第二根茅支飞出去，跟着是第三枝第四枝，像一条连绵不绝的虚线。

　　狼闪过了飞向眼睛的茅支，扑向博士，突然发力，没有任何先兆的轻轻松松的扑了过来，不愧是头强壮的家伙，博士想，他仅仅来得及将凶狠的拳头飞出去，一人一狼就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他被它扑在身下。危险的黄眼睛居高临下，爪子对抗爪子，喉咙近在咫尺，尖利的嗜血獠牙喀的一声合拢，博士又一次逃开了，但血像开足的水龙头似的喷了出来。他翻到了上面，一根尖利的铁刺毫不犹豫的插进狼口。狼又一次被激怒了，疼痛，还有另外一种在血液里迅速攀升的危险感觉，它摔着尾巴，试图用爪子来伤害他，但他强有力的手腕紧紧握住狼爪子，而此刻，他在上面，他的重达160磅的身体压在狼身上，曲起膝盖压制狼的后爪，将它深深压进满是焦灼和腐烂气息的泥浆之中。接着，狼重新摆脱了他，人和狼进入难耐的相持阶段……

　　两条细小的身影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你杀了他！天杀的你竟敢杀了他！”一个狂怒的声音喊道。

　　就在这个时候，狼从他身上软软的掉了下来，就像从大树上掉落的一根微不足道的害虫，博士站了起来，他微笑着注意到菲娜蓦然睁大的惊喜的眼。

　　“你没有事！”她跑过来，哭哭啼啼替他包扎，身后跟着一个男孩子。博士接受了她的好意，却做了个手势，阻止菲娜和那个男孩子进一步的伤害母狼。他解下绑在手腕代表幸运的红丝带，手脚麻利的将狼的四只蹄子紧紧捆了起来，就像中国人捆一只将要吊在木棒上抬走的待宰的肥猪，动作又熟练又漂亮，几乎看不到受伤的影响。

　　干完这一切，他长舒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他问，眉毛恼怒的拧成一根，“这是怎么来的，谁能告诉我真相？”

　　他已经十分谨慎。在他离开的时候，博士并没有忘记教导菲娜保护自己的手段，特别是不要招惹斯丁坦布尔平原上的别的动物，在城镇和橄榄园之外，它们才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

　　一个毛茸茸、呲牙咧嘴的狼崽子回答了他的问题。博士面色阴沉的认出拎着狼崽子后脖子的小手属于小酒店的布莱克家的孩子。

　　“我错了。”他怯生生的说。博士叹一口气，他记起这个顽皮的孩子也是第一个走进他的小屋的孩子。夏娃的好奇心既是创造，同时也是毁灭。所以他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严肃的薄唇更紧的抿在了一起。

　　“放了它。”

　　“可是……”布莱克家的孩子比了比瘫在一旁的母狼。

　　“它还活着。”博士说，不由分说将这个顽皮的小家伙一把捞起来，开大步走，一面走一边下命令，“别管它们，吃的也别管，反正，”他厌恶的补充了一句，“它已经被你们糟蹋得够了。”

　　菲娜跟了上来。他们一直走到“魔法的天空”门口，博士才将孩子放下，他吆喝道，“走！快走！否则我打你屁股！”命令他赶快跑掉，然后，博士说，“您如愿以偿了。”一眼也不看菲娜，“我遵守诺言，调理几天您就可以回去了。”

　　出其不意的，菲娜递给他一根红丝带。“您的幸运。”然后飞也似的跑进去了。它本来不是应该在母狼的爪子上的么？博士瞪着手中幸运的象征，也许就在这个时候，不幸的阴云已经掠过他们头顶高远而明亮的天空。

　　尽管菲娜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看上去又有了常人的血色，不再是碜人的卡白，或者异样的血红。但博士已经意识到他将不可避免的失去这个可爱的少女，就像他失去的许多东西一样。玫瑰的灰烬。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博士获得了小镇居民真心实意的感情。大概出于布莱克家的宣传。也许他一辈子都没办法走进小镇人的生活，但他至少赢得了尊重。虽然他并不打算将一辈子耗在这个平凡的小镇上，但他的确感到高兴。

　　你不在乎，不等于说你不会不在意。博士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类与生俱来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