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画》皎皎

20、第八章 下

　　屋子血腥气实在太重，似在提醒邓昭惨死的模样还在眼前，几人没有久呆。
　　谢少雍把衣箱搬到了房间外，放在廊下。许仪跟他颔首，问云彦：“刚刚殿下所乘的车，是在屋后找到的？”
　　“在后门。”
　　她问云彦：“车身内外、车厢你查过没有？”
　　“当然，”云彦道，“里里外外都看过，没有遗漏任何细节。”
　　许仪不再多言，环顾四周，辨别马舍方向从屋后绕去。云彦做事可靠，也想得周到。既是太子殿下临时乘坐的马车，他肯定会用心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谢少雍知道许仪要去查验什么，不紧不慢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看她四下查看——这马舍十分窄小，几乎不能再容下别人，角落处一匹近六尺长的普通黑马，并不引人注意。
　　许仪高声问：“云郎将，只有一匹马？”
　　“是的。”
　　许仪点点头，聊起青衫下摆，蹲下身去，拨弄着堆在角落的马饲料和马粪。
　　云彦扶剑而立，略有惊讶地对上谢少雍的视线，“对，我刚刚就想问您，谢大人，你怎么知道这院子里有马车？”
　　谢少雍侧过脸，问：“从京城到此处，距离多少？”
　　“少说也有数十里。”
　　“不但距离远，官道上行人也众多，”谢少雍看着许仪青色的身影，徐徐道，“邓昭是被人劫持的到此处，绝非自愿。怎么才能掩人耳目的把她带到此处？”
　　“马车！”云彦恍然，“那马车样式普通，亦不会引人注意。”
　　看过了马舍后，几人已经查完了自己想看的细节，一起离开了此处，许仪沉思，谢少雍转过脸，对云彦道：“云郎将，可否叨扰你回京一趟？去大理寺，请令史袁奂带人——”
　　话音未落，门外马蹄脚步交错传来，三人迎出，顷刻之后，邓舫带着七八位家仆，从影壁后绕了进来，然后在前院一排站开。
　　邓舫简单道：“这就是别庄的数位管事。可以开始了。”他事先已经对别庄的诸人简要说明了情况，此时不必许仪和谢少雍多言，以老管家邓安为首，七八位管事依次从尸身前走过，俯下身辨认五官，那浓烈的血腥气萦绕不散，诸人脸色暗沉，辨认之后大都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这人瞧着……有点眼熟。”半晌后有人终于道，说话中人身体肥胖，看着约莫四十来岁。
　　其余人都吃了一惊，道：“什么！”
　　“我是厨廐管事赵长，”那人俯下身去又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忐忑不安地环顾四周，“公子，数位大人，这贼人，我看着好像是奚三啊！”
　　“奚三？”邓舫一愣，“是何人？”
　　赵长咽了一口唾沫，道：“因为他体魄雄健，我一直让他做砍柴挑水这些重活儿。他平时几乎不说话，也不和人结交，看不到个人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躲着……但柴火倒是从来不缺……我，我也想不到他怎会……”
　　老管家邓安皱眉想了一想，半晌后脸上往地上那尸体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回禀道：“公子，我想起来了，此人是五年前到府中的胡奴！”
　　说的是五年前的事情。元和二十年，西边戎胡人大举犯边，大将军邓重领兵出战，在研城破敌，斩首九千级，俘获万余人，牛羊不计其数，胜利而归。
　　当年那场战事，敬朝上下无人不知。
　　在敬朝统一天下之前，天下已经动荡了一百余年，各路人马纷纷立国，南北小国征战不休，导致民生凋敝——太祖在位的十五年中的大半时间都在战平定各路反王，直到启元十年才彻底平定了天下。
　　年年征战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恢复人口和生产，当今天子李潜在位的前二十年，国家都在休养生息，和西面戎胡的虽然一直摩擦不断，但因国力不强，往往忍辱避让；敬朝立国三十五年后，才对戎胡重新用兵，一直互有胜负，直到五年前的研城大捷，狠狠地打压了戎胡的气势。
　　想到这一节往事，诸人表情凝重，邓舫呆了呆，猛然握住长剑砸向院中大树，惨痛失声：“原来……当真是家贼！”
　　许仪仔细观察地上的尸首，胡奴大都高目深鼻，外表和中原人有微小差异，可他看上去，五官特征并不太明显，可能是混种。
　　“那些战俘被押送回京后，大都到了功臣贵胄家中为家奴？”
　　“怎么可能？”谢少雍摇头，“绝大多数都成为了官奴，做苦役去了。成为豪门私奴的，不过数百人。”
　　许仪问：“那贵府上得到多少胡奴？”
　　谢少雍道：“五十人。”
　　“五十人……也不算少了，”许仪道，“奚三可有亲人？”
　　赵长和老管家鄙夷地摇了摇头。
　　不过是小小胡奴，就算有亲人也在西北之地了。
　　——唯一可安慰的，是他不用被夷三族了。

　　犯人身份已经揭晓，谢少雍令云彦回京，通知大理寺令史袁奂带上两名狱丞前来处理后续事情，将奚三的尸身带回大理寺，又让一名狱丞留守在农舍里，掩上门扉。两人仔细盘问着几位管事和奚三相关事情，可他们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几乎问不出什么。
　　谢少雍把众人们都打发走，在大理寺众人来之前，跟许仪道：“你也应该已经注意到了，邓昭的坐骑不在这里。”
　　许仪点点头：“是的。”
　　“我刚刚在马厩观察过，没有血的痕迹，也没有多余的饲料和马粪。可以推测，贼人没有杀马，就算杀了，也不在此处。如果特地把马带出去杀掉，也未免更露了行迹。”
　　“对。”
　　谢少雍道：“杀马烦而不惠，还易弄出大量血迹难以洗去。丢弃马匹更糟，毕竟老马识途，也许它会循路返回邓府。那么最合理的做法，把马藏起来。藏马的好办法，就是将马带到市场中，然后卖掉。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无法追查。”
　　“我也这样推测，”许仪道，“今日一早，我便让了归青去东西市的马行打探消息去了。”
　　谢少雍微微一惊，抬起眼眸打量自己的同僚，且叹且笑：“我还道你那位寸步不离的家仆去了哪里，原来是查案去了。许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占了先机，我不如也。”
　　“过奖了。”许仪摇头，“姑且一试，有没有什么收获还是未知之数。”
　　言谈前两人绕过影壁，走到了院门外，谢少雍指了指门外的正在啃着路边茂密青草的小马驹，“那匹马驹还可以再用，继续用它找到它母亲的下落。”
　　那匹小马驹并未被系在树上，但它也只是围着这栋宅院打转，许仪拧着眉心，“也许是可以，不过看现在这种情况，也许会很难。实际上，它能顺着母亲的气息一路跑到这里，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我揣测，可能是因为邓昭被绑之事发生忽然，以至于母马受了惊，于是在这一路上留下的气息比较浓烈，才让小马驹循着气味追踪到了这里。”
　　谢少雍点头沉思，又道，“许大人，这件案情，你怎么推断？”
　　“事已至此，很清楚了。”
　　谢少雍叹气，“大将军如此伤心欲绝，我本不愿怀疑，但毫无疑问，邓氏一门必然出了内贼。”
　　“是。”许仪简短回答。
　　谢少雍伸手揉了揉眉心，“所以你刚刚故意激怒邓常侍，他的确很有嫌疑。”
　　“邓昭是邓重的女儿，在所有意图加害邓昭的人中，他是可能性最小的一个；邓舫是邓昭的兄长，理应也不会加害亲妹，”许仪微微拧着眉心，“至于其他人，等查案需要听其音，察其言，人在愤怒的时候，说出的话总要欠缺考虑一些。我姑且一试，是否激怒了他也顾不得了。”
　　“那结论如何？”
　　许仪道：“邓舫可能是因为被自己清白怀疑而勃然大怒，也可能是被戳破心事闹恼羞成怒，还可能是因为心慌意乱故意生气掩饰。总之，不论哪种情况，都可知道，他易被激怒。”
　　谢少雍沉吟道：“殿下昨日同我说，他会亲口告诉你和邓昭私会一事的缘由。”
　　“是的，殿下都告诉我了。”
　　许仪顿了顿，一双清澈的眸子直直看到谢少雍眼睛里去，宛如两道光。
　　“昨日我和殿下带进宫面圣，殿下在御前坦诚此事。我当时真是吃惊不小，”谢少雍顿了顿，转过身伸手一探这座血气萦绕的平凡宅院，“此案的最大疑点，就是邓昭如何知有人要加害太子一事。”
　　看来李明庭除了她，全然没有告诉旁人邓昭一案还与先太子一案有关。
　　邓昭若能顺利嫁为太子妃，也就是将来的皇后，邓氏一门起码还能保得邓氏二十年荣华富贵，除了有天大的理由，作为邓昭的族人，他们没有可能自断手脚，先杀害邓昭。
　　由此推断，此案诡异莫测，动机难以想象。
　　“所以，现在我要问，许大人敢不敢？”
　　许仪拧着眉心，略微诧异地看着他，“敢不敢？”
　　她的吃惊落在谢少雍眼里，他心里就是一叹。自己的这位同僚断案时明察秋毫，可惜到底入京不久，不知京城几大，从来就不是一潭清水，是一江深不可测的激流。
　　谢少雍从容道：“既然你我已经卷入邓昭一案，势必不能脱身了。邓昭一案和有人欲加害太子一案就自然要落入你我手中。”
　　自从太子殿下昨日出现在她那冷清的宅邸中，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上被绑上这件案子，一日不破，一日无法解脱。
　　谢少雍慢慢踱步，“我们疑心是内贼，其他人会猜不到？你只是略略质疑就引得邓舫大怒而骂，司空和大将军又当如何反应？如果我们查出邓氏族人欲加害太子的证据，那就绝非一场简单的诛杀谋首就能了解了的。”
　　许仪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失了声音，完全无从回答。
　　谢少雍所言不差，定然又有一场腥风血雨。她走到院外，微微狭了眼，仰望天空。明明天地间一片澄澈，可这片澄澈的天空下，却从不平静。
　　半晌后，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