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15、父债子偿

　　那一刻，泠潇莫名升起一种感觉——洛璃在先前应对间对那位白衣少女的诸多相让，以及后来忽如其来的咄咄逼人，为的都只是萧璟辰。

　　他似乎是在借自己的举动观察这位青衣少年的反应。

　　而从他此刻的神情上看，一切好像并未出乎他所料。

　　萧璟辰虽出手救下了白衣少女，却好似并不想同他交手，闻声回望了他一眼后没有应话，也没有其他动作。

　　相较于雪柔昭然的仇恨，他的反应很平静，平静得让泠潇都有些摸不清他对洛璃的态度。

　　她甚至觉得，月华之下，他平和的眉宇间似乎有些隐约的心不在焉。

　　而这份心不在焉随着洛璃的再次出手而在瞬间消散。

　　许是常年习武的本能反应，一旦进入战局，他立即便会变得心无旁骛。

　　泠潇便也抛开了心头的疑虑，专心观战起来。

　　若说起初这两人的对战还有些彼此试探的意味，那十招后，便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了。

　　两人的内功都可称得上是精湛，招式也十分严密。

　　萧璟辰的剑法施展得密不透风，攻守自如；而洛璃的招式虚实互变，也丝毫不落下风。

　　转瞬两人已对战近百招，却让泠潇挪不开眼。

　　她暗自在心里评判，若论招式内力，这两个人里还是萧璟辰更甚一筹；可要论打法，显然洛璃更灵活。

　　这么一瞧，两人的武功倒有些不相上下。

　　不过一致的是——两人下的都不是狠手，虽面上有些要以命博命的意味，实则并未用尽全力，也从未攻击对方的要害之处。

　　见两人久未分出胜负，本已出了战局的雪柔忽咬紧牙根，执起玉箫放在了唇边。

　　婉转的音律自玉箫之中而出时，泠潇还有些不解，可当感受到洛璃逐渐紊乱起来的气息，她便猜到了些许。

　　雪芙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对战的两人，忽觉一阵风至，萧声骤然而停，待她去看时，雪柔手中的玉箫已被泠潇夺了去。

　　可一曲已吹了一半，泠潇眼尖地发现洛璃的出手间已略有了些偏差。

　　萧璟辰的剑招倏变间，他有两回险些避让不及。

　　那边萧璟辰也觉察到了雪柔的举动，本想撤招，却因洛璃追得太紧而未敢分心。

　　夺了玉箫后的泠潇静了一瞬。

　　凭她与洛璃的武功，若要联手对付萧璟辰几人，一时间倒不好言胜负。可凭她的轻功，想带着洛璃在他们手下离开，那却是快得很。

　　这个念头一出，她便心意已定。

　　萧璟辰曾出手相助于她，而雪芙才说了要做她的朋友，她并不想与他们动手。

　　这边洛璃刚起了个势，忽觉手上一凉，人竟已被泠潇拉走了。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弄得愣了愣，未挥出的招式便僵在了手中。

　　待回过神见泠潇一手与欲夺回玉箫的雪柔缠斗，另一只手仍牢牢抓在他手腕之上，面上还写着些许不耐烦，不免觉得有些好笑，竟真的全然收了手，乖乖由她牵着。

　　萧璟辰素来行事磊落，洛璃既收了手，他当即便收了招。

　　眼见雪柔纠缠不休，泠潇的耐性终于被磨尽。

　　她向着雪柔快速击出一掌，而后一个灵巧的转身，身姿便好似蝴蝶穿花一般游走开，又在衣袂微飘之际足尖轻点，自一副商铺的旌旗上借了些许力，拉着洛璃翩跹而去。

　　似是觉得玉箫在手是个累赘，还不忘回头扔了下去。

　　自见了洛璃，雪柔便已被一腔仇恨烧红了眼，又因自身学艺不精，非但不能报仇雪恨还需萧璟辰出手相助而觉得羞愤难当。

　　眼见玉箫被丢回，她腾空接起后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招望云飞月便打了出去。

　　清音派弟子虽不喜用刀刃，但音波为刃，亦可伤人于无形。

　　那边泠潇扔下玉箫后便不曾留意过身后，倒是洛璃一直留着心眼，只是未待他出手，一道雪亮的剑光已替他们拦下了雪柔的攻势。

　　遭自己招式反噬的滋味显然不好受，雪柔被震得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子。

　　她拽着玉箫，紧盯着萧璟辰，眼中是难以置信。

　　“你为何护着他们？”

　　迎着她的视线，萧璟辰目色澄清：“我并未护着他们。只是背后偷袭，非君子所为。”

　　雪柔的脸色便在霎时间变得通红，忽又惨白下来。

　　“背后偷袭，非君子所为。”萧璟辰这不重不轻的几个字，仿佛扇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将她残留的理智也散了个干净。

　　她红着一双眼，怒道：“他是洛璃！是那个杀人凶手的儿子！和他还需讲什么江湖道义！”

　　本一头雾水立在一旁的雪芙便呆住了。好半晌，才与同样一脸震惊的长惟互望了一眼，非常有默契的都没敢出声。

　　见萧璟辰不语，雪柔又盯着他看了一瞬，忽问道：“萧璟辰，你师母的仇你是不是已经全忘了？”

　　好似浑身的血在刹那间被人抽了个干净，萧璟辰的面色变得煞白。

　　好半晌，他才出了声：“师母之仇，萧璟辰一日都不敢忘。但师父曾教导罪不及孥，为弟子者，不敢违背师训。”

　　“什么罪不及孥？我只知道父债子偿！洛煜既然敢躲，那他的儿子便该替他死！”

　　雪柔愤然喊完话后却见萧璟辰正无声看着自己，眼神似悲悯又似安抚，不由愣了愣。

　　可很快，她又冷笑了一声。

　　“若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萧婉儿，你也敢对她说这样的话吗？”

　　言罢也没再看他，朝着泠潇他们离去的方向疾奔而去。

　　萧璟辰似被人钉在了原地，好一阵都没有任何动作。

　　心里那道陈年的伤口被人毫不留情地撕开，鲜血淋漓地再次展现在他面前，这份沉痛让他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心绪剧烈的翻滚间，夜风忽拂起了他腰间的红色剑穗，其间几缕正拂在他垂落的手上。

　　自手指传来的轻柔瘙痒，似在极力安抚他此刻烦乱的心。

　　是啊，婉儿不会怪他，她一向最懂他了。

　　修长的手指轻轻回握住已有些发暗的剑穗，他的眸色逐渐温柔，胸口翻滚的气息也渐渐稳了下来。

　　此刻，长惟望向萧璟辰的眼里写满了忧心忡忡。

　　当年事发之时，萧璟辰正巧不在门中。因为没能在萧婉儿需要他的时候陪在她身边，这十年的时间里，他从未走出心底对萧婉儿的自责与愧疚。

　　雪柔的那句话无疑是一柄利刃，正扎在了萧璟辰的心头。

　　虽然长惟也不明白萧璟辰对洛璃的态度，但他仍在心里怨怪雪柔不该疑虑萧璟辰，更不该如此出口伤人。

　　他心中刚冒起这个念头，目光便与雪芙不期而遇。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吭声。

　　本是欢欢喜喜的出门看戏，却不想闹得这般收场。

　　雪柔撂下话后自己跑了，却余下她在这里与长惟大眼瞪小眼……

　　雪芙将目光从长惟身上挪开，踱步至萧璟辰身旁，先是尴尬地咳了两声，然后便开始了她很是底气不足的解释。

　　“我师姐这个人认死理，有些时候连师父也拿她没办法……她与月灵师叔的关系你也清楚，若说清音派谁最憎恨落月庄，连师父都比不上她。她方才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才口不择言……璟辰师兄，你为人素来宽厚，别将她的气话放在心上，别同她计较好不好？”

　　萧璟辰的神色似已恢复如常，闻言后温和一笑道：“雪芙姑娘言重了。雪柔姑娘为人爱憎分明，令萧璟辰敬佩，哪来的计较一说。”

　　言辞依旧温和，但语气中的疏离之意过于明显，连称呼也换回了从前。

　　饶是最为心宽的雪芙也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方才见着泠潇的一点欢喜也在接连的变故中散得一干二净。

　　沉默了一阵后，她才捡了一句话问出了口：“你们，方才是怎么认出他就是洛璃？”

　　她也在场啊，怎么就没瞧出什么来？

　　“他手中执着的是浮云落月扇。”

　　相传这柄折扇面世时，扇面上仅有落月的景象，落月自然寓意落月庄，但浮云却不同了。

　　听闻扇面上的这些浮云都是扇主人后添上的。

　　每灭一个先前挑衅为难过落月庄的门派，他便在扇面上画一朵浮云。浮云越大，便寓意这个门派越大。

　　就这样，如今扇面上已几近被填满了。

　　雪芙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方才她光顾着看泠潇了，还真不曾留意过洛璃手中的折扇。

　　一个念头忽从她脑中冒了出来。

　　或许洛璃并非是受邀前来，但陆渊在筹备寿宴时不会没料到过这样的结果——她们可能会与他在湖洲城中，甚至是在寿宴之上相遇。

　　十年前的事是师父与雪柔心中无法消弭的痛，陆渊既与她师父是多年好友，为何会任由这样的事出现？

　　若是此次寿宴她师父前来祝贺，见到了仇人之子……

　　她有些不敢想了。

　　“璟辰师兄，泠潇……就是方才的那位姑娘，可也是落月庄的人？”

　　其实在出言询问的时候，雪芙不过是抱着一丝侥幸，她心中已经认定泠潇既出手相帮洛璃，那自然也是落月庄的人。

　　可萧璟辰却摇了摇头，缓缓道：“不像。”

　　提起泠潇，萧璟辰的神情有了些许波动。

　　对她身份的猜测在认出洛璃的那一刻已变得荒唐可笑，他也终于彻底舍下了原先那份不明所以的希冀。

　　“我们交手时她一直在旁观望，直至洛……庄主险被剑刃擦伤才出手相助，也无意为了他与我们动手。若是落月庄的人，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萧璟辰的话合情合理，雪芙便长舒了一口气，连道了两声“那便好”后才向着萧璟辰两人歉然笑了笑。

　　“耽搁了这么久，我得去追师姐去了。璟辰师兄、长惟，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

　　萧璟辰微笑颔首。

　　玉龙蔓延依然在上演，观赏的人群依然时不时欢呼雀跃。

　　街灯明亮，一切仍和先前一模一样。

　　萧璟辰抚着已褪色的剑穗，无声道：“婉儿，你最喜欢的鱼龙戏，为何也不肯来看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