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时》一只大狐狸

12、行侠仗义

　　晨光熹微，透过半卷的帘子洒入，落在桌面墨迹未干的几张画稿上。

　　画上的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轮廓瘦削，五官清秀俊朗，眉宇间还隐着那个年纪该有的青涩。

　　唯一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的便是那双眼睛——分外冷漠。

　　好似这天地万物都不曾入过他的眼。

　　坐在书桌前的人灭了灯起身，往窗边走了走。

　　小窗人静，春在卖花声里，再祥和不过的景象。

　　待天已光亮，客栈内嘈杂声四起，小六才推门而入。

　　瞧见立在窗前的身影后，他先笑着道了一声“公子起得真早”，方放下手中的食盒，一面揭开盖子一面念叨。

　　“我知道客栈里的东西定不合你胃口，特意早起做的豆腐包子，刚出炉便放进食盒赶了过来，还是热乎的呢！公子，你快趁……”

　　未说完的话随着洛璃的转身戛然而止，小六惊呼道：“你这……该不是一夜未睡吧？”

　　晨光映出洛璃眼底那一抹藏不住的疲惫，他扶了扶额，道：“我没什么胃口，你将东西送去给那位姑娘，这个时辰，她约莫也还没用早饭。”

　　说完见小六没有动静，只一脸愁容地盯着自己，不禁好笑。

　　“小楼一夜听春雨，这般风雅之事怎么到你这就变了味，好似天都要塌了一样。”

　　“什么雅不雅的我是不知道。”小六轻哼了一声，“但我知道你一夜未睡，这面色可难看得很……”

　　“那你便拿了画出去，别在这里吵我。”洛璃指了指书桌，正色道：“让他们依着画像上仔细找。湖州城的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寿宴之前，务必将人找到。但动静不可闹得太大，若是打草惊蛇，可就前功尽弃了。”

　　洛璃吩咐的是正事，小六也没敢再嬉皮笑脸，应了一句是，便依着他的话走到了书桌前。

　　桌上的画稿少说也有十余张，难怪夜里没时间睡了。

　　小六一面翻看一面忍不住嘀咕：“好好睡一觉，今日再画不也是一样吗？虽然寻人的事是很急，但也不能糟践自己的身子啊。”

　　本就是趁着那位老先生喝多的时候套出来的话，若是不趁着印象还在时赶紧描出来，待一觉睡醒只怕要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洛璃懒得同小六解释，由着他在那边碎碎念。

　　“咦？”

　　小六手中的动作忽然一顿，目光停在被搁在最下面的一张画上。

　　熟悉的景致里，描着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两个年岁相差不多的男孩在草地上放风筝，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对年轻夫妻正笑看着兄弟二人。

　　画的留白处，还题着几句诗——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注】

　　“怎么了？”见嘀嘀咕咕的人忽然安静下来，洛璃抬眸询问了一声。

　　小六赶忙将人像画稿卷好，深吸了一口气，强逼回眼里的湿气。

　　“我一定盯着他们好好寻人！公子你便安心歇着吧。”

　　小六在心里暗暗立誓：即便将湖洲城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寻到画像上的人，好让洛璃可以查清真相，早日与大公子他们一家团聚！

　　洛璃被他忽如其来的壮志满怀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没多想，只淡淡道：“夜里还得跑一趟醉花楼，是得歇一会。”

　　“……去哪？”小六转过头，皱着眉道：“二公子，你要去醉花楼？你去醉花楼做什么？”

　　“去醉花楼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去寻解语花。”

　　洛璃言罢，见小六瞪着眼瞧着自己，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不由好笑，斥道：“脑子不好用就别瞎猜，我是为了打探消息，少操些无用的心。”

　　言罢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拿了东西出去。

　　小六知道他是真的累了，也不敢再扰，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走，正想掩门时忽又被喊住。

　　“你去送东西的时候记得只敲一声门，若是里头没有应声便不要再扰了。昨夜她约莫没有睡好，不一定起了。”

　　小六点头应下，直至走至泠潇房前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对。

　　……他家公子怎么会知道人家姑娘昨夜有没有睡好？

　　难不成……昨天夜里……发生了些什么？

　　依着洛璃的吩咐在门上敲了一声后，小六便凑上前贴着耳朵听了听。

　　屋内没有声响，泠潇好似真如他家公子所料还没起。

　　他正待离去，面前的门却“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他被唬了一大跳，望着立在门后的人影半晌没有回过神。

　　泠潇向来醒得早，只是今日醒转后并没有起身，懒懒地赖在床上听街上的叫卖声，乍然听见敲门声响起时还以为是自己起了幻听。

　　尤其是那敲门声还只响了一声。

　　若不是听见门外有人的气息，小六便要白跑一趟了。

　　许是没睡好的头脑尚有些不清醒，她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昨日来送过糕点的人。

　　“何事？”

　　小六连忙拎起手中的食盒，笑着递了过去。

　　“姑娘是不是还没用早饭？这是我今早新做的豆腐皮包子，清淡鲜香，二公子让我给姑娘送来，请姑娘趁热尝尝。”

　　昨日送糕点，今早送包子，他这是要做什么？

　　泠潇没有伸手去接，只随口问了一声：“他呢？”

　　“昨晚忙了一夜，现在正补觉呢。”小六快言快语地应完后忽反应过来，询问道：“姑娘可是要见二公子？他才睡下，估摸着应该没这么快睡着。”

　　泠潇奇怪地看了小六一眼。

　　好好的，她去见他做什么？

　　“东西提回去，我没胃口。”

　　起了个大早做的东西却接连被拒绝了两回，小六心中正郁闷呢，忽被堂中的拍案声给吓了一跳，不由将怒气转了过去，气势汹汹地往楼道冲去。

　　“一大早的谁这么吵人？我们公子还在睡觉呢！”

　　泠潇手下关门的动作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后也走到了楼梯口。

　　小六已下了楼，正愤然地伸着脖子四下观望。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因为那人正指着一个卖花姑娘大骂。

　　“一大早便向爷兜售杏花寻爷的晦气！爷不过摸了你一下，你便摆出这副委屈的模样来！怎么？嫌弃爷的手脏，碰不得你吗？”

　　闻声赶去打圆场的伙计忙拉开那位垂着头正瑟瑟发抖的卖花姑娘，自己陪着笑劝那人消消气，又望向坐在那人对面的同伴想让他帮忙劝上两句。

　　不料那人却视若不见，自顾自吃着早饭。

　　那大汉见他将那卖花姑娘拉离了桌前，登时沉了脸，一把将伙计推了个趔趄，斥道：“一个跑堂的也敢管爷的闲事？嫌命长是不是？滚！”

　　言罢又盯着那卖花姑娘凉凉道：“既你不识抬举，爷也懒得再理你。跪下给爷磕头说你错了，爷什么时候消了气，你便不必再磕了。”

　　堂中的人顿时愤然，可见那人面相生得不善，桌旁又搁着一把大刀，那刀看上去颇有些份量，不似俗物，便也没人上前。

　　想行侠仗义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不是？

　　就如同此时的小六，也只是在心中轻嗤了一声。

　　这一声既鄙夷此人好色无赖、面目可憎，又烦他扯着嗓门会吵着洛璃补觉。

　　但哼归哼，到底也没敢去英雄救美。

　　一来，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估摸着上前非但帮不上什么忙，没准还得捞一顿揍。

　　二来，洛璃一向不喜欢落月庄的人在外多管闲事。

　　他便只能将怒气逼回肚子里，悻悻然寻了张桌子将食盒放下，想化悲愤为食欲。

　　况且，此时不正是城中英雄云集之时吗？难道这偌大的客栈里头竟连一个敢抱不平的都没有？

　　正这样想着，便听见堂中有人冷笑了一声。

　　“习武之人，不想着惩恶扬善、扶危济困，反恃强凌弱，真他奶奶的丢人！”

　　原来是那昆仑三剑正巧也在堂内用早饭，那木二又是个直性子，见堂内无人敢吭声，便没忍住出了这个头。

　　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直教小六惭愧不已。

　　可那大汉面上却不见愧色，转身扫了出声之人及他同桌的两人一眼，神色似有些不屑一顾。

　　“哪来的废物，也敢称习武之人？”

　　这句话一出，无疑是下战书，两边顿时撩开了袍子执了兵器要动手。

　　见他们抄起了家伙，伙计连忙眼疾手快地拉着卖花姑娘躲至了角落。

　　刀起剑落间，堂内很快一片狼藉，杯碗落地的碎裂声与惊呼声四起。

　　就在混战之际，小六忽觉视线内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向瑟缩在角落里的卖花姑娘窜了过去。

　　待小六看清那东西是一柄断剑时，剑锋已距那卖花姑娘的额心不过两寸。

　　即便他有心相救，却因相距甚远，已是无能为力。

　　更别提在场的人中甚至有些还未留意到这突发的一幕。

　　眼见剑尖就要刺入卖花姑娘的眉心，小六因不忍而闭上了眼。

　　“铮！”

　　几声响后，小六没有听见利刃刺入骨血的声音，反听见喧闹的大堂在霎时间静了下来。

　　他疑惑着睁开眼，便见卖花姑娘呆呆地立在原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楼梯之上。

　　小六便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楼梯转角处立着一位少女，颜容世间少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方才打斗的几人。

　　正是泠潇。

　　那长相不善的大汉口快，见泠潇生得柔弱，身后也无其他人，便没将她放在眼里。

　　“哪来的野丫头！我们好好打着架你来掺和什么？”

　　本是仗义出手的昆仑三剑也甚是不满，但见她小小年纪便能飞叶摘花，也不敢出言太过，只沉着脸忍着怒气道：“姑娘，我们昆仑三剑似与你并无仇怨，为何要背后偷袭下此痛手？”

　　泠潇微愣了愣。

　　下痛手？她连人都未伤，哪来的什么下痛手？

　　正在奇怪时，便听见身后传来洛璃懒懒的语声。

　　“不就是损了你们几把武器吗？也值得这般质问？”

　　他执着折扇悠然走近泠潇身侧，含笑道：“她原也是一番好意，不忍见你们使此等破旧之物，这才费力毁之。”

　　这明目张胆的庇护让小六都有些目不忍睹，那彪形大汉更是气得一口血险些没能上来。

　　他一贯以手中的长刀为傲，闻言便怒骂道：“放你娘的狗……”

　　后面的字未能出口，他瞪大着双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捏在他的喉间，一双极好看的长眸轻挑，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那意味非常明显——我要是你，便不会再往下说。

　　那大汉到底怕死，喉头滚动了一下，便将未说完的字给生咽了回去。

　　少年这才笑了笑，往余下几人面上望了望。

　　虽右手捏着一条性命，在他左手中的折扇却仍在悠然而动。

　　扇面上头描着的浮云落月也随主人之手的轻轻摆动而显得生动灵活。

　　那木大忽而面色一震，忙扯过两位仍杵着的兄弟，摇头示意他们不可多言。

　　看着自己兄弟的一身气力被这个身形如鬼魅般莫测的少年压制得毫无反抗之力，那余下的一人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洛璃的身份，收了眼中的戾气，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舍弟无知，出言顶撞了洛庄主，还望洛庄主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洛璃回头睨了他一眼，缓缓收了手，看着瘫软在地大力喘息的人笑得十分友善。

　　仿佛方才掐着人脖子的那个不是他。

　　“你们双头鹰与我落月庄素无恩怨，我自然也不会因他的一句蠢话便取他性命。”

　　言罢目光自那昆仑三侠身上一掠而过。

　　“我说你们的剑是破旧之物也并非玩笑话。方才打斗时，若不是那位姑娘手快，那柄断剑已伤了人性命。”

　　说完顿了顿。

　　“不过她虽是好意，但损了便是损了。铸剑的钱我愿相赔，不知三侠可觉不满？”

　　那昆仑三侠瞥见碎裂在卖花姑娘脚下的断剑，自觉理亏，自然不敢言不满。

　　洛璃对他们的反应颇为满意，又转了身望向那双鹰，问：“你们呢？”

　　见他们也默然点头，他便微微颔首，望向正瞠目结舌的小六道：“多拿些银钱给这几位侠士，让他们能重新铸柄好武器。”

　　小六忙应声道好，便听正走向楼梯的洛璃叹息般道了一句。

　　“晨光甚好，为何不去赏景，偏要扰人清梦呢？”

　　那三侠看着堂中的一片狼藉，没有多言。

　　那双鹰是挑事之人，虽心中不甚服气，但到底不敢嫌弃自己命长，也没吭声。

　　卖花姑娘见几人都对这位少年甚是敬畏的模样，便悄悄从角落里抬起眼，想打量一下这位仗义相助的少侠。

　　只一眼，绯红便爬满了她的脸颊。

　　可洛璃却没有看她，径直走至了那位少女面前，笑看着她道：“走吧。”

　　堂内的人目送少年与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后，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只一瞬，皆十分有默契地或坐下或垂目吃起东西来。

　　毕竟那少年庄主的言中之意十分明显。

　　晨光甚好，不可再吵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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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出自宋代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