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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姜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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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山道上,一高一矮身影牵着骡子贴着山壁缓慢前移,时不时有碎石从他们脚边落入万丈深渊。
“很快就到山下了。”姜忘喘了口气,眼光放到脚侧山崖下。
归生一个长在海里的鲛人哪里攀爬过如此巍峨高山,他自打下山就一直紧闭双眼牵着姜忘衣角,权当自己是个真瞎子,闻言绝望道:“自打下山起你已经说了数遍‘就到山下了’,我怎么觉得还是遥遥无期呢?”
姜忘无奈,“你倒是睁眼看看,的确就到山下了。”
“我不信你话了。”
姜忘只好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角,嘱咐道:“你手里握紧缰绳,若是叫骡子一脚踏空,我踹你下去同它作伴。”她这番话吓得鲛人两股战战,恨不能把自己和驴子绑到一起,这话他倒是很相信了。
一人一鲛一骡子歇息片刻,复又小心贴着山壁往下走。
姜忘这次是真的没有存心欺骗鲛人,大概又走了一刻,他们终于走到山下林中,这片林子大概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乍闻人声,鸟雀惊起一片。归生缩着头牵着骡子走在姜忘身后,自打从临淄出发往京城后,他的话一下子变少了,大概是看出来姜忘不愿搭理他那些没意义的问题。
“走过这片山林,前方是华族城池邺城,我们得进城买点干粮。”姜忘走在前方开路,她挥着柴刀砍倒过于茂盛的林中灌木,凭着记忆推测如今所在位置正是邺城城郊,回过头对东张西望的归生道:“把眼睛遮上。”
归生正好奇打量那些站在枝上窥视他们的鸟雀,闻言瘪了瘪嘴,不情不愿地把缠在腰间的布条蒙到眼上,翻身爬上骡子,任由姜忘牵着走。
巍峨城门就在眼前,正是早市时间,城门外人头攒动。姜忘排在人群后远远觑见有支商队打南面往城门来,商队中骡马成群,皆驮着大批货物,她心里一动,拉着骡子和归生悄然溜走。
半晌,南面来的越州商队中行至城门,忙着卸货交予官军查验的伙计穿梭在骡马间,商队主人拍马上前递交整支商队的‘公验’,谁都没发现其中多了一高一矮两个勤快伙计。
姜忘和归生舍了一头骡子,悄声无息跟着越州商队混进了邺城中,也幸好这商队中多的是刚从邺城外镇甸中雇佣的民夫,众人之间彼此不相识,他二人才能顺利混进去。只是商队甫一进入城中大道,便迎面碰上巡城卫队,她俩只得随众人一同到一处‘永通客栈’下脚。
这越州商队很是阔气,包下了一整座客栈作歇息处。六个脚夫住一间房,姜忘和归生不幸被分开,她随管事离开前小声叮嘱归生;“晚点到马厩找我。”归生小幅度点头,二人在阃房前分开往东西跨院。
谁料这时,管事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指着二人道:“你二位到我这儿来一下,主人说要见你们。”
姜忘心底暗惊,面不改色道:“不知主人有什么事?”
那管事道:“这我怎知,二位随我来就是。”
这商队连个打手都没带,却打着北越的旗号,姜忘从城门看时尚且没有发现,接触后发觉除却被临时雇佣的民夫,商队伙计个个身形高大,龙骧虎步,不似常人。
她本能觉得自己和归生已经暴露,然身旁一众人虎视眈眈看着,姜忘只好硬着头皮和归生跟上管事。
这座永通客栈二进二出,正堂有两层高,修饰普通,门边上新刷的白色腻子还泛着青灰的石砬,此刻门扉大开,姜忘得以窥见内中布局,只见正中摆放着香炉、屏风,屏风前跽坐着着一位紫裾少女,神色间颇有倨傲之意,然貌若春华,明眸皓齿,使人一见便想到明媚春光。她下方则是一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双鬓微霜,气度内敛。
管事在门前停住脚步,恭敬道:“主人,人已带到了。”
中年男子出声道:“有劳你,二位请入座。”
姜忘迈进正堂,东向入座,心中惊疑不定,礼制非贵非身居官位者不得着红、紫两色衣袍,这两人一个绛紫直裾,一个着彤袍,绝不是什么商队主人。她不经意间瞥了一眼身边的归生,他正垂首正座,长发遮住了半张脸。
“我观阁下气度沅芷澧兰,贵气冲霄决汉,为何却行迹诡谲,混入我商队之中?”中年男子西向坐,恰与姜忘面对面,他一双鹰目扫过二人,盯着姜忘道:“若非某精通相人之术,怕是要误会二位是梁上君子了。”
姜忘下意识蹙眉,随即抢在归生之前道:“我二人是云上宗弟子,此番奉师命往天启为陛下祝寿。上旬从冀州赶至雍州,公验已然过期,不得已而为之,郎君见谅。”
云上宗是九州闻名的星相教派,不过从新皇令封密教后就消失在冀州的苍茫雪山中了,姜忘方才见归生就要说出他们骗了一路“瞎子从弟上京投奔亲戚”的借口,心知面前这中年男人不是之前那些好骗的平民,立即抢在他之前自称是往天启祝寿的云上弟子。
“原来如此。”中年男子颔首,眼光放在垂首的归生身上道:“没想到连鲛人这样不通星象的族群也能入室云上。”
归生为了混入商队不得不摘了蒙眼,披散头发,普通雍州百姓是认不得鲛人的,即使碧瞳有异也只会稀奇片刻。姜忘让归生蒙眼怕的就是如中年男子这般的人,当然,若是遇到了她也有对策。
姜忘从容道:“鲛人乃雨师妾后裔,有呼风唤雨之能,当代宗主认为潮汐涨落与星象关系匪浅,以是自我辈起招纳鲛人弟子。前朝倾覆后我宗隐退冀州,郎君不知云上近况实属正常。”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印章,举起在面前,“此乃云上令,郎君请看。”
那青铜印章兽首一端被姜忘攥在手中,章身对着中年男子,他定睛一看,只见印章上刻‘出云入上’,在外间照进的光下泛着生冷的银灰色。他仔细端详片刻,向主位少女道:“娘子,此人所言不假。”
那紫裾少女正把玩几案上一枚戒指,丝毫没听进二人交锋,此时闻中年男子唤自己,敷衍道:“既如此便带他二人一同进京……”她扫了一眼下首二人,目光定在姜忘身上,“阁下尊姓大名?”
少女有一双含情目,眸光粼粼动人,熟悉地让人心惊,姜忘对上她眼睛的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旧时光压的喘不过气来,迟来的怯意涌上心头。
像,太像了。
“免贵姓姜名忘。”她说,躲开了紫裾少女探究的目光。“取自安不忘危,存不忘亡。”
取自,前尘尽忘。
两个云上弟子走后,姜逐云放下手中戒指,困惑地问陈安:“何时平民中也有姜姓者?”
华族是昊天上帝与九黎首领后裔,其中嫡系只有姜、妫两姓,世代统治华族,姜氏皇朝覆灭后妘氏入主雍州,姜姓藩王仍然雄踞各州,并未沦落民间。
陈安蹙眉深思,他对姜忘手中的云上令毫不怀疑。陈安出身冀州,是当今心腹,“天罗”副统领,他在冀州经常遇见走医的云上弟子,对云上令再熟悉不过,可是姜忘的姓氏又让他心中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
他最终还是对姜逐云道:“也许姜氏旁支有入云上者,大娘子放心,我会派人盯着这两人。”
姜逐云点头,方才她看那自称姜忘的男子时,总觉得对方有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驱之不散。姜逐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陈叔,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姜忘很像我身边谁?”
“没有吧。”陈安被她问的一愣,“殿下何出此言,是那人哪里不对吗?”
“不。”姜逐云摇摇头,“算了,可能是我……”
鹰唳凭空响起,打断了她未尽之语,白色的鹘鹰从正堂门中窜了进来,落在姜逐云小臂上,鹰爪紧攀着少女的铜制护臂,划出一道深深的痕。
姜逐云伸手梳理海东青杂乱的羽毛,鹘鹰白色的翅身上有着褐色的箭头花纹,她捋着捋着突然失神,被鹘鹰不满地啄了一口,忙抬手抚了抚暴躁鹰头。
像,好像啊……
明明长着一张普通至极的脸,扔到人群里都不会再认出来,可是姜逐云就是觉得,姜忘和她的父亲十分相似——那个当年被盛赞‘威仪棣棣、颜若舜华’的前朝末帝
“卫……”她把脸贴近海东青的羽毛,轻轻蹭了蹭。“卫,你会想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