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语风》鱼小词

81、第 81 章

　　晴好的天慢慢被暮霭笼罩，月落乌啼霜满天。
　　深秋的景致过于灰败，常常令人郁结难抒，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大抵是被天气所影响了。
　　见他似乎不太信，小冉儿接着解释，“其实我明白，太后娘娘叫我去祥曦宫哪里是想见我？是变着法儿的在关心陛下你啊，每日我去太后娘娘都要问我，陛下昨儿吃的什么，吃得如何，夜里几时安寝的……其实，我能瞧出来娘娘很关心陛下。”
　　见步沨沉默，小冉儿又道，“娘娘也会跟我讲一些从前的事儿，幼时放养，少年出征，娘娘总说亏欠你，说你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她如今想弥补来着，又不得陛下亲近。”
　　步沨低下头看着她，她睁着大眼睛，一派天真。
　　小冉儿自幼便是散漫惯了的，哪里能明白太后的心思，她的天真在太后面前实在不值得一提，可他还是生气。
　　可他憋了半晌，才冷冷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想亲近就是日日与我抢人？”
　　她张了张口，心中不解，步沨为什么不能领会太后的关心……
　　小冉儿和祁幽草之间从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会有争吵和分歧，但是阿娘关心便是关心，她总能体谅阿娘细枝末节的照顾。
　　他大概是那种……生性凉薄的人，自幼缺少父母关爱，以至于长大了也不懂得如何站在旁人的角度去揣摩。
　　她不愿与他争辩，只得说，“好吧，往后没有你的允许，我便不去祥曦宫。”
　　步沨侧目，“你如今脾气也大了，谁也说不得你几句，往后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别说得谁离不了谁似的。”
　　他拂袖转身，小冉儿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又回身过来，慌忙收回了方才那一句话，轻哼道，“这样也好！是你自己说的！往后你就待在我宫里，你想见什么人，便叫他们给你找来！你与他们想聊什么便聊什么，索性将这些人一个个全都调进奉华殿里，省得我一会祥曦宫、一会尚服局、一会却非殿……满皇宫地找你。”
　　小冉儿呆了一呆，她其实觉得步沨刚刚说的这个方案挺好。
　　却非殿的秋潭姐姐、尚服局的寒琼姑姑、还有干爸爸，都是对她很好很好的人，这些人不能每日见面，三五日间总要抽一点时间去见他们，报一声平安吧！
　　可她好像又有一点懂了，他生气了。
　　因为她近来时常离开奉华殿，太疯太野，他生气了。
　　他继续抱怨道，“还好这是在宫里呢，只要宫门口不让你出去，我总能找得到你，要是放你出去，岂不是……岂不是再也抓不住你？”
　　他垂下眼，那种天地间孑然一人的孤单侵袭而来，他置身于冰封的荒野上，千里万里望不到边……
　　他很害怕，但是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宫里这么无趣，如果宫门对她开放，那么她还会留在这里吗？
　　“怎么会呢？”
　　她突然握住他的手指，柔软的、温暖的，甚至是令他理智的。
　　手指尖一丝一缕的温度传来，少年垂下眉眼。
　　这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如被阳光照耀的泉水般纯净，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只要你在宫里，我就会一直陪着你。”
　　心绪像被风翻乱的书页，被她手指轻抚，最终平静合上了。
　　“我……”
　　他突然觉得很委屈，“小冉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蛮横、不讲理，我限制了你……”
　　有时候情绪一上头，明知自己在无理取闹，可就想得到她一点点安慰。
　　“……”
　　小冉儿嘴角动了动，脑中思绪万千，他竟然也知道。
　　这种时候她再傻也不会去应承，她面上依然保持微笑，“这些日子，我更了解你了。我听你说过无数次西北的戈壁，东极的雪原，我知道你心向往之，可你身负使命，自知你的阵地就在这宫闱的四方天地之中，你甘心被困。”
　　“我知你的遗憾，就好像……你就好像一把开了刃的宝剑，却从未经历人血的滋味，战场不是你的，敌人也轮不到你去砍杀，心怀万千抱负却无处施展，我知道你委屈，不甘心。”
　　他是很委屈，是不甘心！
　　心绪被她三言两语堵得满满当当，他是羡慕糖饱饱此刻正纵横战场，上天入地与海拉人作战，正将自己的抱负一一施展；他羡慕穆白军队中那些普普通通的士兵，风餐露宿，至少他们在天地间来去都是自由的；他甚至羡慕庄异被女人骗光钱财，哭一场便了事，他却不能。
　　步沨的眼睛莫名地湿润了，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再刚强的硬汉，也抑制不住沉痛的心情。
　　她的话比甘泉还清冽，缓缓流进他的心田，将他心头抓紧、揉搓。
　　她为何总能那么纯粹，他曾经嫉妒得发狂，不甘心！
　　他总觉得老天爷该补偿他点什么，例如，从天而降的她，她自由自在，他偏要拘着她，他不自由，她亦不能。
　　他要她做他的影子，如影随形，一直一直陪伴他这个深宫怪物。
　　但他会在他的权限范围内，给她最大的庇护。
　　他突然哽咽，“所以呢……”
　　你将我看穿之后，是要开始伤害我了吗？
　　等等……她想确认一下，“你哭了？”
　　小冉儿歪着头，听他的声音闷闷的，疑心他哭了，可又不敢相信，怎么会哭呢？
　　他却带着几分轻佻，回避了她的问题，再次追问道：“所以呢……”
　　可惜天色太暗，她就站在他面前，却看不清他的眼睛。
　　她放弃追究他‘哭没哭’的问题，继续豪言壮语，“所以啊……”
　　“所以，我打算做一根剑穗，坠在你后面，一直跟着你，装饰你。”
　　步沨心头热热的，握住她的手渐渐收紧，她的想法果然出其不意，他的世界瞬间开满了花，绚烂无比。
　　“为什么……为什么愿意跟着我，我……”
　　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她终于心甘情愿跟他在一起，他太高兴了！
　　“哪有什么为什么？你是宝剑我是你的剑穗！”
　　她突然凑近他脸颊说道，“终有一日，你宝剑出鞘，剑长八尺，剑身鲜红……世人无不惊叹，‘好漂亮的剑穗！’。”
　　她的发言振聋发聩，最后的转折令他措不及防，他险些一个趔趄。
　　“什么……”
　　“哈哈。”
　　突如其来的笑声像一串银铃清脆悦耳，随着晚风飘散，他只觉如仙乐一般，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他的心情，好像能被她调剂，被她拉着的手，一扯一拉，将他拉回现实中。
　　小冉儿笑得爽朗，他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管你是不是剑穗，你真的愿意一直陪着我？”
　　拉住她的手，二人十指紧扣，步沨将手举到她的面前说道，“不管你是不是说的真心话，这样便算是盖章画押了，你再也不能反悔了。”
　　小冉儿点点头，不过嘛，“有个条件……”
　　她的眼睛灵动俏媚，“就算我是剑穗，也须得是重工打造金镶玉的那种……”
　　步沨露出释然的笑容，一把抱住她圆圆的脑袋，“知道了。”
　　世间最大的默契不过如此，她的所思嵌合着他的所想，她想做的，便是他想做的。
　　长久以来压在心上的巨石也终于土崩瓦解，他的嘴角牵起浅浅的弧度。
　　二人往奉华殿走，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
　　步沨得偿所愿，脚下轻快无比，牵着她的手汗渍渍也不愿意松开。

　　——我是当世无坚不摧的宝剑，你是世间无双的剑穗。

　　玄武湖边这条路不常有人走动，便未设灯火。
　　两人在湖边说了半晌话，又嬉笑玩耍一阵，此时入了夜，四周黑漆漆的。
　　湖边的风有些大，刮落岸边不小枯黄的树叶，倒是落了一地的萧瑟，一行人沿着湖边小径行走，偶尔踩在干黄的树叶上，清脆冷然。
　　他们这一行人精简，陛下出行忘了带灯笼，此时奉华殿无人前来接应，大概不知道他们走了玄武湖这边儿，还是进了北宫的道儿双方错过了。
　　于桑原本还很着急，生怕步沨会怪罪。
　　但听他和小冉姑娘说话又听不出他什么，倒是厉言厉色说了几句，好在小冉姑娘会哄人，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他哪里知道，步沨自然是欢喜的，自父亲和二哥离世，他便未曾这样轻快过。
　　和心爱的姑娘在湖边互诉衷肠，怎么会去计较有没有灯光？
　　直到出了湖边的小树林，重新走回两宫之间的甬道上，才看见打着灯笼等候的宫人们。
　　为首的是董双，躬身立在宫门外，眉目间依然是平和稳重。
　　他身后阴影里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军士看着面生，小冉儿不认识，另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她倒是认识，这不是多日不见的元淇吗？
　　见到她回来，元淇立刻委屈地上前搂住她，“小冉姐姐……”
　　步沨对着那个军士点点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元淇平安回来，也算是对元大匠有个交代了。
　　元淇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眼角耷拉着，一身衣裙皱皱巴巴，发髻也是歪歪的，全然没了前些日子在宫中时的潇洒灵动。
　　这些日子小冉儿在宫里，虽然没学什么正经规矩，但也知道进宫的外命妇们虽然不至于个个穿金戴金，但至少得把自己收拾干净吧！
　　松开步沨的手，她惊讶极了，“怎的如此狼狈？”
　　自从知道了她有个心上人在邬洲打仗，小冉儿对她便没有了防备，好险好险，还以为自己介入了妹妹和步沨青梅竹马的感情之中。
　　元淇抬起头，泪眼婆娑，“姐姐我这一路真的好辛苦，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今日饿了一天，到如今还没吃饭呢！”
　　她不敢明面上埋怨步沨，可言语间却处处挤兑步沨。
　　一路上……
　　小冉儿听得一头雾水，“你打哪儿来？”
　　元淇顿时没了底气，这事儿大家还不知道，她倒是忘了自己是偷摸儿去的，“邬洲。”
　　小冉儿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去了坞州？”
　　元淇垂下头，不敢声张。
　　步沨不解，望向庄异，“怎么回事？”
　　庄异争辩道，“是你自己不吃的，你说要回元家吃。”
　　元淇瘪着嘴，“是啊！我还说了我要回家，你为什么要带我进宫来？”
　　庄异无言以对，“元姑娘，讲讲道理好不好？我奉陛下之命保护你，如今回了上京，总要将你交到陛下手里我才放心好吧？！”
　　“咳！”
　　见小冉儿脸色一僵，步沨忙咳了一声，用眼神制止庄异继续说下去。
　　他岔开话题，“董双你去准备些吃食，别让这饿痨鬼饿死在宫里。”
　　说完狠狠剜了元淇一眼，元淇缩了缩头，忙拉住小冉儿的手，只求小冉儿为自己主持公道。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虽然元淇不知道小冉儿的身份，但小冉儿对她是实打实心疼的。
　　牵她的手进了宫门，小冉儿故意走得快些，撇开步沨和庄异才说道，“难怪近来你母亲进宫来都没见到你，原来你去了邬洲。”
　　上次她听得一知半解，知道元淇有个心上人在邬洲，啊这……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顿了顿，“难道你真的……”
　　难道是？那一日她听说他在邬洲打仗，便自己亲自去了一趟！
　　小冉儿瞥眼看庄异，年纪不大，虽然穿着龙骧军的军服，可他圆乎乎的一张脸，似乎还没脱奶气。
　　天哪，元淇这性子也太刚勇了，这么远也能将他找回来了！
　　小冉儿立时对她起了几分敬意，倒有几分将门虎女的风范，只是，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心上人，怎么吵吵上了？
　　她糊糊涂涂将庄异当成元淇的心上人，元淇不明所以，只是顺着她的话回答，“这件事我只告诉姐姐你一个人，姐姐一定要替我保密。”
　　小冉儿赶紧应承道，“这自然是了，只是你下次可不要这样了，想来这些日子邵夫人定是担心坏了。”
　　元淇面露愧色，母亲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她乔装打扮成士兵的样子混在军队中，原本是被老爹抓了出来的，可半夜里庄异来敲她的窗户，她从前见过庄异，自然也信得过他，于是二人便风尘仆仆赶到了邬洲。
　　她这个大姐，全然没个大姐的样子，为了个男人跑那么远，还被人家拒绝，搞得自己灰头土脸，真是不值当！
　　一想到这，元淇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多日的委屈也化作滚烫的泪滴滑落下来。
　　小冉儿也不知道她在外受了什么委屈，只能默默陪着她。
　　但是瞧她吃食，又不似难过哽咽的样子，三个小菜加一碗米饭，还有几个小点心，她都毫不含糊、风卷残云般便下了肚。
　　就连于桑和秦秉让在一旁也着实惊讶了一番。
　　元淇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吃相不好，忙解释道，“我是太饿了，平时我不这样……你们不晓得，庄异每日只给我馒面吃，搞得我如今看见馒面就想吐，眼看着要到上京我便再也不吃了。就这么饿着肚子回来了。”
　　小冉儿表示同情并理解，但作为姐姐，她少不得多嘱咐两句。
　　“好在他跟你回来了，往后别吵架，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元淇迟疑了片刻，却不知她在说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反驳。

　　偏殿的另一侧，紫檀架上摆放着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个饱满圆润的石榴果，多宝架上悬着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白玉锤。
　　步沨已经听了此行邬洲的来龙去脉，他有些心烦意乱，今日这样好的氛围，要不是在宫门口遇到这两人，他和小冉儿今日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拉拉小手算什么？他还想更进一步。
　　他妈的，早不回晚不回，今日这么好的日子这两个人窜出来要干什么？！
　　真他妈的晦气！
　　完全被打乱计划，小手也牵不到，小嘴也亲不到。
　　如今她的注意力全在元淇身上，他被晾在一旁不说，还要边听庄异的聒噪，边忍受元淇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
　　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怎么听元淇的意思好像这一切都是他害的？就连庄异话里话外也有为糖饱饱鸣不平的意思？糖饱饱到底在搞什么……
　　终于等元淇吃饱了，小冉儿又为她粗略梳洗了一番，她才慢吞吞走了过来，显然是怕步沨秋后算账。
　　步沨见了她，一如既往的没好气，可又不能不管，谁叫他是人家姐夫？
　　他沉下心来，难得的心平气和，“人你见着了，事已至此，你有什么打算？我既是看着你长大的，也不免为你打算一二。依我看，龙骧军中不乏家世清白，风华正茂的将士，你尽管去挑，若遇到合心意的也愿意联姻，朕便去和你父亲母亲谈。”
　　这是什么情形？
　　小冉儿不明白了，面前这个庄异不就是元淇的心上人吗？怎么说不嫁又不嫁了？
　　难道是元淇喜欢他，他却推三阻四？
　　元淇的委屈写在脸上，难不成元淇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他都不喜欢，还想娶天上的仙女儿不成？
　　小冉儿忍不住对庄异怒斥道：“人家姑娘家千里迢迢来找你，娶还是不娶，你好歹给个说法啊！别以为你在一旁不吭声就可以逃避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