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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下 ...

  •   湘平郡主倚在船头,神情宁静柔和,像一株消瘦却挺拔的翠竹,仿佛这宁静表象下隐藏着的、可能随时让她们母女陷入险境中的危难根本不存在。

      桓悦想:那时,我在哪里呢?

      他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件事的影子,此刻凝和殿和东宫还处在关系最为微妙的联手磨合阶段,而太孙年幼,尽管亲近湘平郡主,但并不能以一人之力使得东宫群臣如臂指使。以柳饮冰母女的行事风格,是断然不会冒险去寻得东宫相助的,更不可能将太孙贸然拖进来。

      事实上,湘平郡主如果想将东宫拉下水,使得东宫群臣不得不站出来在这件事上帮助她,其实很简单。
      她只需要把桓悦一并带上船就够了。

      但桓悦根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

      就在他出神望着船头湘平郡主清瘦娇小的身影时,刹那间桓悦心念一动,脑海中一声极轻的嗡鸣,视线内许多光影飞一般的转动,他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愕然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瑶池中画舫上了。

      大殿宽广高深,席间宗亲女眷分列而坐,太孙正坐在皇帝下首,仰起小脸问不远处的武安王妃柳饮冰:“婶母,姐姐怎么没来呀?”

      桓悦的目光在自己年幼稚嫩的面上一扫而过,对上了柳饮冰美丽哀愁的面容。
      他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倘若在这里的是皇姐就好了。
      ——她是多么多么盼望,能再见母亲一面啊!

      柳饮冰对外示人的模样一直都是略带哀愁的,即使这是皇帝的寿宴,她眼中也依旧带着未散的愁绪,落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她思念亡夫的表现。她迎着太孙的目光轻轻道:“劳太孙记挂,阿湘这孩子突然起兴说要去折花,误了时间,真是……”

      “哎。”刘贵嫔闻声笑着接口,“王妃就别数落湘平了,是我们小九不懂事,非要坐画舫,哪里有姑姑不懂事,倒让侄女跟着挨骂的道理?”

      礼王妃坐的更远一点,扬声笑道:“还有我们家的两个小兔……”她硬生生把‘小兔崽子’吞了回去,“嫂子可千万别怪湘平,要不然我们家两个孩子以后哪里还敢上门玩儿。”

      皇帝年纪大了,威势却与日俱增,无论成年皇子、朝中重臣、后宫嫔妃,侍奉帝王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即使猛虎也有舐犊之情,皇帝对待成年封王的诸位皇子,是冷厉的、猜忌的、毫不留情的,对于弱小稚嫩的年幼皇子皇孙,却格外多了几分宽容慈爱。不说像湘平郡主与东宫太孙这样身份特殊的皇孙,就连九公主这样生母位份不高又不得宠的小公主,也因为年纪幼小天然在皇帝面前很受宠爱,连带着后宫诸位宠妃,对刘贵嫔也要客气三分。

      因此皇帝的寿宴,别人是丝毫不敢出错的,否则必然受到重责,动辄得咎,但这些还未满十岁,天真娇憨的小儿女,皇帝却是丝毫不会介怀。

      “你姐姐被小九他们拉着去瑶池乘画舫摘花去了。”皇帝慈爱道,“你也想去么,等过几日天热了,朕带你们一同去行宫划船,那里地方大,玩得快活。”

      说罢,他又对柳饮冰道:“孩子带足了人手护卫着就好,湘平性格温顺安静,玩一玩怎么了,你不许责怪她。”

      柳饮冰忙起身请罪:“是臣媳管教不力,这孩子玩起来连宫宴都误了,还带着几位皇子皇孙一起,实在不该。”

      皇帝反倒笑了:“这是湘平的一番孝心啊。”他环顾四周,道,“前些日子御医诊脉,说朕该吃些莲子之类的清心降火,湘平这孩子在旁边听见了,今日就要亲自给朕下水摘莲花莲蓬,还有小九几个,都是好孩子,误了点时辰算什么,可不许责骂孩子。”

      桓悦差点笑出声来——他看得清清楚楚,礼王在下面对他王妃做口型:“要是我们兄弟来迟,肯定就要挨板子了。”
      礼王妃拧他一把,礼王的面容都扭曲了。

      皇帝对待年幼的儿孙和成年的皇子根本是两幅面孔,一时间殿内一半称赞皇子皇孙孝顺,一半称赞皇帝慈爱。真是和乐融融好一番景象,唯有桓悦注意到,后妃的席位上,言笑晏晏的刘贵嫔不远处,容妃的笑意是那样勉强——明明被称赞孝顺的也有她的儿子,可她的笑容几乎像是画在白纸上的那样,几乎维持不住。

      桓悦凝望着场中,年幼的太孙端坐在席上,脊背挺得笔直。皇帝喜欢这个孙儿,招手叫他过来坐在自己身边,命内侍盛汤给他喝,太孙一手执着银勺,仰起头天真濡慕地对着皇帝笑,全然不知场中暗中涌动的风云。

      他看见废魏王,废魏王的目光正投向容妃,然而容妃仓皇失措地避开了,反而急匆匆看向柳饮冰。

      青桃走了进来,她是柳饮冰身边的大宫女,一边弯下腰去为柳饮冰奉菜,一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人已经放回来了。”

      桓悦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想:容妃真是沉不住气,她与其示弱,还不如执意不放人,赌一赌柳饮冰母女没有杀害皇子破釜沉舟的胆量。

      十七皇子不是他的儿子,桓悦不在意他的死活,容妃却不能不在意。说穿了她最多只是想给魏王卖个好,她的儿子太小,未来肯定要仰仗新君,却不能本末倒置,为了站到魏王这边拿儿子做赌。

      她的目光里写满了哀求,然而这时,柳饮冰却轻飘飘避开了。

      魏王、容妃、柳饮冰三人构成了一个奇妙的闭环,魏王连连朝容妃使眼色,容妃却紧盯着柳饮冰。

      那瞬间桓悦失声而笑。
      果然是养育出皇姐的女人。
      柳饮冰美丽哀愁的外皮下,心思的狠辣果断是绝不容忽视的。

      桓悦毫不怀疑,如果容妃不肯放人,柳饮冰有把十七皇子沉进水底的决心。更不怀疑,这一刻柳饮冰是打定了主意坐地起价,在容妃放人之后,还要她付出更多的代价。

      柳饮冰慢条斯理喝完一盏茶,起身以更衣为名,退了出去,临走前终于不再吝啬,抬头看了容妃一眼。果然,柳饮冰刚出殿门,容妃就带着一个贴身侍女,悄悄跟了出去。

      事已至此,情势完全逆转。
      既然桓悦从前根本没有听闻这件事的风声,再一想后来凝和殿势力扩张耳目灵通,就能理所应当地猜出,容妃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无论是柳饮冰还是明湘,对着敢朝凝和殿伸手的人,都毫不惮于砍掉对方的两条手臂作为代价。
      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心和狠辣,这对母女连踏入朝堂这盘乱局的机会都不会有。

      皇帝席位旁,太孙还在小大人一般端坐着,桓悦实在忍不住,游魂一般飘过去,在年幼的自己脸颊上不轻不重掐了一把。
      真是迟钝啊!

      然而那些年,在他无暇顾及的地方,这样从来没有听闻过的事情还有多少?

      桓悦想:我要回去找皇姐。

      心念转动的瞬间,场景如风般从他身边掠过,桓悦的视野中再度显出画面时,夜色已经降临了。

      一群皇子皇孙们欢呼雀跃大呼小叫地从画舫上冲到岸上,各个怀里抱着大捧花叶莲蓬,礼王世子一边喊着父王一边往前跑,绊了个跟头。他姐姐跑在后面没停住脚,差点一脚踩到礼王世子脑门上。

      侍从们纷纷过去搀扶,人群最后,凝和殿宫人簇拥着湘平郡主走下船来。
      十七皇子躺在凝和殿大宫女的怀里,已经睡着了。

      脸色发白的容妃急急忙忙冲上来,甚至连宫人都甩到了后面,只听湘平郡主微笑道:“十七叔睡着了。”

      容妃一把将儿子抱到怀里,感受到他呼吸均匀,终于松了口气,挤出一个无论如何算不得十分好看的笑容来。

      湘平郡主柔和的一笑,似是毫不介怀容妃方才的不客气。她从身后琳琅的手中接过一支开得最好的莲花,微笑着朝不远处奔来的太孙柔声唤:“阿悦。”

      惘然不知的太孙朝她跑来,稚嫩的小脸上带着笑,还有点不满的抱怨:“划船怎么不带我!”

      “是我错啦。”湘平郡主把花递给太孙,“明天等你下课,我们再来划船好不好?”

      远处九公主闻声回头:“湘平,带上我!”

      “再有下次带你。”湘平郡主扬声,“阿悦这次没上船,我单独带他一个人去。”

      太孙委屈的神情终于散去,开开心心接过皇姐递来的花:“我给你留了一盏杏子乳酪,趁热吃最好!”

      “好。”湘平郡主柔和地应下,牵起太孙的手朝前走去。

      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和柳饮冰对视。母女二人交换了一个极淡的笑容,旋即目光一触即分。

      “走啦。”湘平郡主说,“我们回宫。”

      年幼的湘平郡主和太孙手牵手,像两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叽叽喳喳朝前方走去。

      就好像一切真如表面上这样平静,所有的鬼蜮都消泯于无形,当多年后的桓悦在无人知晓处看着这一幕时,也不由得恍惚起来。
      他忍不住在虚空中伸出手,去触摸这二人的背影,心头思绪翻涌。

      转瞬间一记重锤当头而下,似乎虚空中有人抡起狼牙棒砸落,桓悦胸口一阵窒息,眼前一黑。
      他在天旋地转中张开眼,发觉身下一片柔软,而皇姐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在柔和地斥责:“你怎么能直接往你父皇身上扑?想把他砸出个好歹吗?”

      太子心虚地解释:“对不起母后,我错了,可是我不敢往你身上扑,怕砸坏你……”

      明湘一哽:“你就不能不扑吗?”

      桓悦窒息地睁开眼,一时间居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看见女儿心虚地站在床边垂着头,像只耷拉着尾巴的小动物。而明湘仅仅穿着中衣,披了件外袍,正点着太子的脑门教训她。

      “……钦儿?”

      明湘和太子立刻同时投来目光,明湘担忧道:“你没事吧,等太医来看看。”
      太子蔫头耷脑:“父皇,我错了。”

      桓悦咳了一声,终于渐渐清醒过来。
      太子力气其实不算大,桓悦拍了拍她的脑袋,先警告道:“不准再乱扑人,你母亲身体不好。”

      太子心虚不已:“是,儿臣知道。”

      明湘双手抱胸,朝桓悦投来目光:“你不是答应带她出宫?现在这孩子来找你兑现诺言了。”

      太子闻言立刻抬头,眼睛亮晶晶望向桓悦,其中满是期待。

      “……去,这就去。”桓悦说,挥了挥手,“乖,先去梳头换衣裳,穿这身不能出门。”

      太子跳起来欢呼一声,兔子一般窜了出去。

      明湘无奈地摇头。

      “……皇姐?”桓悦转过头,轻唤道。

      “怎么了?”明湘疑惑地问。

      桓悦张开口想问,却欲言又止,良久才说:“我们小时候,凝和殿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是不是遇到过许多算计?”

      明湘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桓悦为什么忽然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是啊,不过现在说起来,我大半都忘了。”
      她朝桓悦眨了眨眼:“小时候或许心里很害怕吧,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幸好母妃一直保护着我,不过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小时候真是稚嫩好笑,那时候忧心不已的事,放到现在来说都不值一提了。”

      她抬手比划一下:“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你五六岁的时候喜欢甜食,吃的牙齿疼,太医拦着不让多吃,我每次去东宫的时候,给你带一盏乳酪,加点蜂蜜,你捧着乳酪坐在那里很珍惜的吃,像只掏蜂蜜的小熊,一盏乳酪吃一天。到后来你的牙齿慢慢好了,太医说甜食不用再忌口,你还是特别喜欢乳酪,每次厨房做了乳酪,你都让人给我送到凝和殿,说东宫小厨房的乳酪最好吃了,是不是?”

      “是啊。”桓悦缓缓笑了起来。

      那些年幼时惊心动魄的时刻到了现在,只剩下一盏甜蜜的乳酪在记忆里闪闪发光。

      他看着明湘秀美的面容,忽然抬起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瓣。
      那是个温柔缠绵,不带丝毫情欲的吻。

      明湘不明所以,总觉得他今晨怪怪的,正待问个清楚,突然脸色一变,毫不留情抬手推开了桓悦,差点把满心心绪的皇帝从床榻上推下去。

      “父皇——母亲——”
      太子愉快的声音仿佛催命的号角,整个人风一般从殿外回廊上刮了进来:“我换好衣裳了!”

      桓悦面色几变:“……”
      真是个好孩子啊!

      明湘低低笑出声来。

      太子不明所以,左右顾盼。既弄不懂父亲奇异的面色,又不知道母亲在笑什么,满脸的疑问几乎化作实质。

      “……”
      桓悦无奈地抬起手,在太子快乐的惊叫声中拎小猫一样把她拎出了房门,紧接着啪一声合上门:“知道了太子殿下,下次再冒冒失失闯进来就回东宫去住。”

      太子:!!!

      桓悦深深叹了口气,眼底还带着笑意,转头望向明湘,抬手朝她作了个揖:“求求皇姐,陪我们一同出宫去吧。”

      明湘作思忖状:“好吧。”

      殿外太子还在徒劳地拍门:“父皇!我错了!不要把我赶回东宫去住啊!”“母亲,你难道不想留下可爱的我吗!”“有人在吗,有人理会我吗?”“哦,原来没有啊!”

      “一个人唱完了一出独角戏。”明湘摇头,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迎着窗前的晨风,在女儿的呱噪声和皇姐未消的笑意里,桓悦心头繁杂的心绪终于慢慢松开了。他抬头,朝明湘俏皮地眨眨眼:“皇姐。”

      明湘:“嗯?”

      “我好爱你啊。”桓悦由衷道。

      一旁过来侍奉的宫女脚步戛然而止,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

      明湘的神情却毫无变化,自然道:“嗯,我也是。”

      桓悦探身过去,在明湘颊边吻了吻,大笑起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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