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乔迹

8、她的三月（3）

　　郁春回到学校时正好是大课间，趁乱混进去，竟就这么蒙混过关。

　　第三节晚自习下课，田馨说老徐今天不坐班，问她肚子好点没，把粥拿出来，早就凉了。
　　郁春看着她略带怨念的脸，心中一暖，去接了半杯热水，跟冷粥兑到一起喝下去了。

　　放学后，郁春磨磨蹭蹭，等到教室无人才走出去，出了教学楼朝外看，张暮就站在校门口。

　　或许是因为刚才分手时略尴尬的气氛，两个人一路无话。

　　上楼梯时，她跟张暮错开了几级台阶，他敲门时她站在楼梯中间。

　　“回来啦，累了吧，赶紧上楼休息去吧。”
　　张暮进门，姜慧探出头，看到郁春，给她使了个眼色。
　　郁春扯着书包带，加快脚步爬上最后几级台阶。

　　姜慧侧耳听着，直到张暮上楼的脚步声，才拉郁春去餐厅坐下。
　　“郁明亮去找你了没？”她压低声音。

　　郁春怯怯点头，“嗯。”
　　“这个不要脸的混......”姜慧咬牙切齿，搁在餐桌上的手不觉握紧。

　　书包还在背上，占了半个座椅的位置，郁春手搭在膝盖上，深深低着头，克服向后的惯性。

　　“找你干嘛？又是要钱？”
　　郁春小幅度点头。
　　“你没答应吧？”
　　“没有。”

　　姜慧松了口气，旋即心生另一波怒火，“没脸没皮的东西，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又懒又不上进，活该穷得连儿子都嫌弃。你不要搭理他，这种人你只要心软一次他就粘上你了，以后想甩也甩不掉。”
　　“......”
　　“听见没？”
　　郁春一直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应了一声，“嗯。”不情不愿似的。

　　今晚张泽光回来说郁明亮给他发骚扰短信了，姜慧心底一震，意识到事情不妙，提心吊胆一晚上，幸好没发生什么事。可看见郁春这幅模样，她又不禁火冒三丈。
　　“听见你吱声啊。嫌我绝情是不是？你们老郁家的人好，重情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给老头老太太寄钱。好么，到头来我成了恶人。”

　　郁春惶恐，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那句话，不想跟我，你当初就该跟那个不成器的走啊，正好冬冬跟我多好......”姜慧在气头上，口不择言。

　　在餐馆根本没心思动筷，郁春从下午到晚上只喝了田馨的一杯白粥，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有些反胃。
　　她抬头来，眼梢在头顶的灯光下微泠，牙齿将下唇咬得几乎没有血色，一张脸犹如刚从青荇覆满的水中打捞出来的，马上就要滴出水似的。

　　姜慧觉得这张脸仿佛在忍泪控诉。她自知失言，别开脸去，“行了行了，赶紧上楼，洗漱睡觉。”
　　郁春其实没有掉泪，她按住椅背撑起身，稍显费力。

　　“学校里认识什么朋友没？一个人上下学太不安全了，谁知道那混......谁知道他会不会再骚扰你。找个伴。”姜慧说。

　　“哦。”
　　郁春抓紧书包带子，朝楼梯走去。

　　“要不我问问张暮？你们俩上下学时间好像一样吧。”姜慧急切地出主意，她得证明自己的关心。
　　“不要。”这次郁春拒绝得很断然。

　　“你这孩子，我是为你好啊。怎么不识好人心呢。”姜慧不满。
　　郁春径直上楼，身后响起手机铃声，姜慧接起电话，“喂，冬冬呀......哎呀，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鞋收到了没，合不合脚呀......”

　　郁春抬手蹭了下脸颊，若无其事回到房间，拿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记下一个数字，43，在灯光下发了会呆，又提笔将数字划掉。

　　/

　　第二天早晨，郁春洗漱完毕，照旧背着书包去上学。
　　从楼上下来，客厅似乎亮着灯，张泽光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小春去上学啊，正好，张暮正准备出门呢，你俩一起。”

　　郁春微讶，踏下最后一级台阶。
　　张暮坐在餐桌边，手里捧了本书，看见她出来，将书阖上。

　　郁春迟疑，想到是昨天那件事的影响。
　　“叔叔，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不要耽误......”

　　“不耽误，三五分钟而已。不耽误。”张泽光说。
　　张暮跟他关系似乎不太好，被指使做这种事，大概也不情不愿。可说到这个份上，郁春再没理由拒绝，走到玄关处，低头等着，等张暮换好鞋。

　　郁春余光注意到张暮顺手放在柜子上的书，似乎是村上春树的。心中微动，冷不丁一只手将书抽走。
　　张暮已换好鞋打开门了，拿着书回头看她。
　　郁春迅速弯腰去找自己的鞋。

　　/

　　郁春早餐没时间吃太多，半上午饿得难受，中午打饭时多打了两个菜。
　　田馨看着她餐盘里的四个菜，惊叹道：“嚯。这么多，能吃得完吗？”
　　郁春脸红，点了点头。
　　“这个猪肝、花椰菜、西红柿炒蛋，你三天两头点，不腻得慌吗？”
　　“不会。”
　　“那个土豆炖鸡也很好吃啊，下次点个试试？”
　　郁春摇头。

　　“为什么？”
　　“怕不喜欢。”
　　“哈？这就是你完全不尝试新菜的理由？”
　　“嗯。”

　　田馨叹为观止，“真有你的。”
　　宁愿每周重复一样的菜谱，也不愿冒险尝试新的东西。
　　郁春笑了下，“我去打汤，你要不要？”
　　“要。帮我带一份。”

　　餐厅免费供应蛋花汤，郁春打了两碗走回去，田馨放下筷子鬼鬼祟祟弯着腰，她走到她身后咳一声。
　　田馨一个鲤鱼打挺捡起筷子，迅速塞了两口菜，故作茫然地回头，“老......郁春你吓死我了！”她丢开筷子。

　　郁春放下一碗汤，准备绕回另一边，“不要在这里看手机了，到处都是老师。”
　　“你别走。”田馨拽住她，“给你看个好东西。”

　　郁春胆小，说什么都不答应，被田馨一把拽下，“哎哎我的汤。”
　　田馨嘿嘿一笑，“速速放弃抵抗，你的汤还能保住。”

　　郁春无奈，只能坐下，接过手机，小心地确认四周没有危险，田馨替她按下播放键。

　　这是一段视频，大概是手机录制的晚会，舞台上一黑一白两架钢琴。
　　拍摄者将镜头对准黑色那架拉近，郁春愣了一下。

　　张暮坐在钢琴前，顶光照下来，黑发微微泛着光，侧颜沉静，手指修长。
　　校服外套没有拉链敞开，露出干净的白衬衫。
　　没有任何藻饰的，干净，清隽的少年指间飞跃，在舞台上发着光。

　　“帅吧帅吧，你都看呆了。”田馨兴奋地说。
　　郁春一把将手机塞回去，“什么啊。”说罢，用微凉的指尖覆上烧热的脸颊。

　　“你别急，后面还有。”田馨嘻嘻哈哈，搂住她的肩膀。
　　“我看到了呀，放我回去吃饭吧，我饿了。”
　　“你只看到帅哥，还没看到美女。”
　　“嗯？”
　　“镜头转过去了！”

　　郁春来不及躲，另一架钢琴映入眼帘。

　　盛装的少女坐在钢琴前，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视频没开声音，但郁春知道她弹得很好。那种自信与高贵是自然流露的，作假不得。

　　“认出这是谁了没？吴倪！我当时看完都没认出是她，化完妆也太漂亮了，我以为素颜女神是极限了，结果化了妆更厉害......”
　　“是挺漂亮的。”郁春起身回到对面。

　　田馨收起手机，意犹未尽， “当时这个节目一出，整个年纪都沸腾了，因为之前没听说学长有节目。有人甚至说因为他因为跟吴倪在一起了，所以才上台的。也有人说那天是她们的定情日......”

　　“是嘛。”郁春抿了口汤，已经凉了，一股铁锈味。

　　“王子公主，学长学妹，同台演出，简直是小说情节，当时从高一在高三都在磕哎。不过后面没什么动静了。春春，你没磕到吗？”

　　郁春咽下一口菜，幽幽说：“我不磕cp。”
　　“啧。”田馨表情严肃，语重心长地说：“你总得有点娱乐活动吧，只学习会把脑子学坏的。”

　　“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磕磕cp调剂生活。”
　　“......”
　　“开玩笑的啦。上次地理老师留的问题你做了没？让我借鉴借鉴......”

　　/

　　这些天，田馨早已习惯郁春放学后磨磨蹭蹭的行径，打了个招呼后就随大流离开。郁春收拾书包，比平时更慢了几分。

　　张暮在自行车车棚旁边聊赖地踢石子，等到校门口的人渐渐散尽，校园安静下来，才看见一个慢吞吞的身影，从教学楼挪出来。
　　她低垂着脑袋，小乌龟似的闷头朝前走。他踢开脚边的树枝，扯了下书包，跟上去。

　　郁春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却心事重重地，没有抬头。
　　一前一后两个人始终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汇在一起。

　　“好哇张暮，怪不得现在放学都不积极了，原来是等学妹啊。”
　　大大咧咧的男生呼啸着靠近，吱啦一声握住刹车。

　　郁春站在人行道外侧，闻声看过去，是昨天跟张暮一起的那个男生。

　　“哎，是你啊。”宋时宇挠挠头，顺便给张暮使了个贱兮兮的表情，叫他不要介意。
　　郁春听见宋时宇叹了口气，仿佛在可惜今天没能抓到什么把柄，应该是知道她跟张暮的关系。
　　这声叹息也叹到了她心底。

　　“那个，昨......”
　　“妹妹，我叫宋......”

　　两人同时开口，宋时宇绅士地让郁春先说。郁春抿了下唇，继续说：“昨天谢谢你。 ”
　　“昨天？”宋时宇愣了下，“昨天什么事......哦，你说那个啊，举手之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他挥手表示没什么，又说：“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宋时宇，你哥好哥们。”

　　郁春放在兜里的手揪着内衬，“我叫，我叫郁春。”
　　“郁春，春天的春还是椿树的春？”
　　“春天。”
　　“春天的春好哇。你看春天到了，花都要开了。”

　　宋时宇指路边栽的桃树，郁春顺着看过去，不经意间注意到张暮微冷的神情。

　　“走不走？”张暮淡淡看她一眼，迈开长腿先走了。
　　郁春将手从兜里抽出来，小跑两步跟上。
　　宋时宇轻踩脚蹬控制速度，贴在人行道旁边，“切，不就是跟妹妹说两句话吗，你也太小气了张暮。”

　　张暮回了句什么，郁春没听见，她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右侧，似乎哪里不对劲。
　　人行道还算宽敞，刚才她一直走在靠路边的外侧，张暮在她右前方里侧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倒走到外侧了，挡在她身前。
　　郁春盯着他书包上摇晃的带子跟了两步，抿紧嘴唇，慢下脚步，换到里侧。

　　宋时宇说：“哎我小叔家有个店，你把车弄过去呗，保管两天就能给你修好。”
　　郁春虽低着头，耳朵却在支棱着等答案。
　　“再说吧。”张暮说。

　　地上有个井盖，郁春绕边避过去了。上次姜慧说帮他修车，他也拒绝了，似乎根本不想修。可是明明自行车要比步行方便得多。

　　“你走路还走上瘾了。行吧。哎对了，老实说你最近就是不对劲，不会有情况吧？”宋时宇语气暧昧。
　　郁春脚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抬眼的一瞬间，余光注意到张暮也看了她一眼。
　　大概是错觉。她低着头，没有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半分兴趣。

　　“少瞎猜。”张暮冷淡。
　　郁春偷偷舒了一口气。

　　“我怎么是瞎猜，我有真凭实据的。你不承认是吧，那你跟我解释解释上次托我买香水什么意思，明明就是女用的香水，啧啧。”
　　“......”
　　“解释不了了吧，就是有情况，有什么事不能跟兄弟坦白，跟我说说呗？”
　　张暮瞥他一眼，“......”
　　“说说呗。”宋时宇死缠烂打，求着求着看到一边的郁春，“是不是妹妹在这不方便？”

　　郁春突然被cue，愣愣抬头。

　　宋时宇笑嘻嘻，隔着张暮喊话：“妹妹，你先回避一下呗，我打探打探。有机会......”
　　告诉你。
　　最后三个字是口型。

　　“滚***。”张暮终于不耐烦，飙了句脏话。

　　郁春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看着他。

　　张暮看向别处，手背捂住嘴干咳一声。

　　宋时宇没注意到他微妙的变化，撇了撇嘴，“我不就问问嘛，又不会掉块肉。”

　　气氛似乎不太妙，郁春鼓起勇气开口，“那个......”
　　两道视线一起投过来。
　　郁春下意识攥紧袖口，维持声音，“是我妈妈拜托他买的香水......”

　　张暮没说话。
　　宋时宇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哦！”他恍然大悟，看向张暮，“你早解释不就完了，搞得我怪尴尬的。”
　　张暮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朝前走。
　　郁春跟宋时宇同时跟上去。

　　宋时宇跟郁春搭话：“妹妹别管他!”
　　“......”
　　“虽然你哥这样对我，但是作为兄弟，我不能这样对他。我跟你说，别看你哥这人脾气臭了点，还是很仗义的，还特别有才气，哎你看过他弹钢琴没？哦，你去年还没来，那可惜了。”
　　“我看到了。”郁春难得搭话，声音小小的。
　　“啊？”
　　“视频。”

　　“哦哦。那视频还是我拍的，拍得好吧。”宋时宇洋洋得意，“虽然当时骨裂，但是宋哥拍视频有一手。跟你哥弹钢琴水平差不多。哎我跟你说，你在家也能叫他给你弹，帮他糊弄家长就行......哎呦疼。”
　　宋时宇话没说完，小腿挨了一脚，哭嚎喊疼。
　　张暮收脚，理都不理他，继续朝前。

　　“没事吧......”郁春停下来。
　　“应该没事。”宋时宇说，对张暮的背影虚空踢了一脚，“说臭脾气都是夸你。”

　　郁春顺着看向前方清隽的背影，心里好像有一罐橘子汽水，拉开拉环，酸得冒泡。

　　“妹妹，咱俩一起走，宋哥护送你回家。”宋时宇下车，上了人行道，推车子走，“哎你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
　　“十六班，徐大伟。”
　　“外号小钢炮那个？”
　　“嗯。”
　　“巧了，他还教过我，你知道小钢炮这外号哪来的吗，我们班人取的。”

　　宋时宇属于很会招小姑娘喜欢的那种男生，装乖耍贱，连郁春都被逗笑，偶尔搭上几个字。

　　“以后只要有问题，不管是学习还是生活上，都来找你宋哥，保证给你......哎你停下来干嘛？”

　　走着走着，宋时宇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张暮吓了一跳。
　　郁春也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张暮没说话，抬抬下巴示意继续走。

　　“哎你们这几天都一起走的吗？加我一个行不行？正好不想骑车了......”宋时宇隔着张暮，伸长脖子找郁春说话，走着走着就发现路越来越窄，迫不得已走下台阶。

　　宋时宇不满地看向张暮身边宽敞的位置，“干嘛挤我？”

　　“别管我。”张暮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