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乔迹

5、她的二月（5）

　　回家之后，郁春拿出这本封面画DNA的生物课本，心里一动，随便翻开一页，却看到插图旁边小花和四叶草之类的信笔涂鸦，都是她上课走神的证据。
　　郁春一阵脸红，拿起中性笔全涂掉，想了想，又翻到封底。

　　空白处有一串娟秀清晰的字迹：
　　我仅仅是感到惊讶，惊讶于昨天与前天毫无区别，惊讶与自己被编排入这样的人生 ，惊讶于自己留下的足迹甚至还未及认清，就在转瞬间被风吹走，变得无影无踪。*

　　“写作业呢？”姜慧推门进来，右手里握了个手机。
　　郁春将课本塞进书包，顺便拿出没写完的物理作业，没有抬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郁春房间不大，书桌旁边挨着一张单人床，姜慧从她身后绕过去，坐到床边，视线从房间摆设装饰看齐，最后回到她身上。
　　“嗯，是得好好努力了啊。”

　　身后的视线让郁春如芒在背，一边应付姜慧的问话，一边读题，思绪像一团乱麻里掺了几根蜷曲的毛线，越理越乱。

　　“上学期在齐河一中，成绩很一般吧。你姥姥给我打电话，说班里第几，二十五还是三十五，一个班多少人？这成绩上不了重点大学吧。听说收玉米的时候还让你请假回家帮忙了？那几亩地不是你的，以后也到不了你手里，那老头老太太真会打算盘。”姜慧抱臂嗤声，“还是说，你跟那个姑奶奶家的慧堂姐似的，读个三本破大学，毕了业进服装厂，一个月拿三千块钱？”

　　姜慧前几年从齐河出来，每年过年时回一趟，在郁春姐弟俩的教育方面有心无力，一直很内疚，想要尽力弥补，督促两个人好好学习。
　　不过郁春似乎一点也没听进脑子，每次在她面前都不声不吭的，像块木头。

　　郁春这次依旧不说话，敷衍一声的‘嗯’也很久没出现了，眼睛直愣愣看向胳膊压着的书本，似雕塑不甚精巧的蜡像，行尸走肉般的苍白木讷。
　　姜慧唱了半天独角戏，不甚满意，往她后背拍一巴掌，“听见就吱个声。老头老太太就是这么教你的？你觉得这有礼貌吗？”

　　郁春不觉后背多痛，只是下意识在巴掌落下时挺直腰背。她抿唇，垂下眼睫，“我听见了。”

　　孩子又没错，还不都是教养她的大人的错。姜慧想着，语气柔和下来，“要努力，知道吗？”
　　郁春点头。

　　“你现在这成绩，考个稍微好点的大学还是不行。周末就好好学习，别整天想着放松，现在吃苦，以后好过，像什么玩手机啊，听歌啊......”
　　滋啦一声，郁春连忙低头，发现是笔尖把纸戳破了，连忙挪开。
　　“我那个，上楼晾衣服听见的。”姜慧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成绩好的学生也很努力，你就得更努力。像张暮那样的......”

　　“你张叔叔也说了，有问题不会就去请教哥哥——我跟你说多少次了，得把握这个机会。那可是清北的苗子。”
　　“他要快高考了，应该没时间......”郁春讷讷。
　　“周末，周末不是都有空吗？知道人家没空你就得自己抓紧时间。”姜慧不耐烦。
　　“哦......”

　　郁春低下头试图重新读题，却注意到身侧仍有一道灼灼的目光，她扭头看过去，姜慧表情柔和不少，甚至有些羞赧似的，近乎母性的柔软，“知道快到什么日子了吗？”
　　郁春心头一跳。

　　姜慧笑了笑，刚才耽误太久，手机屏幕灭掉了，她重新解锁，递到郁春手边。
　　郁春受宠若惊，心里有种晕眩模糊的喜悦。可看到屏幕上的内容，又很疑惑。
　　某购物软件的搜索界面，搜索内容是男高中生运动鞋。

　　姜慧解释：“这不是快到冬冬生日了嘛，上个月就闹着要礼物，我想给他买双篮球鞋，你来看看款式。”
　　郁春心中陡升自作多情的窘迫，同时也庆幸刚才没有表现出来，让她不必太丢人。她缓缓地点头。
　　“你点开购物车，我挑了几双，你看哪双好看。”

　　郁春点进去，果然有好几双，价格从一千到三千不等。她对鞋一窍不通，更不理解男生们对篮球鞋的痴迷，挑了双郁冬可能会喜欢的，指给姜慧看，“这双他也许喜欢......”

　　“就这双吧。”姜慧接过手机下单。手机叮咚，她完成任务似的舒了口气，站起身，“好了，你写作业吧。”

　　郁春目送姜慧走出房间，房间重归安静，她心里却多了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将手指按在脸颊上，慢慢靠向书桌。
　　片刻后，郁春直起腰，继续写作业。

　　夜里有些失眠。
　　郁春走到窗前，小心地将窗户打开一线。

　　料峭夜风直往脸上扑，她忍不住寒战。

　　隔壁亮着灯，静下来能听到里面拖椅子开关门之类的声音。

　　郁春想起隔壁的少年。
　　他似乎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努力上进的好学生’，这个时间也许在看小说，也许在看电影——他房间有一书柜的碟片，她路过他房间时看到的。
　　至于他空间里分享的那几部，她这段时间全都看过了，看的时候暗自揣摩他的喜好。

　　高中休息时间不多，她有时可以一连发呆数小时，什么都不做，只是翻来覆去回想关于他的细节，一遍又一遍。

　　/

　　高中学习紧张，医生建议郁春吊水一个礼拜，考虑到学习进度，她只吊了五天。

　　后面三天张暮没再出现，郁春只碰到个自来熟的男生，叫宋时宇，自称是张暮的好朋友。
　　张暮那几天不在卫城，似乎去隔壁市参加什么电影展了。

　　姜慧这几天忙活接郁冬来卫城提前过生日，顾不上别的。郁春早出晚归，有时两三天见不到面。

　　日子似乎回到最初。不管是在齐河还是在卫城，她都是木讷不讨喜的透明人。

　　好在还有人可以念想。人是很复杂又很简单的动物，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支撑自己挨过麻木的时光。

　　度过冬季，日出的时间逐渐变早。六点半，旭日初升，荡摇着橘红色光线，给入目景色全部加了一层温柔笼罩，郁春背着书包，经过门口的布告栏，下意识去找那张照片。
　　一中传统，年级前十会有个访谈和介绍放在布告栏，用来激励别的学生。张暮的照片也在其中，第二个布告栏左上角的位置。
　　看背景，这些照片应该是临时将学生拉到教室外面拍的。有些人放不开，显得苦大仇深，有些格外活泼，笑容满面。张暮都不是。他属于漫不经心且不耐烦的那种，身高太高，微微俯视镜头，表情冷峻，浅眸淡薄，大概当时并不知道这张照片要全校展览。
　　郁春极喜欢这张照片，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看什么呐？”
　　郁春身后扑来一个人，用胳膊圈住她的肩膀，不回头就知道是田馨。除了她也没人跟郁春这么熟悉。
　　“没什么。”郁春说。

　　“哦。”田馨不疑有他，神神秘秘凑到郁春耳边，“哎对了，跟你说个事。”
　　郁春稍稍偏头。
　　“生日礼物买好了，等着收我的惊喜吧。”
　　郁春心中一动，“田馨......”

　　田馨松开缠绕她的胳膊，绕到一侧挽起她的手臂，“不高兴吗？难道是因为我昨天空间挂你？”

　　田馨是企鹅空间重度爱好者，恨不得一天发八百条说说。昨晚郁春睡前看了眼手机，发现有条@。
　　田馨：[追剧听到一首歌，搜了搜很小众，只有七百多条评论，里面居然看到熟人！！这是什么猿分！！@周满_WSSS]
　　底下附了张截图，是郁春在那首歌底下的评论。

　　那是句现代诗，诗人是一个名叫周云蓬的歌手。郁春当时随手留下的，没想到会被田馨恰巧看到。

　　“没有没有。”郁春着急地摇头，生怕田馨误会，可嘴比较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遍遍否定。

　　“好吧。”田馨说：“话说周满是谁啊？”
　　“嗯......”郁春低下头，田馨挽住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中央。
　　“难道是你喜欢的明星？”
　　郁春摇头。
　　“还是你小名叫周满啊？”田馨踢了脚小石子，踏上台阶。
　　“只是......随便取的名字。”
　　田馨若有所思，“好吧，我想多了。”

　　十六班大部分科目都在早读前收作业，下早读后课代表送去老师办公室。中间的时间差是补作业的好时机。
　　田馨昨晚没做英语作业，揽住郁春，说等会儿帮她一起交，郁春给她了，随后将别的作业放到教室后排的柜子上。

　　“哎呀。”田馨写着写着忽然抬头，满脸神秘的喜色，“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郁春刚掏出语文课本，“什么？”
　　“昨晚学长加我了。”
　　郁春心里一动，顿了顿，平静地翻开今天要背的古文，“什么学长？”
　　“张暮啊，你又忘了。”
　　“不是说他没通过好友申请吗？”
　　“对呀对呀，我昨天就是看到一个视频，然后又想起这件事，反正试一试嘛，又不会掉块肉。谁知道还真通过了！肯定是因为我积德行善，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原因！”

　　郁春盯着课本上黑色的铅字，只觉得方块字缠歪在一起，十分恼人。她说不清自己什么感觉，一时甚至有些气愤，之前不是没有通过么，为什么还要加他。他之前不是不理么，为什么突然通过申请。
　　“什么视频？”

　　田馨没有听出郁春的异样，自顾自高兴，“去年元旦晚会的视频啊，高清版，你要不要看？我发给你。”

　　郁春从刚才的情绪里逃脱，有些内疚。或大或小的，都是她的私心在作怪。
　　明明不是张暮的任何人，没有任何立场去干涉他的事。
　　更何况她面对的是田馨，一个主动跟她做朋友的人。

　　“春春？”田馨等不到她的回复，扭过头来，“要不要？”
　　郁春脸热，摇摇头。

　　田馨嗤声，“嘁，一心只读圣贤书是吧，会变呆子。”

　　/

　　晚自习放学，郁春仍然是最后收拾书包的那个，田馨早就习惯她的磨蹭，打了个招呼就一溜烟跑了，这破学校她是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郁春等到整层楼没什么人之后才关灯离开。

　　现在不需要看自行车车棚了，因为张暮的车子一直没修，这段时间走路回家。

　　到了楼下，时机刚刚好。

　　挺拔瘦削的黑色身影刚走出校门口，背了个银灰色单肩包。
　　郁春赌里面装的不是课本，因为有回看见他从包里倒出些英文资料，碟片和一本小说。

　　她小跑几步追上去，努力维持两盏路灯之间的距离，大约四十五米。
　　太远怕看不到他，太近怕被他看到。

　　今晚作业少些，郁春在学校就写完了，书包很轻。张暮走得不快，她放缓脚步也能跟上，走着走着，整个人有种躲在小火炉边偷闲的轻松感，有余力注意到路边的景色。
　　樱树桃树冒新芽，枝头嫩生生的青翠花苞，据说月底会开花。
　　真好呀。

　　/

　　回到家，郁春洗了个热水澡，拎着毛巾回到书桌前，打算慢慢擦头发，拿出手机，本打算看部电影，却不小心点进网一云音乐。

　　有人新关注她。

　　郁春很少跟别人互关，唯一的好友是田馨，现在粉丝数从1变成2。

　　她退出网一云，手指悬停在空中，片刻后，又点了进去，进入那人的主页。

　　似乎是个新人，没听几首歌，关注者七八位，粉丝数是零。

　　郁春想到什么，切换账号，换到小号，下拉刷新，唯一关注的人头像是廊桥遗梦男主角举着相机的照片，主页没有新动态。
　　她用手托腮，漫无目的地下拉，这列表里面每一首歌她都听过。

　　*村上春树《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