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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她的四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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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暮动作一顿,回头茫然地看着她,“什么?”
郁春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顷刻消散,“我......”她卡壳,“没,没什么。”胡乱摸到桌上的笔帽,扣到笔上。
“哦。”张暮从柜子底抱出个箱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将蓝光DVD和幕布拿出来,DVD上千疮百孔,露出里面的电路,幕布展开,右下角破了一长条洞。他抬眼,略尴尬地看着郁春。
郁春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抬起头,将手指对在一起绕圈圈,试探性问:“嗯......试试看?”
张暮心中蓦然柔软,觉得她这样子可爱到了极点。用手背捂住嘴干咳一声,挪开视线。
他干脆将幕布丢到一边,直接架起投影仪。看了看光线,去窗边将窗帘拉上一半。
郁春选的电影是《千与千寻》,没有别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剩下的几部电影她连名字都没见过,根本不知道讲的什么。
两把椅子,两个人并排坐着面对书桌对面的白墙。
郁春略拘谨,两腿并在一起,将手搭在大腿上,指尖勾在一起。
电影很好看,与现实有着足够的距离,几乎像小孩子的梦境。
导演是大师,将在溺爱中长大的小孩子,放在充满未知的奇幻世界,居然可以构建出一个安静又温柔的童年。
郁春看过的电影两只手数得过来,这部就是其中之一,有时会分心,余光偷瞄一边的少年。
他不像她似的坐得工整,而是斜散地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灰色卫裤的带子垂下来,显得人十分的慵懒。
张暮意识到什么似的忽然转头,抱起手臂,歪着脑袋,细碎的黑发散落眼前。
郁春连忙收回视线,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脖子僵了,才敢小幅度扭一扭。
“好看么?”张暮蓦然出声问。
“嗯?”郁春怔住,全身的血液涌到脸上。
过了好几秒,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问电影,“嗯......好看的。”
电影已经播放一大半,郁春尴尬地咳嗽两声,飞速转动大脑,“画面很精致,可爱,像童话世界。嗯......千寻呢,是一个天真无畏的小孩,在故事里凭直觉适应小镇的规则。用怪诞来表现温暖,几乎像每个小孩子都会做,但长大就会忘记的那种梦境。”
几乎是绞尽脑汁。
她抿住唇,紧张地看向张暮。
少年眉眼含笑,唇红齿白。
郁春的脸再次烧起来,磕磕巴巴说:“总,总之很,完美。”
“是么。”张暮淡声,不像同意她的话的样子。
嗳?郁春意外。
“也有人说这个故事其实是千寻对童年的一次告别,所以用孩子的视角将童年具象化。可是,”张暮说,“童年是这样么?”
郁春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看着他,她转过头,荧幕反射的光映在他脸上,蓝白光影错杂,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他很孤独,刺心的孤独。
她有心安慰,可是说不出一句话,只剩下茫然的无力感。
直到电影结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片尾滚动结束,张暮起身,将窗帘拉开,耀眼的阳光照射进来,将他的轮廓变得模糊。
“你这几天,一直在家里么?”郁春问。
她要上学,每天早出晚归,只能看到他紧闭的房门。
张暮弯腰收拾投影仪,“嗯。”
郁春帮忙将碟片放回原位,“真的不可以回学校了吗?”
“楼下那个说,要是再出一次幺蛾子,就只能去找亲妈了。”张暮将数据线缠起来,塞进盒子里,“亲妈在大洋彼岸。”
郁春叹了口气,蹲在原地,眉间缀着一片愁云,“可是你很优秀了。”
张暮回头,挑眉看着她,半笑不笑地问:“你怎么知道?”
郁春立即乱了呼吸,低下头。
沉默片刻。
郁春小声开口:“其实我爸也是这样。好像,不会跟孩子相处。”
“我记得小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不知道怎么描述,总之,比现在好些,不酗酒,也不嗜赌。不过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妈妈不爱他。父母是否相爱,小孩子是很敏感的。”
她声音闷闷的,手指贴在脚边的地板上,无意识画着圈圈。
“我知道他们的婚姻像破碎的镜子一样不能恢复,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不相爱,为什么要结婚生子,甚至最后闹得那样难看,才离婚。”
张暮手里拎着投影仪,无言地靠在墙边,看着她暗淡而脆弱的身影。
“如果我没有出生,他们会不会早点结束互相折磨,会不会更幸福一些?”郁春抬头,她主动寻找他的目光,眼神里闪烁着与外表不相符的韧,蒲苇一般的柔韧。
这次张暮先躲开了,他挪开视线。
“可这种想法太自私了。”郁春继续说,“明明让我们降生的是他们大人。”
小孩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降生与否的,许多问题也不是没有小孩就会消失的。如果......那么父母会各自寻找幸福,这个命题本身就不成立。
张暮沉默良久,高挑瘦削的身影几乎嵌进白色的墙壁。
他为什么要打你?
因为不顺意。因为我不顺他的意。
郁春想起这段对话。
“你恨你爸爸吗?”她问。
张暮牵了下唇角,露出讥讽的神色,“我也配么?”
“可他......”
“他只是想编排我的人生。”
郁春觉得这话有些熟悉。
张暮看她一眼,垂下眼睫,语调沉缓,“‘我仅仅是感到惊讶,惊讶于昨天与前天毫无区别,惊讶于自己被编排入这样的人生,惊讶于自己留下的足迹甚至还未及认清,就在转瞬间被风吹走,变得无影无踪。’*”
是《眠》里的句子,他果然注意到她写在课本上的话了。
郁春忽然失语,有种身陷沼泽的无力感。
她甚至无法自救,为什么还要做劝慰别人这种可笑的事呢。
胸口喘不过气似的堵得难受。
她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闭着眼缓了几秒,睁开眼睛,弯腰将纸袋捡起。
“我会把这些放在柜子抽屉的最后一格,你想......”
“放这里也可以。”张暮说,“反正到时候带不走。”
‘到时候’是指出国。
郁春鼻子一酸,有种落泪的冲动。
她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离开,这种未知成了一种恐惧和担忧,时常萦绕着她。
她赌气似的,将纸袋往地上一放,转身离开。
“哎。”
踏出门的这一刻,张暮叫她。
郁春停住脚步,没有转身。
他走过来,将装着千与千寻的盒子递给她,“送你的。”
郁春接过盒子。
咔哒一声,门被带上。
风撩起白色窗纱。
张暮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盯着两张空椅子出了好一会儿神。
他起身,将放在一众碟片里的《太空漫游2001》抽出来,用牛皮纸仔细包装好,放进角落的行李箱夹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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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应付上级检查,学校给高一的学生安排了几节不一样的课程。周五的最后一节课,地理和其他课程间周上。
今天上的是生涯规划。
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高中生没心思听讲,偷偷用课本挡着,在下面写晚上的作业。
郁春也拿了本化学习题册做。
田馨用前几个课间时间把布置下来的作业做完了,剩下英语实在不想做,趴在一边看小说。
“在上面能看到大家学习的热情很高涨啊。都奋笔疾书的。我讲课这么有深度吗,需要记这么多笔记。”老师说。
底下学生知道她是在说反话,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不用笑,老师理解,谁还不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其实我们现阶段的教育呢,一方面是高效,最适应现行的社会规则,一方面也是比较‘不负责’,只是灌输给你们一些课本知识。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有很多东西,课本上学不到,你们可能就错过了。”
郁春正被一道计算题难住,茫然抬起头看向讲台,笔帽抵在脸颊上戳出一个小窝。
“生命其实是很广阔的,即便没有诗和远方,还有医保、社保,柴米油盐和燃气暖气。”
又是一阵哄笑。
田馨跟郁春吐槽:“这些明明是琐碎,哪里广阔了?”
老师说:“同学们,当你去绞尽脑汁攻克一道很难的数学题的时候,当你一遍又一遍背诵单词和古文的时候,当你踌躇满志挑战小棒穿过磁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过这种‘苦’日子?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写作业写到夜深人静,一看外面狗都睡了,立马想掀桌子,‘嗯啊的,老子不干了’。“
哄笑声打断老师的话,她停下来,面带微笑地等学生们平息下来,“然而,一般你是不敢真的掀桌子的,因为你爸妈就在隔壁。你心里只有个声音,‘挺住!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上大学就好了!’”
又是哄笑,教室闹哄哄。
“‘上大学就好了’,真的是这样吗?你们知道大学意味着什么吗?”
“没有早读!”有人喊。
立马有人补了一句:“没有晚自习。”
“没有作业!”
“不用补课!”
底下七嘴八舌,课堂热闹起来,都忘记了自己该写的作业。
下课铃响。
“老——师——再——见——”
“同学们再见。”
郁春收拾课桌,胳膊被人拍了一下,田馨凑过来,“你先去吃饭吧,我去送个作业。”
昨晚的生物作业,她早上‘忘记’交了,中午去办公楼扑了个空,听说老师在高三那栋楼里办公,打算赶紧交上。
“我,我陪你吧。”郁春起身。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你快去吃饭。”
“没关系。”郁春摇头,睁大眼睛,固执得可爱。
“好吧。”田馨一手抓着作业本,一周挽住她的胳膊。
有人陪着,本来准备挨骂的阴郁心情骤然晴朗,田馨想起刚才上课的内容,“哎,春春,刚才那节课你听明白没?”
郁春说:“嗯?就是,就是让我们重视生涯规划吧,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之类的。”
“哦。怪不得放了张专业列表出来,好家伙,七百多个专业,我看着都眼花缭乱。”
郁春深有同感,“我也是。”
“那,你想学什么?”
“我?”
郁春被问住了。
正巧走到高三楼里。楼里剩下的学生三三两两从她们身边路过。学长扎堆,推搡笑闹,时不时助跑跳起来摸吊顶的灯。学姐则安静许多,手挽着手路过,留下一阵微甜的清香。
也许是因为她们高高扎起的马尾,也许是因为粉面红唇,郁春觉得这些女孩比高一的女生漂亮许多,有种风华正茂的美。
“嘁,凭什么高三可以化妆,高一涂个口红就得写检讨......还喷了香水......”田馨语气很酸,“都怪小钢炮,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喷个香水就被喷死,隔壁班的吴倪你知道吧,人家都用香水呢,还是过生日收的礼物,羡慕死人了。春春,郁春,看什么呢?”
郁春蓦然回神,收回视线,“这里的教室跟我们的好像差不多。”
“同一个学校嘛。”田馨说,目光扫过门前挂的班牌,心中一动,拉郁春停下,“哎,学长就是这个班的,我给你找找他的座位。”
田馨带郁春停在窗边,鬼鬼祟祟朝教室内张望。
这个点大多数人都去吃饭了,只有少数人在补觉,还有人专心致志写作业。
田馨用手指指着,“就是,就是那个!靠窗那个女生旁边,哎我记得他同桌是个男生,怎么变成女生了?”
一个女孩站在那个空位旁边,似乎想要进去,但时不时左右看一眼,将手背在身后,表情犹豫不决。
郁春眼睫微颤,抓住田馨的手,“走吧,万一老师下班就交不上了。”
“哦,送情书啊。”田馨恍然大悟。
那徘徊的女生终于下定决心,趁没人注意,赶紧将手里的粉色信封塞进桌洞。
也许是田馨的目光太直白,那女孩意识到窗外有人正看着自己,霎时低下头,逃跑似的跑向后门。
张暮的课桌静静立着,桌面上是没来得及收拾的几本书和中性笔。一阵风吹过,撩起蓝色窗帘,粉色信封从桌箱里悄然滑落,在空中旋转几圈,落地。
郁春看着那信封掉落的轨迹,眼神中闪过茫然与落寞。
田馨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很可惜地说:“这时候还送什么情书啊。听说他已经三个周没来学校了。好像是要出国吧。写什么人家都看不到了。”
郁春说:“也许她并不是想给他看。”
“啊?”
“只是想给自己画上一个句号而已。”
田馨仔细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原来如此。不过......学长不能上完这学期再走吗,我还想等他毕业要合影呢呜呜呜。”
到了办公室,田馨进去交作业,郁春站门前等着。
办公室墙壁旁边挂了张很大的全国“211”工程建设大学的名单,郁春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往右移动,一个一个看着这些对她而言依旧陌生的名字。
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大学要学什么,以后要做什么。
人生对她而言,好像那封从桌箱里掉出来的信一样,飘忽不定,没有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