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乔迹

11、她的四月（1）

　　教育局要求高中每周至少有一节体育课，于是一中每周雷打不动有一节体育课。

　　体育老师带着跑了三圈，做了准备活动，宣布解散，原地自由活动。几个班的学生如鸟兽四散，散落在足球场草皮各处。

　　体育馆门口放了两段绳子，有人捡起来组织跳绳，许多人一边嫌弃幼稚，一边挽裤脚准备上场。
　　两支队伍很快组织起来，站在一侧等上场的人排成小蛇一般的队伍。

　　田馨前两天正好把脚扭了，没办法上阵，只能在一边艳羡地看着。
　　“上场应该看准时机......哎对对对......慢了慢了......春春，你怎么不去玩？”她一回头就看到身边走神的郁春。

　　“嗳？”郁春茫然回神，“我，我不会跳。”
　　“很简单的啦，最难的是看准时机进去，只要跳进去就好说了......哎哎慢点进慢点进。”田馨热心肠地指挥队伍。

　　郁春看着那啪啪摔在地上的粗绳，难以想象那东西拍在身上有多疼，“我不敢......”
　　“那你以前体育课都在干嘛？”

　　“不干嘛。就，就像现在这样。”郁春难为情地盯着绿草坪。
　　田馨挠头，满脸不可思议，“你们不玩游戏的？一直跑步踢球吗？”

　　“也玩的。只是我不太会。”
　　“哦。”田馨依旧不大信服，“你得，你得多跟同学交流，加入进去一起玩就好了。”

　　跳绳队伍里已经有七八个人了，第九个人上去时踩到绳子，维持了好几分钟的秩序被打乱，一群人嬉笑怒骂着重新开始。郁春看着那最后一个上场的人，欲言又止。
　　“算了。”田馨拍她肩膀，“可能有些人天生不爱玩这种游戏。”
　　郁春如释重负。

　　后半节课跳绳散场，各自活动，郁春从兜里掏出折好的作业卷子准备做。田馨没想到这一茬，后悔不迭，干脆坐她身边捣乱。

　　“春春你注意到没，办公楼前面的玉兰开了，那个那个樱花也开了......上回集体不交作业的事被小钢炮发现了，你猜怎么着，课代表没被骂，班长被骂了一顿......哎你前两天生日怎么过的，没听你提过啊，收到什么有意思的礼物了没......”

　　郁春刚开始还能屏蔽，后来实在写不下去，干脆收起试卷。
　　田馨惊讶：“哎你怎么不写了？写呗，写完借我借鉴借鉴。”
　　郁春无奈，“那你先不要跟我说话......”

　　“算了还是咱俩聊天吧。”田馨说。
　　“你过生日许的什么愿望啊？”

　　“生日愿望？”
　　“对啊，你不是十六岁生日嘛，跟你说过了今年许愿很灵的。”

　　郁春低下脑袋，田馨摇晃她的胳膊，“说嘛说嘛......害羞什么，难不成，难不成跟喜欢的人有关？所以才不好意思说。”
　　“不是啦，怎么突然说到这个。”郁春疑惑。
　　田馨认真打量她，不像在撒谎，“好吧。”

　　几个男生抱着篮球，打打闹闹地路过。
　　郁春暗自庆幸演技尚佳，等了一会儿，不见田馨的下文，正疑惑着，抬头看见男生里有班长，田馨的脑袋跟着这一群人转。

　　打闹声渐渐远去。
　　今天天气晴朗，田馨抱着腿在草坪上坐累了，干脆躺下，四仰八叉看着湛蓝穹顶。
　　郁春看着她笑，忽然被她伸过来的手拽倒，两个人一起躺在草坪上。
　　风吹过来，吹乱她们的刘海。

　　田馨说：“春春，我认真问你一个问题哦。”
　　郁春：“嗯。”

　　郁春躺在地上揉胳膊。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田馨没有用力，她的胳膊受了很大伤一样，骨头缝里钻出胀痛。

　　“你有暗恋的人吗？”
　　“没有。”
　　“好吧。你们好学生......”
　　“不是啦......”

　　田馨翻了个身，托着脑袋看郁春，“假如，我是说假如，你有喜欢的人，真的会一直暗恋吗？”
　　天空明亮的蓝色在郁春眼睛里晃动，“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会不会表白，还是说一直憋在心里，永远不让他知道。”
　　“嗯......”郁春跟解数学题似的，苦思冥想大半天。田馨实在看不下去，摆手打断，“我就是问问，又不是考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就行。”
　　“有条件的话，我会让他知道的。”

　　“哎？”田馨眼前一亮，抓住她的手，“什么叫有条件？”
　　“如果两个人都成年，各自生活平稳，在过去的三到五年内相处默契，三观秉性都契合，且身边没有人反对，未来没有不可抗拒的阻力......”

　　“停停停。”田馨抓紧时间叫停，满脸无语，“你干脆说你永远不会表白呗。哪那么多成熟的条件，心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你搞这么复杂，得错过多少人呐。”
　　郁春点头。
　　田馨：？

　　“我确实，不会，嗯，表白。”郁春认真地说。
　　“哎呦喂。”田馨倒下去，滚了一圈，背对她，闷闷地说：“暗恋有什么意思。”

　　郁春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那为什么不能表白？”
　　“条件不成熟。”
　　“嘿，我说。”田馨蹭一下坐起身，“你暗恋真就只注重一个暗字呐。”
　　“嗯。只要我看得到他就好。不论有多远。”郁春闭上眼睛，睫毛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说白了，喜欢只是一个人的事。不想给对方添烦恼。”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不是人家也喜欢你......”田馨嘟囔，忽然想到什么，推郁春的胳膊，“还说你没有暗恋的人！”
　　郁春胳膊疼得厉害，心也慌，讪笑着坐起身，正对上田馨若有所思的坏笑。
　　“说吧，谁，我认不认识？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同级还是学长？”

　　“班长。”郁春突然揉着胳膊看向田馨身后。
　　田馨果然立即哑声，理了理头发，拍掉身上粘的草屑。

　　等了几秒，没有任何动静，田馨疑惑转头。
　　“你骗我！”身后什么都没有，她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色涨红，说不清是羞还是愤。

　　郁春心虚讨好地笑了笑，“我开玩笑......”
　　“你太过分了，郁春。”田馨愤然起身。

　　郁春呆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临近下课，不少学生蠢蠢欲动，奔着食堂的方向，三两结对偷偷溜号。
　　许多人从身边经过，郁春默默背过身去，用胳膊圈住腿。
　　她刚才好像说错话了。

　　班长跟另一个女生关系很好，班里一直有传言，田馨虽然总是关注他但从来没有戳破过。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但是毕竟同样是小女生，心思敏感。
　　郁春越想越后悔，犹豫着如何道歉，一转头，正好撞上田馨的目光。
　　她不知所措。

　　田馨显然也看见她，撇了撇嘴，扭扭捏捏走过来。
　　“等会儿吃什么？”

　　郁春想道歉，被田馨一把拽起来，“得了吧，知道你想说什么。用不着。我这人交朋友就是痛快，你知道吧。只要不踩底线，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郁春呆呆看着她，心中微动，决心再也不提这件事。

　　吃过饭，田馨跟郁春手挽手从食堂走回教室。

　　“田馨。”
　　“怎么了？”
　　“其实，我今年的愿望是......”
　　“什么？你大点声。”
　　“我说，我的生日愿望是，追上一场日落。”
　　田馨：......

　　郁春：“真的。”
　　田馨：“我也没说是假的。”

　　田馨只是无语。她顺着郁春的视线看过去，暮色四合，云层由宝蓝色逐渐染橙，璀璨，耀眼，捉摸不定。可这玩意怎么留下？
　　“啧。你们文艺青年真是够难懂的。”田馨感叹。

　　郁春抿唇，她的意思是拥有一片暮色，冷的不行，热的不行，酸的不行，甜的不行，高山流水的不行，下里巴人的不行，就只要某场特定的暮色。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郁春没有过生日的概念。
　　虽然见过同村别的小孩过生日，但从来没意识到过自己也有生日。后来大了一些，渐渐有了过生日吃蛋糕的概念，于是偷偷攒钱，去镇上买了一块。
　　那是郁春第一次吃蛋糕，第一次许愿。
　　愿望是能多跟他见面。
　　后来愿望倒是实现了，不过方式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她希望这次的愿望，一定要圆满些。

　　/

　　自从上次张泽光跟张暮的争执发生后，郁春有一段时间没没见过张暮。
　　据说张泽光本意想让张暮直接出国，但是他自己提出试试国内的自主招生，这个学期才没有离开。但是前不久清大的考试，他反而翘掉去南市了。

　　这天夜里睡不着，郁春从自己房间推门出来，习惯性看向隔壁，房门紧闭，她轻轻叹了口气，握着马克杯下了楼。

　　下楼时机不太巧，姜慧跟张泽光正好都在客厅坐着，郁春反应不及，想返回楼上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妈，张叔叔......”

　　郁春抿唇，小步走到餐桌边倒水，门口传来动静，动作一顿。
　　大门被推开，张暮走进来，视线在客厅转了一圈，一言不发地换鞋。

　　郁春心慌得厉害，一半因为太久没见他，一半因为张泽光正好在这里，气氛从他进门那一秒开始就不太对劲。

　　张暮换了双拖鞋，径直走向楼梯。
　　张泽光厉呵：“还知道回来啊。”
　　张暮没去看他，他自觉丢了面子，立即要起身，被姜慧死死拽住，“孩子刚回来，说这些干什么......”
　　张泽光指着鼻子骂，一声高过一声，“走的时候不是挺能耐，摔门就走了？有本事别回老子的地盘啊。”

　　郁春偷偷转头看过去，张暮的背影仿佛一棵孤直的柏树，站在悬崖边被狂风摧折，冷硬到了寂寞的地步。

　　“楼上那些垃圾我已经给你处理了。什么狗屁光碟唱片，全是垃圾，老子的钱不是这么给你糟蹋的。以后看见一次我掰一次。

　　“学校不用去了。上什么学上学，养你一身反骨，就给老子回屋面壁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出国。不信治不了你了。”

　　张暮垂在裤缝边的手攥成拳，青筋逐渐浮现。

　　“好啊，跟我挥拳头？来来来打我，来，你过来！”张泽光被气得站不稳，姜慧连忙劝诫，他怒火渐渐平息，最后冷冷叹气，“养不熟的狼崽子......早就不该信了你的邪......”

　　骂人的话郁春听过许多，最多被羞辱到痛哭，然而她对这样失落的话语，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直直刺到心底。
　　连愤怒和责备都不会了，到底有多失望。

　　张暮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无力地垂落。郁春再不敢去看他，也不敢暗自揣度他有多难过。

　　“走啊。还得我送你上去？”张泽光冷讽道。
　　“好了好了，父子俩整天弄这些干嘛。”姜慧打圆场，“小暮，你快上楼吧，时间不早了，赶紧睡觉。”
　　张暮却僵着不动，站在原地死盯着张泽光。
　　左边劝不动，右边也劝不动，姜慧一个头两个大。

　　啪。
　　咯噔的碰撞声打破僵局。
　　马克杯从手中滑落到桌上，郁春手足无措地拿起抹布擦溅出来的水。

　　张泽光仿佛被这一声叫醒，气呼呼甩开姜慧回卧室。
　　姜慧松了口气，“你也赶紧回楼上，上次月考不是没考好吗？抓紧时间追一追。”

　　“哦。”郁春擦干餐桌，握起杯子，路过张暮身边时停下，“张暮......”
　　“这孩子。”姜慧不满，“叫哥。”
　　郁春看她一眼，低下头抿唇，“我有道数学题解不出来，能不能......”
　　姜慧瞪了眼郁春，实在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这么不听话，下一秒又切换和善表情，“今天太晚了，还是等周末吧......”

　　张暮看向张泽光的卧室，很快收回目光，闷闷应声：“嗯。”
　　郁春走在前面，张暮跟在后面。姜慧话没说完，讪讪住嘴，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