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朕皇陵远亿点》蝴蝶公爵

5、第五章

　　赵珩虽看不见，却能从对方避之不及的动作中品出几分慌乱来。

　　赵珩原本有些委顿的精神一振。

　　活人，还是一个会动有反应的活人，多么可遇不可求！

　　侍人没有开口搭理赵珩，却也没有立刻抽身离开。

　　赵珩只觉一道目光落到脸上，似在谴责他的轻佻。

　　他眉眼弯弯，开玩笑道；“这般羞赧，卿莫非是个姑娘家吗？”先前他抓着对方时，对侍人是个男子确信无疑，他刚要伸手，又蓦地顿住。

　　赵珩思来想去，却拿方才从人家手中抽来的帕子往掌心上一搁。

　　隔着一层丝帕，手掌不老实地晃来晃去。

　　赵珩笑眯眯道：“是的话你敲一下，不是的话，你敲两下。”

　　回应自然如石沉大海，一下也无。

　　无人应答，赵珩不觉讪然，片刻后，他慢悠悠地收回手。

　　帕子被他一拢，再坦然不过的拿走了。

　　如果不是确信手帕是自己的，侍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拿了赵珩手帕，此刻不过完璧归赵的错觉。

　　赵珩往后一仰，晒干的死鱼般地躺在床上，“爱卿，你叫什么？”

　　无人回应。

　　殿中安静，唯有呼吸声入耳——赵珩自己的呼吸声。

　　赵珩微微仰面，试图朝向刚刚碰到人的方向。

　　对方的呼吸声太轻，轻得倘不细听，便会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内里灌了药的黑绸阻光极好，没了视觉，其他感官便比平日更为敏锐，赵珩躺着，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

　　如世间只余他一人，又动弹不得，仿佛被生生钉死在棺材中。

　　赵珩深深地喘了口气。

　　侍人一眼不眨地看着赵珩，不愿意错过他每一个表情。

　　皇帝方才还神采奕奕，现下却不知坠入了何等可怖的臆相中，唇瓣抿做一线。

　　他不笑了，便让人注意到他脸上其实了无血色。

　　明明生得盛气凌人的俊美模样，此刻锋利而秾艳的眉目被挡住，下面小半张脸就白得格外冷凄，他胸口微微起伏，像个有进气没出气的玉人。

　　苍白、虚弱，可怜得让人想试试看，这尊美玉碎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侍人悄无声息地抬手。

　　是伤口疼吗？

　　还是，他手指去探赵珩的鼻息，亲历了死而复生这样怪力乱神之事，眼下你的江山摇摇欲坠，你却无能力为，前途未卜，你也会觉得害怕呢？

　　下一刻，他眸中的沉郁倏然一滞。

　　他低头，看向自己被赵珩牢牢抓住的手。

　　赵珩扬唇，方才的羸弱可怜登时无影无踪，他洋洋得意道：“原来卿怕朕死啊。”

　　对方抽手。

　　赵珩早有准备，握得紧紧。

　　“朕知道你若是非要抽手，”赵珩手上力道不松，“朕无可奈何。只是朕身上有伤，其中以双臂伤得尤甚，”皇帝生前被人撕扯拖拽过肩膀和双臂，饶是上了好药，赵珩仍觉又疼又胀，“卿若大力挣扎，或令朕伤上加伤。”

　　“你是来服侍朕的，不是来行刺朕的，朕早日恢复，你也能早日离朕远些。”

　　他仰面，似乎想更靠近对方一点。

　　不等他动，侍人猛地将他们间的距离拉远。

　　却当真没有挣开。

　　赵珩笑，神采飞扬。

　　他总会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高兴得不成样子。

　　侍人的视线落在赵珩翘起的唇上。

　　不知要沦落到何种境地，他才会笑不出。

　　赵珩当然不知道面前的人怀着怎样阴暗的心思打量着他，赵珩微微用力，与对方的手皮肉紧贴，他有些惊讶。

　　这的确是双男人的手，又长又硬又冰，皮肤却异常光洁，不仅没有伤疤，连一片茧子都无。

　　皇帝这样娇生惯养长大的手上都有几处练字的薄茧，这个侍人的手却光洁得如同冰刻，毫无瑕疵。

　　赵珩皱了下眉。

　　服侍人的仆下会有这样的手吗？

　　或者，经年征战的将军会有这样的手吗？

　　赵珩生前见过最讲究的男人便是姬循雅，他识得诸国贵胄不少，这些世家出身的公子和女郎，没有一个比姬循雅更细致，可即便是他，也没生得这样一双手。

　　姬循雅手上有拉弓练剑、学文练字磨出的茧，更有戎马多年留下的道道疤痕，最深的一道贯穿掌心，险些割断骨头，赵珩记得很清楚，那是当年姬循雅和他断剑毁盟留下的伤。

　　是我想多了？

　　赵珩晃了晃脑袋，自若地放开。

　　后者像是怕他再握，一下将手抽回。

　　在赵珩看不见的地方，这人的小指无意识般地蜷缩了下。

　　朕一定是还没清醒。赵珩心道。

　　不然为何会觉得姬将军会放下军国大事，来这扮做侍从戏弄他？

　　赵珩按了按眉心，神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几分苦恼。

　　就在侍人以为赵珩要闭嘴沉思时，他突然道：“爱卿，姬将军呢？”

　　侍人：“……”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

　　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因为赵珩像是突然发现自己长了嘴一样，停也不停，“你过来前见到姬将军了吗？他心情好吗？”

　　“姬将军要见朕吗？”

　　“他有没有和身边人说怎么处置朕？”

　　赵珩忽然换了个哀怨的口气，道：“不必猜，朕也知道，姬将军想将朕处之而后快。”他垂眸，长睫可怜地颤啊颤。

　　赵珩根本不指望自己能从一个仆下嘴里问什么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若侍人与他一见如故，他才要怀疑是不是姬将军在设计他。

　　不过，赵珩思索，自己有什么值得姬将军设计的。

　　倘姬将军想要，自取便可，无需如此费力。

　　话音未落，赵珩但觉腕上一紧。

　　侍人冰凉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手腕。

　　五指严丝合缝地压在皮肤上，源源不断的凉意从两人相贴处传来。

　　赵珩懒得装模作样去挣脱，反而很惊喜，“你会自己动！”

　　原来有意识。

　　他先前不发一言，只服侍赵珩，除了赵珩碰他，他没有任何反应。

　　世家贵胄爱用的仆从不止有哑奴，还有一种侍从，用药用刑自小调教，磋磨出了木石般的性情，虽是个活人，但已经没有人的反应了，只留一具安静、听话、绝对忠心耿耿永不违背主人的躯壳。

　　对方不理，有些粗暴地抓着赵珩手，往自己面前一拉。

　　“怎么？”赵珩问。

　　他面上看不出恼怒，倒像孩子发现了家中器具其实会说话一般兴致勃勃。

　　这副模样和昨日他面对姬将军时截然不同，昨日生死难料，帝王平静镇定，却半点不驯服，但在这个身份卑微的仆从面前，他居然流露出了种很随意的和顺。

　　好像除了姬将军，谁都能肆无忌惮地接近他。

　　而赵珩，亦不抗拒。

　　侍人在他掌心写道：【陛下很想见姬将军？】

　　他好像不太会写字，指尖移动得缓慢，在赵珩掌心一字一顿，又有些紧张，与赵珩相贴处，指尖肌肤微微发着颤。

　　赵珩微笑：“原来你会写字。”

　　不等对方继续写，赵珩又道：“你字写得很不错，是谁教你的？”

　　“不过你写得太慢，你是中原人吗？”

　　赵珩问的毫无恶意，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到皇帝唇边明快的笑。

　　侍人：“……”

　　他看得出赵珩根本不想回答。

　　赵珩笑，“你想听朕说想还是不想？卿是姬将军的人，倘朕说不想见姬将军，你告诉姬将军，朕岂非得罪了姬将军，朕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那就是不想见的意思。侍人冷漠地想。

　　他写道：【那陛下要如何？】

　　最后一笔落下，他指尖顿住。

　　赵珩已笑出了声。

　　皇帝带着几分钓到小鱼的兴味与开怀，“卿可千万不要告诉将军，今日卿与朕说了什么。”

　　侍人知道，皇帝并不在意自己说与不说，皇帝只是很喜欢，旁人被他引导着，按他预想行动的感觉。

　　【是。】

　　于是侍人写道，力道略加重了些。

　　赵珩毫不犹豫道：“想见。”

　　侍人看向皇帝，虽什么都没写，但赵珩清楚，对方眼中此刻定然满是不信。

　　“姬将军若是来了，”赵珩说：“朕与将军定然不会如朕与卿一般，在塌上相见。”

　　侍人一下松开了他的手，嫌弃的意味极其明显。

　　赵珩笑得前仰后合，缓了几息，继续道：“需以酒宴相佐。”

　　侍人顿了下。

　　片刻后，在赵珩的手背上快速写道：【我去命人准备。】

　　赵珩见他如此知情识趣，免不得夸奖，“卿待朕甚好。”

　　听得侍人想冷笑，堂堂一国之君，一顿饭就能笼络得他和仆从说句软语。

　　赵珩这样浪荡轻佻的癖性，不论活几世，都毫无变化。

　　他半转过身，不去看赵珩脸上开怀得令人心里发腻的笑。

　　“等等。”赵珩忽道。

　　侍人没有回应。

　　赵珩在黑暗中去摸他的位置。

　　侍人一动不动，亦不出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珩。

　　赵珩伸手，秉承着你和我一个瞎子计较什么的原则，摸得十分不小心。

　　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挥。

　　一阵劲风袭来。

　　就在赵珩要猛地砸向他的腰时，他终于伸手，将赵珩的手臂一握。

　　赵珩累得气喘吁吁，歉然道：“朕第一次瞎，没有经验。”

　　他当然知道赵珩是个什么无赖的性格，遂不理睬，直接写道：【陛下还有什么事？】

　　赵珩仰面，他鼻尖亮晶晶的，若有一点濡湿。

　　还真给他累到了！

　　赵珩问：“卿叫什么？”不等对方写，他又笑吟吟地，好像二八怀春少女面对心上人那般憧憬地说：“倘不能说，朕叫你卿卿可好吗？”

　　平心而论，赵珩的声音不难听，相反，嗓音虽略带一点沉，但天然含笑，如同美酒，很是醇郁动人。

　　偏偏，他柔和以对的是个男人。

　　侍人好像被他恶心到了，立刻写：【程玉。】

　　手指移动快到赵珩差点没辨别出来。

　　别人越不搭理他，赵珩越觉得趣味十足，当即道：“君子如玉，好名字。”他低语，声音恰好够程玉听见，“那朕叫你什么呢？”

　　“玉玉？阿玉？玉儿？”

　　他每说一个名字，就觉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程玉。】

　　程玉在赵珩掌心写道，力道重得险些入木……肤三分。

　　赵珩点点头，“好。”

　　他翘唇，“玉卿。”

　　明明唤得一本正经，偏偏语调九转十八弯，如一把小刷子似的，弄得人耳畔都发麻。

　　程玉动作停住，猛然抽开手。

　　他五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须臾后手的主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蓦地攥紧。

　　这只手，手指刚刚在赵珩的皮肤上游走。

　　向来敏锐的皇帝，却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赵珩笑。

　　程玉转身而去。

　　“玉卿，”赵珩在他身后快快乐乐地喊他，“朕吃不惯辣。”

　　程玉无声地嗯了声。

　　他垂眼，浓密的长睫轻阖，掩住了其中疯狂汹涌的情绪。

　　再抬眸，面上已无异常。

　　程玉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松开手，见一缕殷红顺着掌心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