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前年的科考,李肖臣一举中魁,夺了一甲第一名,也就是传说中的状元。一甲的学子无须考庶吉士,直接入翰林院任编修。去年三月,他以倾世文采受六部举荐,拜了国子监祭酒。今年年初,晋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专门负责监督百官言行。
李肖臣布衣出身,能有这样的升迁速度,可谓前所未有。
“好说好说。”他也不谦虚,脖子一仰,一口喝干了一杯茶。
“这什么茶?这么涩?你小子不是拿前年的茶叶出来糊弄我吧。”
“小八!小八!”他高声唤道。他也是在这座宅子里长大的,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比我更为熟悉。
我侧过脸看他,想起我们初初见面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想起我打烂了先皇御赐的端砚,他替我顶罪被先生罚站。想起某天清晨,我们第一次看到一个秀丽的男子从凌的卧房出来,他那惊讶而迷茫的神情。
我看着他絮絮叨叨地责备小八,小八苦着脸解释说,这是福建进贡的大红袍,一年才出两瓶,只给皇上用,昨天皇上刚赐给我家大人的。他不耐烦地挥手说换了换了,换龙井来,这金贵东西爷我喝不惯,末了还补一句——要明前的。
那些过往的岁月浮在眼前是这样的清晰,我一直觉得它们始终守候在时间的某个转角。有一天,会突然遇上,像是一场偶然的邂逅。
“肖臣,看你说话的这个样子,真让人怀疑你这状元究竟是不是自己考来的,一点都没有读书人的斯文。”我细细品味着杯子里的茶,不似龙井的清香,而是厚重的,醇厚而可靠。李肖臣性格洒脱自由,这茶,自然不合他的口味。
“哎哟,您饶了我吧。每天在都察院跟那些老学究拽文,酸得我牙都快掉光了。到了你这还不让我歇息啊。”
怀王府出来的人跟他们的主人一样,都讨厌束缚。
我给他重新斟满了一杯茶。
“再说了,我这状元可是姚老头亲自点的,你也知道他跟怀王府的人不合。姚老头四朝元老,三朝的内阁首相,他能给皇上面子?能给我干爹面子?我这里可是真金白银。”他说着,指指自己的脑袋。
李肖臣年少时勤奋不辍,每天四更就起来读书,直到我哄宏煜睡下了,他还在挑灯夜战。他总说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有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国子监的老先生也曾不止一次称赞过他的文章,华而不浮,言之有物。
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些纳闷。是怀王府怎样的熏陶,让那个出口成章、字字珠玑的上进少年,变成了今天这样的奇葩。
“对了,你知不知道,当年太子的那句翘楚下联,”他忽然来了兴致,神神秘秘地,“那时姚老头的九姨太勾搭了个小白脸,正给他戴绿帽子呢。你还教太子什么‘红杏出墙’,不把他气死才怪。”说完一个人哧哧直笑,花枝乱颤。
我无奈道:“肖臣,我再说一遍,宏煜那句话不是我教的。”
“就算不是,可三人成虎,整个云京都当是你教的了,你就认了吧。”他大义凛然地拍拍我的肩。
百口莫辩,我只好继续喝茶。
“总之,姚老头记恨着你呢。现在你是太子少师不能参政,改日说不定皇上给你个有实权的位子,有的你碰钉子。”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姚阁老不是那样的人。都这么多年了,他还能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这么多年,我们彼此看不见的地方成长。正如他所说,八年不见,姚素芜亲自点的他状元,他的平步青云。即使我还是原来的我,如何能保证他还是原来的他?
像是察觉了我的戒心,李肖臣秀眉一挑,不再言语。
风停了,夏日午后的空气渐渐变得窒闷起来。
“最近在忙什么?”我没话找话。
“写折子参你。”他有些生气,头也不抬,一个劲地喝茶。
我愣住了。
“媚惑君主,夜宿禁宫,莠言乱政……条条都够治你死罪的。”
我无言以对。
凌已宣旨在蔚州开工治水。以姚素芜为首的一群硕儒清流在朝堂上捶胸顿足,说什么天灾不减人祸又至,皇上不该听信小人谗言逆天而行云云,一律被凌扣了三个月俸禄。
这时,李肖臣却把眼睛从杯子里抬起来,笑了,像朵娇艳的大花。
“好了好了,别拿那幅要死不活的表情看着我。你想,就算我不参,朝中上下有的是人会参。我与其参别人,不如参你,至少你不会记恨我,这是工作、工作哈。”
“放心,就算折子递上去,皇上也不会看的。这些年,襄蓝为这些事都被参了几百回了,他内阁次辅的位子还不是坐得稳稳当当的?一切都是个形式……”
我忽然很想把他踹到荷花池里去。
风过无痕的那个人永远是李肖臣,不是我。
而我,只是个眦睚必报的小人。
襄蓝就是那年从凌的卧房出来的人,也是八年前我出走的根源。我不自量力地想比较自己和他在凌心中的分量。
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较量,最终以我的一败涂地收场。
不想提起这个人,便急急转了话题。
“说起来,京里有个叫祁云月的将领,你认识吗?”
李肖臣抬眼看我,眼神有些古怪。
“好端端地问他干嘛?”
“那天他做宏煜的近卫,我觉得有些屈才,想来他本职并不是这个。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宏煜身边的人,我想还是知根知底一些的好。”
李肖臣好像松了一口气,说到正事,又严肃起来。
“他比我们长一岁,家里是猎户出身,原本是樊虞的副将。这些年跟着樊虞南征北战的,官也做了不小了。年头皇上调他做了京官,管理南镇抚司,由东宫直接调配,不再随军出征。虽然名义上他还在樊虞手下做事,但说白了就是抽了樊虞的一张王牌,安排给太子。官职是升了,但手上兵力没了。”
“我看你好像挺高兴的。”我忍不住说。
“去你的,”李肖臣啐了一口,脸居然难得的红了红,“都说皇上这么做是要削樊虞的实力。你想,虽说他是宝苑公主的儿子,也算自己人,但毕竟是外姓,还是姚老头的得意门生,家世显赫,兵部尚书都要让樊家三分。手上还握着这么大兵权,再加上锦衣卫,谁心里不防着惦着哪。”
我问:“那祁云月是樊虞带出来的,谁能保证他对宏煜一条心?”
“他这个人为人正直,不骄不躁,在其位某其事,既然跟了太子,就不会对他有二心的。”
我不禁笑道:“你很少对人有这么高的评价,我在你眼里也只是个草包,看来这个祁云月真是不错。有机会要认识认识。”我笑得有些暧昧。
“喂喂!”李肖臣跳起来,由于动作太大而打翻了茶杯,弄湿了他的扇子,他也不顾,语无伦次地指着我怪叫,“你别打他主意啊。人家是平头百姓,见识少,经不起这个惊吓。”
“哪个惊吓?”我悠闲地喝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才重新坐下来,小声嘀咕:“总之就是……他不是这条道上的人……”
我笑了,刚想宽慰他几句,就听到他的干嚎。
“哎哟!这扇子上的字可是柳公权的呀!”
失望也好,忧愁也罢,在李肖臣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云淡风轻的。鸽子拍一拍翅膀,那些东西便全都被带走。
我也很羡慕他。
“对了,最近进宫都能见到李总管,要我替你传什么话吗?”
李肖臣一转眼已经哀悼完他的扇子。
“不用,他老人家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上个月还给我找了个干娘。”
我一口茶差点呛住。李玉璋四岁净身入宫,十三岁被点为当年只有三岁的凌的大伴,忠心耿耿三十年,凌体恤他劳苦功高,便在云京城里给他赐了一座宅子,这已是宦官中难得的恩赐了。没想到,他到了四十三岁居然还能娶上媳妇。
“皇上赐的菜户……你知道是谁吗?”李肖臣的兴致又上来了。他这个状元出身的御史言官净对别人的家长里短感兴趣。
“就是当年宠冠后宫的王昭仪!”
“谁?”
“就是那个,河南巡抚的女儿……当年,坐在我们家门口不肯走,硬要嫁给我们王爷的那个……”
“哎呀,就是骂过你小杂种,来路不明,图谋不轨的那个……”
“哦,原来是她。”
我想起当年那个秀丽端庄的女子,为讨好凌而接近我,而我因为太过惊吓把她狠狠推倒在地。那张秀美的脸变得狰狞,却又在看到凌对我的回护之后突然又转为和善动人。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的表情,是可以如此善变,如此丰富的。
“她后来不是被选入宫,做了文宗皇帝的妃子吗?”
文宗皇帝就是先皇,凌的哥哥,宋致。
“是啊,文宗皇帝驾崩之后,他那些后宫妃嫔不是还在吗?咱皇上虽说风流,却也不会碰自己兄长的女人……这几年,皇上看她们在冷宫里挺可怜的,就陆陆续续把她们送出宫。要么返原籍,要么嫁个地方官,好的还能做个京官的填室偏房什么的。”
“就这个王昭仪留到现在。本来还以为皇上惦记当年她对自己的情义,舍不得送出宫呢。没想到是给我爹留着了,真让他老人家捡个大便宜。”
“可惜,能看不能用。真是对女人最大的惩罚,尤其是这么美的女人,唉……”
“肖臣,你确定姚素芜阅卷的时候没有老眼昏花,改错了卷子?”
“干嘛?”李肖臣凤眼一瞪。
“堂堂天子门生,哪有你这么庸俗下流,说话都……说话都……”
我本想板起脸假装正经地教训他,说着说着自己却先笑了出来。
看着满池的荷花,心里一股暖意,悄悄地化开。
李肖臣眯起眼睛看着我,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起身说,天色不早要走了。
我留他吃晚饭:“让水叔做你喜欢的东坡肉。”
“不了,”他说,“我娘叫我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