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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修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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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有太师、太傅、太保,合称三公,官居正一品;另有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三孤,从一品。此六人掌佐天子,理阴阳,经邦弘化。
另有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合称东宫三师,加上正二品的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合称东宫三少。此六人负责太子的教养、文化、礼仪,帮助他建立成为明君的优秀素质。
我便那是东宫三少里的太子少师。
由于可以直接向皇帝和太子进言,照理三公三孤三师三少均不得议政。可几百年下来,这些官职都成了虚衔,一般由六部九卿的文臣兼任,闲暇之余递几个折子,表达一下对时政的看法就算完了。
我没有实缺,这个官当得也算清闲。
已是深夜,几盏宫灯把遣云宫照得灯火通明,凌斜斜地靠在锦塌上看着内阁递上来的票拟。我坐在一旁看闲书。
凌不是个勤勉的皇帝,什么夙兴夜寐,什么宵衣旰食,从来都不适合他。他似乎对任何事都不会上心,哪怕是身为一国之君。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对宏煜这个儿子,他也显得淡然冷漠,反倒是李玉璋这个下人更为慈祥可亲。
朔征皇帝奉行无为而治,这已经是大宣国朝野上下共知的事实。到头来便宜了以姚素芜为首的内阁,把持朝纲,呼风唤雨。
凌也不在乎这些,宋家王朝三百年基业,如今只是萧规曹随,轻易动摇不得,就算有人斗胆包天要动,也会顾忌一直在皇室背后忠心耿耿的樊家。姚素芜再一言九鼎,他照样每天要把朝臣的奏折写了票拟送给凌批红。
再说,在这个首辅之下,还有一个内阁次辅,那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凌的心腹,一个比我更为亲近他的人。
想到这个人,不禁有些心烦意乱。
“坐得烦了吧?还有两道折子,马上就好。”凌秋水一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在高大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我一惊,险些掉了手上的书。他的眼睛却似乎从未离开过那些小票。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宏煜这孩子让我惯坏了,不好教吧?”他的语调永远是悠然的,和我单独说话的时候从不用“朕”。
他手里闲闲地翻着折子,心不在焉地看几眼,然后用朱笔画个红圈。虽然是看起来随随便便的动作,却不知为何有着让人惊心动魄的魅惑。
他对折子和票拟的内容仿佛并不特别关心,反而对那个红圈正不正、圆不圆有着顽固的执念。
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圈不太满意。
我收拾了自己的慌乱,说道:“臣算是太子的启蒙老师,他对臣还算是服心的。加上太子天资聪颖,触类旁通,不用费太多心思。”
宏煜小时候不好教,换了很多先生。能有资格给亲王之子上课的,至少也是国子监有些地位的老先生了。那些老先生总被他的异想天开气着,去找凌告状,到头来被凌气得更厉害,文人天性,一怒之下就不干了。
到最后反倒是我,平时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算是教的他最多了。
记得有一次,教到叶绍翁的《游园不值》。不知为何,他特别喜欢那句“一枝红杏出墙来”,老是挂在嘴边念。
更有一段时间,不论什么诗词的下半句,一律都让他改成了“一枝红杏出墙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一枝红杏出墙来。
不见武陵豪杰墓,一枝红杏出墙来。
花开勘折直须折,一枝红杏出墙来。
……
乍一看倒也工整,我便给他批了一道:“千古绝唱,下联翘楚”,他乐得笑不见了眼,露出一口掉得七零八落的小糟牙。
谁知后来他到了年纪,去毓庆宫上课,在堂上依旧这么对,还说是我喜欢的。把当朝首辅、文坛泰斗姚素芜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到凌面前告状,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乱教小孩子。结果被凌施施然一句“牛刀割鸡,真是难为姚阁老,以后小孩的功课,还是让小孩子来教吧”给打发了回去,从此姚素芜就再也没有给宏煜上过课。
凌轻哼了一声:“真不该听宏煜的话,给你封什么官。书读了多了,脑袋里全是那些君君臣臣的东西,说话都没个自在。跟姚素芜那老头子一个样。”
我不吭声。
“过来。”他招手。
我顺从的走过去,紧挨着他坐下。
他抓了我的手,也不动,继续看折子。
我用指肚悄悄去感受他的手。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手,古瓷般的细致,有着纤长的指尖和细致的关节。相比之下,我的手上则布满了练剑和握笔留下的痕迹,全是坚硬而丑陋的茧。
我对美丽的手有着相当程度的迷恋,总觉得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可以全然在一双手上展现得清清楚楚。我曾爱上过一个有一双完美的手的人,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忆在岁月里模糊得失去了轮廓。
“你对今年蔚州涵都的水灾怎么看?”他忽然问道。
我一愣,凌向来不关心国事,也从不同我讨论政事,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听说你是从南路入的云京府,想来应该经过那里,说说那里的现状。”
自从回到云京,我这八年的去处一直是所有人关心的问题。可我始终守口如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其中的过程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你答应过我,不过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的。而且……我并没有经过涵都。”
凌轻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朱笔。
“不用紧张,我说过不问就不会问,除非哪天你愿意自己告诉我。”
他的确从未问过,但他已派人查过,否则不会知道我是由南而来。
“我只想问问你对水灾的看法。”他看着我,眼神清亮,意味深长。
黄河流域每年一到夏天就有河堤决口,水流泛滥。尤其是蔚州一带,朝廷年年都拨款赈灾,救济灾民,修葺水坝。可这始终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潮水汹涌的时候,脆弱的堤坝根本无法阻挡势如破竹的水流。加上一路下去层层关节的中饱私囊,每年拨下去的款子能有一成到达灾民手中已是万幸。
我想了想,便说:“自古仁君遇到天灾,总是开仓赈灾,救济百姓。那些只是他们沽名钓誉、一厢情愿的做法。”
凌轻轻“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继续道:“我觉得可以在蔚州开工改河道,引黄河水入田,一来可以永绝河水泛滥的后患,二来灌溉本就是农耕之本,也是造福子孙的民生大计。”
“如今蔚州千里焦土,民不聊生,哪来的能力改河道呢?”
“可以以工代赈,招灾民为民伕,将赈灾的粮食作为薪酬,按日发放。这样他们既能糊口,又有工作。也避免了一些小人的冒充灾民领灾粮。”
凌眼波流转:“那你的意思是,非但不要开仓放粮,反而要大兴土木了?”
“人有了吃的,能温饱度日,就不会想……想那些有的没的。”一时顺口,差点说出那个大逆不道的词语。
“想造反吧?”凌忍不住掩口笑,风情万种,“有些意思,你这几年管仲的经世之学倒学得不错。”
我一惊,登时醒悟,他要听的根本不是我的政见,而是想根据我的回应以推测我这些年的经历。他旁敲侧击,无非是想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捕捉我言语间透露的信息。
宋凌这个人,看似散漫随便,实则心细如发。
而我却一时得意忘形,险些着了他的道。
于是垂首道:“仲父千古一相,臣怎么能跟他比。”
他嘴角上扬,又露出那种雍容迷离的微笑,显然对自己的棋胜一招相当满意。嘴里却故作生气的,抓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说:“下次再这样说话,就撤了你的官衔,什么都不让你做,整天囚在禁宫。”
温热的气息喷在手上,带着潮湿的暧昧。
他给了台阶,我便顺着梯子下,于是轻笑,带着几分妩媚:“求之不得。”
他眼睛里有晨星般的亮采闪过,扔了奏折,反身把我压在身下。
我不清楚自己对凌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
他曾经是我世界的中心,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放弃了我,就像放弃他喜欢过的那些模糊了脸面的红男绿女一样。而那时的我又是那样的固执和骄傲,我只能不断地欺骗自己说首先放手的那个人是自己。
自欺欺人,活得潇洒而糊涂。
也许是受了凌的影响,那八年在外的时光,我过得很乱,跟很多人好过,上过很多人的床,被伤害过,也伤害过别人。这也是我不想让他知道的原因之一。
我和他太像了,每次看到他,我就觉得仿佛在看镜中的自己。而这些,都起源于我刻意的模仿。那时候,在我眼里,他是个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男人。
我曾一边带着宏煜,一边用心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模仿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笑的声音,读书的表情,模仿他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震慑人心的力量。
然而,我可以学到他的从容和优雅,甚至学到他的性感和蛊惑,却学不到他骨子里透露出的那种高贵而华丽的气质,以及这种气质所带来的让人迷醉的随意作风。那是他的王族血统决定的,与生俱来的魅力,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内容。我学会了那些表象的东西,至今仍能很习惯地使用,可是永远没有他那种骨子里的华贵和随意,我其实是不堪一击的虚弱和笨拙。
我想,我对他,可能只是有过年少时的迷恋。而今,则已成为一种依赖,哪怕只是□□上的,噬魂附骨的吸引。
我想,也许,我们是一样的。
缂丝锦袍下的欲望已经被撩拨起来,窒闷的,有些难受。
凌熟练地褪去了阻隔我们的所有衣衫,低头看到我已挺立的欲望。他俯下身,湿热的嘴唇贴在我的耳边。
“不要急,慢慢来。”
我被他温润的气息喷得浑身酥麻,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留下一串绵密的吻。我侧过脸,看到遣云宫摇曳不定的烛光,看到那些经历了无数的诛杀和决断,无数的岁月和沧桑的雕梁画栋,在烛光下显得阴晴不定。
我知道,命运正和我们一起,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