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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八月 ...

  •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是不存在?
      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

      卓越走的那年我高二。十七岁的夏天。
      那年的七月,一整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有时候妈妈会走进来轻声叫我出去吃饭,我就去吃,吃完以后回来继续躺着。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白天和黑夜在窗外不停地轮换,阳光被百叶窗切成一片片在地板上走,偶尔有拍着翅膀的鸽子横空掠过。空调二十四小时运转,温度维持在摄氏二十二,那样的温度最适合裹着毯子睡觉。
      有一天妈妈进来的时候说今天是卓越的大礼,停了一会儿很为难地问我去吗。我瞪着天花板瞪了好久,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哦知道了。妈妈不再说什么,带上门出去了。于是我就继续躺着,看着太阳光金黄的线条慢慢地爬过来又慢慢地爬走,金色的投影由长变短又变长。有时候我会想,啊这个时候班长应该在致悼词吧,有时候是围着遗体转三圈,有时候也会想,在被烧吗,卓越?
      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很冷静,仿佛那是毫不相干的人毫不相干的事。我瞪着天花板死命地想象卓越躺在玻璃棺材里的样子,想象我那帮面目模糊的同学,想象他哭得再也哭不动的爸妈。我忽然发现自己有很好的想象力,如果学艺术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大师,因为那些画面被我想得很真切也很遥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悲伤。
      我一点也不悲伤,但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应该难过甚至应该哭,可是我一点也不。我只是瞪着眼前这片雪白的天花板。我把回忆扔下去,却溅不起一点情绪的水花。
      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有点躺累了,应该出去走走。于是我就起床换了衣服,到楼下推出我那部被隔壁的破自行车压了快一个月的宝马。
      八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我的头顶。我穿着卓越最喜欢的浅领口白色T恤,胸前是一个硕大无比的舌头,红得惊心动魄,好像随时会滴下血来的样子。从摄氏二十二度到四十度像换了一个世界。我骑着我的宝马,汗水在背后密密地爬。我觉得该去什么地方,可是又想不起来。

      我记起小时候,曾经有一次和卓越一起离家出走。那个时候我们也是走,但并不知道去哪里。走到快天黑的时候,我们用全部的钱给家里打了电话,然后各自被接回家。那是我们唯一的一个可以算是带那么点浪漫色彩的回忆。直到现在,我都一直把那次出走理解为私奔。
      我注意到路旁卖花圈香烛的店渐渐多了起来,停下来的时候面前已经是火葬场了。我一边想着真晦气干嘛跑到这里来,刚想骑车走人,忽然想起卓越还没来得及落葬,于是没多想就决定进去看他。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骨灰存放室。高大,宽阔,没有生气。在八月的盛夏季节里阴凉得不像话。也有阳光,不过落在皮肤上像是秋蝉在爬,痒痒的,一点点温暖。
      我走在一大群陌生的死人中,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我只是紧捏着在门口拿的牌子细细地辨认着号码,背上的汗全部收干的时候,我找到了卓越。
      直到很久以后我依然没有想通过,为什么火葬场这样的地方能有那么高招的技术,可以把一个人变得这么小。卓越的个子和我差不多,可是那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费力地弯下腰,看着他在小巧的雕梁画栋中阳光灿烂的冲我笑,而且还是黑白的。
      走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还会再来,可是我没有再去过。我不想再看见那些一样的雕梁画栋,一样的黑白的阳光灿烂的笑脸——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人。
      消失了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记住的,是不是永远就不会消失?

      我又记住了卓越一些什么呢?
      我记得那一次所谓的私奔,打完电话,我们在那家小卖部的门口等着父母来接我们。小卖部对面有一片小小的香樟树,每棵都瘦骨伶仃得像是非洲难民。
      那一天的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我们找了一棵看起来健康一点的树,在上面刻下自己的身高,并约定十年以后一起来看它——我差不多快把这个约定给忘了。
      我忘记的事情太多了,要是我在房间里再多躺这么一天,我甚至不能肯定我会不会把卓越这个人也一起给忘掉。
      我忘记的事情太多,可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年的那家小卖部,还有小卖部里满脸沧桑的老大爷,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样子让我怀疑他是不是亘古以来就一直坐在这间低矮阴暗的小店里,从来都没有移动过。我甚至买过一张市区地图,在上面分别标出我家和卓越家骑车到那里的最佳路线,还勾出了途中许多卖好吃东西的店。
      时间还早,我在十字路口犹豫了一下。路边有个民工打扮的人从容拖沓地向我走过来,我拿不准他要干什么,只好死命睁大眼睛瞪着他。他也豪不避讳地瞪着我。在八月快要烤死人的阳光下,这个民工打扮的人慢条斯理地踱到我面前,然后变戏法一样摸出来一叠纸,神秘兮兮地问:“地图要发?四块五。”
      一瞬间我有种想打人的冲动,冲他大吼,买个屁啊买,滚远点。
      小贩愣了一下,又变戏法一样的藏起手里那叠地图,小声嘀咕,不买就不买,凶什么。从容拖沓地走开了。
      绿灯亮的时候我决定了去向。

      我站在黑暗的楼道里死命按门铃,那是我家隔壁一栋楼的底层。
      我一向不喜欢底层的屋子,感觉一年四季都有青苔在房间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茁壮生长,滋滋地往外散发潮湿的气味。我一边想着那些青苔一边站在那里拼命按门铃,想象门后面那间屋子的地板被青苔散发的湿气浸泡得失去了根基。
      过了很久,门终于开了一小条缝。女孩的小半个脸在门后露出来,漆黑的童花头盖住了大部分的面孔,好像削平了发稍的贞子。
      常云,干吗。她懒洋洋地问,声音像青苔一样柔滑冰凉。
      干吗?我来干吗呢。我也不知道我来干吗。我站在楼道里答不上来。
      她隔着头发望了我一眼,依然拖着那副要死不活的语气,说,有事就快点进来,没事我关门了,蚊子要进来的。
      原本在身体最深处安静燃烧的青色火苗,好像突然被浇上了一整罐90号无铅汽油,“轰”一下奋力燃烧起来,火光刹那映红整个天空。
      靠!这时候她居然关心蚊子!强压住随时可能窜出身体的火焰,我学着她冷冰冰地一笑,说,我刚才去火葬场看卓越了。
      她的脸在门后完全露了出来。
      青色的火焰声势浩大地从背后猛扑过来,在一瞬间吞噬了我、吞噬了我面前的铁门、吞噬了削平了发稍的童花头贞子、还有那些在我身边不断飞来飞去的讨厌的蚊子。

      我有很多年没有进沃沃的房间了,自从声音变得渐渐低沉、嘴唇上长出越来越浓密的茸毛开始,我就开始暗暗觉得走进女孩子的房间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传出去一定被一起打篮球那伙人笑死(带女孩回自己房间反之)。
      记得上次是沃沃他们家搬家的时候——说是搬家其实就是从一幢楼的顶楼搬到底楼而已——记得那天我和卓越一起帮沃沃把她那些大大小小乱七八糟的箱子从楼梯上搬下来。三个孩子一路在狭窄的楼道里打打闹闹。一会儿嘲笑沃沃的枕头真难看,一会儿说卓越搬箱子的姿势像小儿麻痹症。箱子最顶上一只发条玩具鸭子一不小心咕噜噜滚了下去,在楼梯尽头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沃沃坐在楼梯上哭,卓越手足无措地扔了箱子安慰她,我三两步跳下台阶想拯救鸭子,没想到它在到我手里的那个瞬间支离破碎。沃沃号啕大哭,然后卓越也开始哭,我窜上窜下像只手忙脚乱的猴子,不知道是管鸭子好还是管沃沃和卓越好。
      这些过往的情节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如此清晰,但一个个画面经过眼前的时候都失去了声音,好像被洗成了黑白胶片的无声电影,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播放。
      沃沃的房间还是以前的样子,只不过很多玩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摞一大摞的参考书。她的钢琴放在老地方,琴盖上堆满了字典和考卷。我拨开一大叠书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然后沃沃光着脚给我倒来一杯清水,她的猫跟在她后面,张望了一下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我坐在沃沃房间地板上不吭声,整个人好像回到了七月的时候那种躺在床上的弥留状态。从地底冒出来的丝丝凉气对抗着我身体里被90号无铅汽油浇到的火焰,然后,慢慢的,很慢很慢的,火势被控制住了。
      你在干吗。我没话找话。
      做物理。沃沃头也不抬地回答,拿着一本物理五星级题库继续奋斗。
      你选物理啊。
      嗯。
      …………
      你也选物理吧。
      ……应该是的。
      到时候不懂来问你。
      哦。
      …………
      你说卓越会选什么?
      政治吧。
      嗯,他文科比较好一点。
      不过政治分数考不高。
      没关系,他数学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都呆住了,两个人同时想起什么事情。
      我看着沃沃,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
      沃沃看了我一会儿继续低头做题目,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沃沃的猫喔喔又不紧不慢地进来,脚步从容拖沓,活像刚才街上卖地图的小贩。
      我一把把喔喔拖过来虐待,它不甘示弱地亮出爪子,然后开始一场人猫大战。
      常云。
      激战正酣的时候沃沃的声音响起来,像行云流水一般,听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
      我和猫一起停下来。
      你说……卓越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嗯,走了吧。我回答,抚着手背被喔喔抓出的伤痕,很细很浅的一条,有一小滴血从里面渗出来,但还是可以感觉到疼痛。卓越呢?当他坐在病床上掉光了头发的时候,他痛吗?当他面对那些白色的金属器械的时候,他痛吗?当冰凉的手术刀在他身上滑过,剖开他的皮肤和肌肉的时候,他痛吗?当焚烧炉里900度的火焰吞噬他的骨骼的时候,他痛吗?
      葬礼那天你干什么去了?沃沃的声音依然平淡无澜,但我听得出,在那平静如镜的水面下面,有湍急的暗流,一场海啸在悄悄酝酿。就算别人不明白,我和卓越,一定会明白。
      同样我知道,在沃沃面前我们一切的谎言都是徒劳。
      我不敢去。我说。
      其实……我也没去。沃沃把脸埋进手里,哭了。

      从沃沃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我在她家楼道口站了一会儿,望定对面楼房六楼的一扇窗玻璃,从那上面看得见被残蚀的夕阳——窗玻璃上的夕阳像在水中,颤巍巍晃来晃去,看得人头脑发晕,后来,这夕阳渐薄渐远,终于淡出了。
      我想起刚才沃沃坐在那里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叙述。这个七八月,我知道她和我面临同样盛大的悲伤。我们三个是从小玩到大的死党,那种亲密无间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无间,我和卓越甚至没有把沃沃当成一个女孩。我们一起上小学一起上重点中学一起上重点高中,一起骑着单车穿过被梧桐树荫覆盖的山阴路去上学,一起教训老周家欺负喔喔的大黑猫,一起玩丛林探险和过家家,一起“千里单骑游上海”——除了我和卓越的那次“私奔”,我们的过去几乎都是三个人一起渡过。
      十七年,迎着四季来自不同方向的风,我们奋力奔跑,吸收来自太阳庞大的恩惠,听着骨骼抖动的哗啦啦的声音迅速长大,把彼此的存在长进各自的身体里。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每一口呼吸,每一次脉搏。
      然而在这个七月,命运无情的大手在黑暗里横空出世,硬生生从我们身体里掏了一个人的存在剥离出去,谁都可以看到暴露在阳光下鲜血淋漓的疼痛。我痛得无以复加,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模糊。沃沃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一个字都进不了我的耳朵。但是,最后一句,我听的很清楚。
      ——我以为我不去看他,不跟他说再见,我们就不会分别。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是不存在?
      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
      原来我们都是鸵鸟。

      夜幕降临,我推着车疲惫不堪地往外走。沃沃的最后一句话抽空了我所有的愤懑和悲痛。我不想回家,我怕回到家又会看到妈妈保养得很好的脸写满担忧,看到爸爸若无其事的嘘寒问暖,看到电视台日复一日播放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新闻,看到我那个毫无生气的房间,房间里满是关于卓越的回忆。
      书桌上的小猪扑满,是卓越送的,他说你再这样乱花钱以后就没老婆本了,看谁愿意嫁给你,当心打一辈子光棍;床底下N套PS2,是卓越借给我的,他说反正我在医院也不能玩,你拿去吧,等你玩腻了大概我就能出院了;墙角的篮球,染着和卓越一起奔跑时洒上的汗水;书柜里一本黑色封面的数学笔记,是特地抄给卓越的;还有床头柜上,一张阳光灿烂的照片,上面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三个小孩,是我、沃沃、和卓越。
      我能够背出房间里关于卓越的任何一点细节,缜密得简直可以当刑警803。整个七月,当我躺累的时候就会爬下床,翻出一些和卓越有关的东西,一点一点地看。那个时候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到十多年前,我们还是赤脚站在水塘里,卓越还是那个笑靥如花、温良如玉的孩子,我还是那个出了名的皮大王,沃沃还是那么爱哭,留着黑黑的童花头,活像削平了发稍的贞子。从那些东西里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好像可以听到卓越在窗下高声叫“常云,别睡啦,打篮球去”,迷迷糊糊拉起百叶窗,看到他跨着我的单车,沃沃坐在书包架上。我清醒过来大骂,靠,你们两个又强女干我的宝马,然后一路杀气腾腾冲下楼。伴随着卓越和沃沃仰天长笑的声音。
      这些声音,这些年来,从来都没有变过。

      鬼使神差般又到了下午的十字路口,那个卖地图的从容拖沓的小贩已经不见了。我在路口呆了一会儿,看着红黄绿三色灯跳来跳去变幻了好几种搭配,然后奋力踩下我可爱的宝马油门。
      这条路我一直记得。我在地图上细细地描绘过无数边,尤其是在卓越住院之后。我发誓等他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了他沿着这条线路回去那个看起来像小村落的地方,找到当年那棵树,不要带上沃沃。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卓越一定会在今年出院。因为今年是1999年,离当初那个约定的日子正好十年。我知道卓越一直是个最守约的人,哪怕我和沃沃放过彼此N次鸽子,只有卓越每次都会准时出现在山阴路口鲁迅故居铜牌前,在梧桐树斑驳的树影下,安静地低着头等待我们。

      我汗流浃背地跨在宝马上,瞪着眼前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灯火通明的可的便利店,喘气喘得像个先天性哮喘病人。夜晚的天空黑得像要滴出墨来,没有一颗星星。然后,它的对面——转过头去的时候我的心一点一点空了,哪来什么香樟树,除了一排矮冬青和紧贴着马路造起来的工厂围墙,那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两个小孩不知所措的眼泪,没有凑钱时硬币掉落的声音,没有一边等待父母一边百无聊赖的野战,没有陌生的外地男子过来搭讪和男孩机警的应对,没有喧嚣,没有承诺,没有风,没有星光,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便利店的阿姨出来问,同学你怎么了,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迷路了。
      我想回答我没事,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句话哽在那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阿姨像是吓到了,忙一叠声地问你怎么了不要哭啊没钱阿姨借给你店里有电话你来打。
      我一开始拼命摇头,摇着摇着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分文,就呆呆地被阿姨拖进冷气充足的店里。
      打完电话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平静,爸爸说马上开车来接我,并且很严肃地警告我不许再到处乱跑。我看着便利店阿姨平庸的脸不停地说哦,挂了电话我对阿姨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到对面马路边上坐一会儿。
      阿姨说外面那么热你待在店里好了没关系的,都这么晚了。
      我坚定地摇头,推着车慢慢走到马路另一边,在街沿上坐下来。
      我坐在那里,迷茫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马路。以前这里是狭窄的泥泞的小道,现在变得宽阔而平坦。柏油马路反着光,散发着白泽的光芒。偶尔有一两辆出租车流星一样疾驶而过,把公路当成F1赛道。
      我把脸埋进膝盖,那一个瞬间产生一种幻觉。1999年所有的风景都在面前抖落,夜色抖落,变成阳光灿烂;可的便利店抖落,变成阴暗潮湿的小卖部;阿姨抖落,变成终年坐在里面满脸沧桑的老大爷;出租车抖落,柏油马路抖落,围墙抖落,矮冬青抖落……
      这整个抖落的动作发生得如此迅速,好像1999年只是一个可笑的脆弱躯壳。我只来得及闪一下眼皮,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两个七岁大的小男孩,背靠着香樟树给彼此量身高。其中一个偷偷踮起脚跟,于是他就比另外一个高了一点点,然后有些心虚地跑开,好像怕被发现什么秘密。另外一个也没有不服气,只是一心一意在树上刻字。他一笔一划费力地刻着,带着严肃和若干虔诚的神情。才刚刻完就有两对年轻夫妻出现,于是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随父母回家。
      我有些纳闷,卓越在树上刻了什么?我好像在被爸爸抱上车的时候看了一眼,但是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只记得对那两道身高标记无比骄傲。我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想:卓越在那里刻了什么?卓越在那里刻了什么?

      卓越走的那年我高二。十七岁的夏天。
      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八月,沃沃趁暑假从汉城到东京来玩。我本来准备好了陪她去原宿血拼,没想到出原宿站的时候她突然说:“常云,我想去代代木公园看看银杏。”
      八月的代代木,银杏枝繁叶茂,枝桠伸展开交叠着覆盖了整条明治通,树叶撒发刺鼻的清香。有很多年轻女孩在公园里排队,安静地等待某场演唱会的开演。空气里满是青春的味道。
      沃沃走在银杏硕大的阴影下,她的头发已经留长,精心修剪出错落的层次,浅浅的亚麻色,不再像贞子。她走在那里淡淡地开口,声音好像青苔那样润滑清凉,她说,我的大学同学来过一次,她说这里很像山阴路,所以……想来看看。你说像么?
      我抬头看着银杏细小的树叶罅隙里散落下来的阳光和阳光为树叶镶上的金边,说,像你个头啊,这里又没人骑自行车,也不是上学通路。
      沃沃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问,常云你信邪吗?
      我想了一会儿说,好就信,不好就不信。
      离开中国以后,我经常梦见卓越。
      我哽住,离开中国以后,我从来没有梦到过卓越。学习那么忙,打工那么忙,我几乎没有做过梦。
      我觉得,沃沃停了一下,说得很慢很慢,我觉得卓越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
      我刚想开口说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想这些干吗,隔壁的演唱会轰然开演,十七岁的男孩们在舞台上用整个青春挥洒汗水,在响撤云霄的音乐里奋力歌唱。
      太陽は昇り 鮮やかに燃える
      すべての命が今輝く
      Grow up Grow up 生きてる 証をき刻んだ
      かけがえのない この時に
      Dream on
      ——太阳正在升起火红地燃烧着
      ——所有的生命在这一刻熠熠生辉
      ——Grow up Grow up 刻画下生存过的痕迹
      ——在无可替代的这一刻
      ——Dream on

      ——看不见的,是不是就是不存在?
      ——记住的,是不是永远不会消失?
      我想起七岁那年被爸爸抱上车时的最后一瞥,看到细瘦的树干上歪歪扭扭地刻着:
      “卓越和常云,yong远在一qi。”
      沃沃说,我以为我不去看他,不跟他说再见,我们就不会分别。
      男孩唱,长大吧,长大吧,刻画下生存过的痕迹。
      卓越说,常云,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卓越,我们永远在一起。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七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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