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传》蓦尘

20、第十八章：深庭私语

　　宋兰躺在床上，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他半开半阖着眼睛，眉宇间的神色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一旁，一个老太医仔细的为他诊断伤处，上药，包扎。

　　每每碰到钻心的痛处，他只是微微的皱皱眉头，或是轻轻的闭上眼睛，或是紧紧的咬住下唇，却全然不出一声。

　　他的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正在观摩着一个大夫为他人的身子诊治病情。

　　“周太医，怎样？”一个宫装女子有些忐忑的望向正在为宋兰诊治的老太医，想问又不敢问，犹豫了许久，才轻声打破了这个旧屋中的沉寂。

　　她一面问，一面轻轻的擦去宋兰额上的冷汗，心中暗暗的佩服这个孩子惊人的隐忍。

　　“手指问题不大，毕竟没有被夹多久，上药后过些时日就可以恢复如初了；至于手腕，有些麻烦，因为毕竟是骨伤，但是好生修养，勤换药，两个月内也能完全康复。”

　　宫装女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可随即被周太医眼中的一丝阴霾所掩盖，只见老太医有些沉重的望着宋兰的腿伤，半晌才叹息道：“那位李侍卫也下手太狠了些，整条腿骨都碎裂成了一小段一小段的，膝盖与足倮处的骨头更是成了碎片。”说着，又摇摇头道：“以我的医术，现下所能做的，也只有减轻他现在的痛苦，帮他把能接上的骨头都接上，多给他开几副接骨养生的药，至于其他，老夫也无能为力。”

　　“那……这孩子以后还能站起来吗？”宫装女子轻轻的闭上眼睛，仿佛已知晓答案一般，任眼中氤氲的水气化做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

　　老太医凝重的看了宋兰一眼，怜悯的摇摇头。

　　宫装女子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宋兰默默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没有泪水，没有哀伤，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既然当初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要作好承担不可预知的结果的准备，凡事都要付出代价，代价的大小注定结果的好坏。

　　石先自尽，石明被释，石如入狱，这样的结果又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宋兰有些痛苦的闭上眼，心中的内疚感再次冉冉生起，如果不是自己那么冒失，如果自己再注意一些，石将军是不是就不会死？石如是不是如今也在归家的路上了？

　　自己的腿伤是永远好不了了，就当是一个惩罚，一个印刻，让它跟随自己一辈子吧。有了它，一些记忆永远也抹灭不去。

　　一米阳光洒了进来，轻轻的，薄薄的，他似初生的婴孩一般，任凭瘦削的身子被笼罩在一层透明的光的纱帐中，夏末的微风吹入房中，冰冰的，凉凉的，带着些许秋日的萧条。

　　一番上药与包扎后，老太医仔细的说了一堆需要注意的事项，宫装女子忙不迭的记录下，宋兰倚靠着墙，半垂着眼帘，似听非听。

　　絮叨了半柱香的时间，老太医起身准备走了，可走之前依旧不忘嘱咐宋兰手不要沾水，腿不要移动，要按时吃药换药，不可吃咸辣的东西，明日这个时段再来复诊云云，宫装女子不忘谢过他，搀扶着送他出门。

　　估计老太医又在门外将刚才的嘱咐絮叨了一遍，待那宫装女子重新进来宋兰的房间，半柱香的时间早已过去。

　　“周太医真是个好人呢，没有任何太医愿意来这苦寒院，但是他却二话不说拎起医药箱就随我来了。我本道这宫中早已没有善心之人了，现下想想，我真是该打，该打，将这个宫里的人都想的太坏。”宫装女子扶宋兰坐起，自顾自的说道。

　　“好人是个好人，就是罗嗦了些，瑛姐姐，谢谢你帮我找大夫。”宋兰缓缓抬眼，冲宫装女子瑛儿虚弱的一笑。

　　瑛儿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脑海中，她想起了两年前宋兰刚进来时的情景，那时的他因被断一足，心情沮丧，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心求死。而如今的他，为何会如此平静的与自己说话？

　　“瑛姐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像以前那般胡闹了，姐姐尽管放心。”宋兰一仰头，夏末的阳光洒了他一脸。

　　“袁世子……”望着他稚气未脱的脸，瑛儿有些伤感的呢喃一声，“你不必在我面前强装坚强，你还只是个孩子，本不应该承受这样的命运……所以，觉得伤心了，觉得疼痛了，就哭出来吧，姐姐会一直陪着你的。”

　　宋兰轻轻的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哭？我用自己的伤痛换取了石家兄弟的性命，算起来我还是赚了。”他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的阳光，静静的说道：“瑛姐姐，无忧公主……她怎么样了？皇帝陛下一定是狠狠的惩罚她了，是不是？都怪我拖累了她，她真是一个心肠好的姑娘，如果姐姐你能见到她，请帮我说一声抱歉。”

　　瑛儿微微一笑：“虎毒还不食子呢，何况公主是婉妃娘娘的孩子。陛下只是狠狠的说了她几句，禁止她以后踏足苦寒院，仅此而已。”

　　宋兰有些如释重负的说道：“那……婉妃娘娘呢？若不是她，我恐怕要遭受更大的伤痛呢！娘娘面慈心美，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美丽的人了，瑛姐姐，你回去后，能帮我向娘娘说声谢谢吗？”

　　瑛儿噗嗤一声笑了：“小小年纪，嘴巴就这么灵巧，娘娘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她，也不知道会高兴，还是生气你拍她马屁？”

　　宋兰撇撇嘴：“我发誓，我实话实说，可没拍马屁。我就是觉得娘娘可漂亮可好人了，就和我的母亲一样，倘若她听了不高兴，也只能说是我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夸奖人的方法有待提高！”

　　瑛儿见他尚有说有笑，并非强颜欢笑，不禁偷偷的松了口气。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篮子，从里面拿出一盘糕点：“来，张开嘴，姐姐喂你吃，这个是娘娘专门为你准备的桂花糕。”

　　宋兰乖乖的张开嘴，吃了两块，突然想起来苦寒院中的疯癫老者还没有品尝过这样美味的糕点，不禁央求瑛儿留下一些给老者，瑛儿一面赞赏着他懂事礼让，一面说道“篮子里面还有很多，够你们俩今天吃的了。”宋兰这才乖乖的继续张口，接着吃瑛儿给他喂的桂花糕。

　　不一会，盘子就见底了，宋兰微微一笑：“真好吃，谢谢瑛姐姐，也谢谢婉妃娘娘。”他本想习惯的用手抹抹嘴的，谁料还没抬起手，一阵猛烈的剧痛就从手指与手腕处袭来，疼得他直咧嘴，随即尴尬的笑了笑。

　　瑛儿爱怜的掏出手绢，帮他把嘴旁的碎屑擦去。

　　一瞬间，蓦然扫过他包扎着的双手与左腿，瑛儿的目光有些移不开似的定在他的双腿上，“多好的一个孩子啊，聪明又俊俏，可惜啊可惜。”她默默的哀叹着，眼中的泪水悄然滚动。

　　“姐姐……”宋兰抬起头，想为她擦去眼泪，可是稍微动一下手，就觉得疼痛难耐，只得作罢。

　　他坚强的笑了笑：“以前瘸了条腿的时候每天要死要活，觉得天都塌下来了，现在回头看看，那时的自己并不是因为身体的残缺而懦弱，而是胆怯以后需要面对的日子与世界。后来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慢慢的想开了，觉得既然身子已经这样了，就容不得我再懦弱。与其痛苦，不若放开心胸，虽然只有一条腿，但是我依旧可以拄着拐棍行走，依旧可以练武，依旧可以对未来充满希望。”

　　瑛儿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那现在呢？”

　　宋兰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静的说道：“昨日，我以血为誓，对石将军的二儿子说，‘十年之内，还你自由身！如若不然，我宁死’。既然是我害得他年纪轻轻却要遭受无妄的牢狱之灾，今生就一定要弥补当初的错误，既然我那日信誓旦旦的在大殿内许诺，这辈子就不会食言。我父曾对我说，人活于世，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瑛姐姐，莫说是残了两条腿，我纵是死，也要先将他救出。”说着，他抬起头，略带些稚气眉宇间，全是男子汉的豪气。

　　“可是，你……”瑛儿又低头扫过他的双腿，眼中闪过一丝哀伤的神色。

　　宋兰认真的说道：“既然走到这一步了，我就更加不会放弃自己，因为我还活着，我的双手还是健全的，我的脑子还是完好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等着我去救他，还有人在等着与我团聚，所以，我更不会放弃对未来的希望。因为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甘休。”说着，他笑了笑：“瑛姐姐，我知道你不信我，这样吧，我与你打一赌，如果我十年内将他救出，你就输了，反之，我就输了，怎样？”

　　瑛儿有些诧异的看着他，有些不太敢相信的点点头，一时也忘了问赌些什么。下意识中，她觉得自己一定会赢，但是，潜意识中总有那么一丝小小的预感，预感眼前的这个孩子不但会实现诺言，日后更会成大事，整个天下会因为他而改变。

　　只是，一个被囚禁的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孩子，又怎能成大事？

　　又一阵夏风吹来，几片早秋的叶子飘落进来，映衬得夏末的蝉鸣更加的凄厉。

　　窗外的阳光依旧耀眼，窗内的两人却各自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