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声》非言非默

2、下部

　　下部

　　我的弟弟对我说，他恨我。

　　那是在养父弥留的病床前，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守着的时候，他这样对我说。

　　事实上我也不喜欢他，但是我永远不会像他这样坦率地说出口。

　　当然我知道他从此以后不需要再有顾忌的理由。

　　我握了握掌中养父枯枝般的手指，心里很清楚，不管我们多么不愿意，养父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物都无能为力。

　　对于像养父这样的人来说，能在病床上咽气也许可以算是一种幸运，不知道我的弟弟以后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很多年来我和他一方面彼此讨厌一方面在养父母面前维持着让人鸡皮疙瘩掉满地的和睦，我以为我和他会永远演下去，直到我们老去。现在看来，一切都要提前结束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还是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都不会有出生的机会。”

　　我听到了他的话，但是假装没有听到。

　　作为养父悉心培养的继承人，我的弟弟在处理家族事务时完美无比，但是和我在一起，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像谭家这样的大世族，岁月的流淌中沉淀了无数的秘密，我的弟弟的出生也许也是其中之一。

　　但是，我没有兴趣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养父的儿子，我的弟弟就已经足够了。

　　“他说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所以他和母亲住到了一起，所以我出生了。”我的弟弟继续自言自语，“这就是我出生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他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他爱你。”我不知道我的弟弟为什么都快到了而立之年还要计较这些事情，也许养父在对待我和他的方式上有些不同，但是养父爱他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还要怀疑。

　　“是的，他爱我，因为我是他的继承人。”他笑了起来，声音中充满了苦涩，“但是他爱你，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我不知道这个他是指养父还是指我的亲身父亲。

　　中文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同一个字可以有很多解释。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些往事。

　　众人都说，我是养父心头的一根刺。因为，我的存在让养父颜面全无。

　　存在即是错误。

　　很有趣的说法。

　　在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人振奋精神的是八卦，而最无孔不入蛊惑人心的则是流言。

　　从我懂事起，就听到很多人在我背后用我听得到的声音窃窃私语。

　　有人说，我的父亲是养父的人，但是他背叛了养父。人们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了然的、诡异的笑容。

　　还有人说，我的亲生父母是死在养父手里的，因为他们的存在让养父颜面全无。他们说得那样笃定，以至于我在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养父在书房中悍然下令的身影。

　　那些流言曾困扰了我许多时日，以至于我未成年前的叛逆期过得很是荒唐不堪。

　　我用寻欢作乐来麻醉自己，拒绝去思考流言的真伪，亦没有勇气直接去向养父求证。

　　无论是对养父还是对我自己来说，这些问题都实在是太残忍。而流言背后的真相，如果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的话，我希望他们根本不存在。

　　十月怀胎，造骨填肉的恩情与十多年的养育之恩相比，孰轻孰重，没有人能轻易下定论。

　　文艺作品中总会出现这样的桥段，全家死光死绝的主人公在十八年后因机缘巧合，突然发现养育自己长大的竟是杀父仇人，然后父子或者师徒反目，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手刃仇人，大仇得报，以慰九泉之下的冤魂。

　　在文艺作品中，这种桥段可用两个字概括——恶俗；若真的在生活中发生，我只能称之为禽兽。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只为了能让自己的神经暂时麻痹。

　　“小瑄。”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在很遥远的地方，一声一声，不依不饶。

　　我想作出反应，可惜脑袋沉重的好像不是我的，意识则始终在昏昏沉沉中游荡。酒精、大麻、还有彻夜放纵夺去了我对身体的控制权。

　　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分。

　　“爹地。”我只叫了一声，就已哽咽。

　　守在我床头的男人早就不再年轻，我可以看到他两鬓悄然爬上的白发。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无奈和忧虑。

　　为人子女者，惹父母伤心，不孝至此，实在罪大恶极。

　　我被养父带回家的时候尚在牙牙学语，记忆中，父母的影像早已模糊不清。

　　只隐约记得，那天很冷很冷，但是养父的手很大，也很温暖。

　　只隐约记得，我不停地做恶梦。梦中俱是绯红，漫天覆地的绯红，吞噬一切。

　　只隐约记得，有很长一段时日，我只有在养父的怀里才能安睡。养父的怀抱很温暖，也很让人安心。

　　回忆让我的双眼湿润。

　　“小瑄，你真的想知道那些事情吗？”养父轻声问我。他知道我如此失常的原因。

　　我慎重考虑，然后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在做很残忍的事情，我在撕开已经结疤的伤口，逼迫养父回忆他已经决定永远遗忘的东西。

　　但是，那些对我很重要。那些事，有关我的父母，有关养父。他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想失去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这个故事有着一个非常荒唐的开始，然后以一个惨烈的结局作为结束。”养父在苦笑声中开始了他的述说，“事情要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父亲说起，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才八岁。”

　　养父的故事很长，等他说完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这个故事中没有赢家，所有的人最后都输得精光。我的父母为了自由甩掉了养父的人，他们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养父手下们一个小小的疏忽，则让养父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这是真实的世界，不会有童话般的结局。

　　“爹地恨父亲吗？”

　　“我想是的。”

　　“父亲为什么要离开爹地？”

　　“因为他爱你的母亲。”

　　“爹地为什么放父亲他们离开？”

　　“因为我不爱他。”

　　不爱吗？这就是所有的答案。

　　我不再说话。

　　父亲不爱养父，所以和母亲私奔，却在最后危急的关头把我托付给了养父。

　　养父不爱父亲，所以容忍他的出轨，放他们离去，甚至在他们死后悉心照顾他们留下的孩子。

　　这就是所谓不爱的真相。

　　是的，这就是真相。只要当事人坚信这是真相，就算是谎言也能成为真相。

　　我的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所以我不清楚他当年给养父写信托孤时的心情，只能凭我们血缘中相似的东西揣摩一二。

　　我想，父亲必是这世上最了解养父的人，所以才能放心地将我托付给养父，而养父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父亲的那封信作为养父的遗产最后回到了我的手中。

　　信很简短。

　　昊：

　　见字如晤！

　　我与琳恐不久于人世。

　　此生无憾事，唯小儿瑄尚蹒跚学步，怜此后独存于世，思之不忍。望见信后去永田巷79号接之，念在当日之情，照拂一二。吾夫妻在泉下跪谢之。

　　扬

　　寥寥数语，就把他们生命中最珍爱的人托付给了他曾经背叛过的人，那样简单，那样理所当然。

　　我不知道养父收到这封信时的心情，那时候，肯定什么滋味都有吧。

　　养父的葬礼极尽哀荣。

　　生前尊荣身后哀荣，人的一生能这样渡过，也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人可不能太贪心。

　　守灵式那晚，到了半夜的时候，又只剩下我和弟弟两个人。

　　“我记得小时候我和哥哥极亲。”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的弟弟最近很喜欢回忆过去。

　　我模糊地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小小的孩子总是喜欢粘着我，跌跌撞撞地跟在我的身后。

　　后来呢？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过得太久，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他很久没有叫我哥哥了。

　　“哥哥……”他又叫了一声，靠上来抱紧我。

　　我拍拍他的背，没有推开他。在这个夜晚，我放任他的脆弱，拥抱他，安慰他，以哥哥的身份。

　　到了天明以后，他将成为这个古老家族的掌舵人，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脆弱的时候。

　　很久以前，我的父亲曾经问过养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他要选择什么？

　　当时养父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这根本不需要回答。

　　其实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对我是，对我生父也是，未必一定要选择鱼和熊掌，这世上多的是选择。

　　所以我是他的哥哥，他是我的弟弟。

　　这是我的选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