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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道义 ...


  •   这是离十里湾没多久后,其中一个山湾,旁边也就三五人家,墟烟古树掩映其间。阳光淡淡得照在这户人家的外墙上,黑色垒起来的石墙因此显现出乌金之色,上覆绿色的藤萝,真有几分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
      横塘有些小心翼翼靠近前去,并瞄了眼那户人半掩的门,也不知里面是否有人。她还记得,十一曾告诉过,上佳的龙尾石现在缺料,但是现在这一堵墙,它竟全部是龙尾石不成?
      端木秀峰拨开墙前的乱草藤萝,露出底下黑漆漆的石块,他撩起衣衫擦拭上面的尘苔泥印。
      “十一哥,这些石头,全都是龙尾石吗?”她压底声道。
      端木秀峰轻叩石料,侧耳细辨。“还真是暴殓天物,近年来,龙尾石日渐稀少,这户山里人家居然不识货,拿它来做外墙!”
      横塘颤声说:“这么说,全都是了。”
      “是的,这确属龙尾石。”端木秀峰低声笑语抑不住兴奋之意。“横塘!横塘!这整堵墙中,几乎有半成是龙尾石了,而且质胎不错。”
      “那……怎么办,这可是人家的墙啊。”
      “什么怎么办?卖下它呗,卖下这堵墙,让寄思讨牛车过来运回家去!”
      横塘深深呼吸两下,说:“十一哥,怎么办,我现在心跳很厉害,这是老天爷在帮我!”
      端木秀峰犹自沉浸自己的发现中,“横塘,噤声,否则我们跟这人家的交易做不成了,既便是山里人,也懂奇货可居的道理。”
      他轻轻推开了那户人家的院门,走了进去。
      *** *** ***
      端木林峰披衣而起,旁边墨竹蹲下身去帮他穿鞋。林峰低首看着那他小心翼翼将鞋子套入自己的脚,手抚床延,手指无意识地在被褥上划出大小不一的圈儿。“行了,我自己来”他淡淡的口吻,索然无味。
      他趿鞋站起,顺手拿过靠在床栏边的木杖,一瘸一拐地坐到临窗桌案前,颓身坐下,“伺候笔墨。”他吩咐墨竹。
      墨竹应声过去,卷袖磨墨。
      林峰静坐在那儿,望着窗外景致。仲春暮色,采蜜的蜜蜂犹正忙碌,围着几朵海棠花打转。
      过不多时,墨竹研墨成汁渐渐浓稠,林峰便命他退下了。
      拿过一张纸,他信手在上面写下了几句诗:
      “二十年来春与秋,满城衣白岂独愁。聊坐阁中悲云梦,哪顾幽王戏诸侯!”
      他今年二十有一了,未曾娶妻,“千里不留行”也只练到十层,这内功需童子之身方有进益,为此,他迟迟没有定下亲事。然而庄事繁杂琐碎,每日为此分心耽误了内功的研习。到了现在,为了庄主爷的荒唐之举,他和他的父亲,一个奔往黄泉去了,一个受创在武学一途上更难有进步。家事未举,未有子息……母亲罗氏每天里哭丧着脸。
      世事竟到了这步田地!
      本来他们这一房在庄中可谓炙手可热,到了现在,前景却最为黯淡。那晚若不是及时放出响箭,自己身死的话,本房可就断子绝孙了!
      林峰伸手将写了诗句的纸笺折起,命墨竹进来,对他说:“送到崇本堂祖父那儿去。”
      华堂接到林峰的话,久久不语。
      稍待片刻后,他眼中才浮出一丝讥诮之意。
      “你候在外面,我给你家五爷回消息。”他喝命墨竹。
      嗯!悲云梦!华堂微微嗟叹。
      古时候孙膑向云梦山鬼谷子学兵法,出师后却被同门师兄庞涓陷害,受刖足之刑,从此废了双腿。看来这个长孙,他是自比被刖足的孙膑了。那么“幽王戏诸侯”呢?自然是变着法子骂自己。幽王宠美姬褒姒,为博佳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灭了家国。而自己却因为娶了叶绮绣,引祸入门,以至于长子端木德清死的不明不白。
      自己的这个长孙呐!早上去看他的时候,就神色淡淡的,心里到底是不忿的,到了下午就弄出四句诗来骂自己。
      然而,不止是端木林峰在诗意中隐吐款曲,族中有许多人都因德清的死,及娶妓之事,对自己是相当非议的。这点端木华堂不是不明白。这连环计使得相当精妙,伤林峰,死德清,同时败了自己堂堂庄主的威信。嘿,这份手段,这份心计,这叶氏与她背后的人,可算是算无遗策了。
      “你进来。”华堂唤进了墨竹。
      “去转告你家五爷……”端木华堂淡淡道:“他既然自比孙膑,就该知道他的老师鬼谷子的学问是兵家之府库,纵横家之鼻祖。他学的是权谋策略,并不是儒家的仁义道德。而我们这样的家族,单靠仁义道德是起不了作用的,要镇住这个山庄,还得讲究手段与策略。”他淡然讲述着,就象是诉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件,并执笔直接在林峰写有诗句的纸上,续写了两句话。
      “去吧。”端木华堂掷笔而起。
      青鸟使墨竹小童,又把那张纸拿回了同袍阁。
      端木林峰摊开信纸,举目看去。上面写着:“聊坐阁中悲云梦,未识马陵坡中彀”。
      孙膑被同门师兄庞涓陷害,最终却报得大仇,在马陵道伏诛了庞涓。而庞涓中计在前往马陵道的途中,根本就不曾料到自己是往死路中走,‘未识马陵坡中彀’,张满的□□正等着他。爷爷这两句话显然是说自己了,他说自己空悲云梦,却不识别人的权谋与策略。
      林峰忽然有丝索然,将那张纸引火燃毁了。
      独坐室中,外面的天光也渐渐暗了。
      墨竹进来欲点亮烛火,林峰却挥手让他退下,他将自己埋在了黑暗之中。直到墨竹进来再一次禀告“十一爷来了”,他才亮起烛火相候。
      端木秀峰进来后先看了看他五哥的脸色。
      短短几日,端木林峰的形容颇显消瘦,意志也颇见消沉。端木秀峰瞥见他墙上悬着他的佩剑,无语一哂。武学一途,无论剑、棍、鞭、枪等等,均是配以步法,上下身形的协调来辅助攻击与防御。而今他一腿已废,毕生所学大半付之东流,这柄剑几乎是形同虚设,以后要陪伴的则是那根拐杖了。
      “听说十一弟今日去了婺源,是为了什么事去的?”林峰率先问。
      “我去看了我们原先山庄庄客莫九,五哥对此人可还有印象。”秀峰答。
      “有点印象。”
      “我小时候在庄里,曾听他说起过制茶的方子,与寻常炒制绿茶的方法不同,须让茶叶发酵,之后再烘干炒制,这样泡出来的茶汤色金红,味也更为醇厚,当时莫九说过要松萝茶才能作这样的茶来。所以我有了钱财之后,便在祁门那里买下了两个山头的松萝茶山,这些松萝制成绿茶虽然品相不好,但我试着用莫九的法子,确实做出了他口中所说的红汤茶,但有些失败了。这次回来,听他已回龙尾山去了,就去寻访他,他告诉了我制作这种茶汤的具体步骤。”
      端木秀峰坐在林峰桌子旁,侃侃而谈。
      “甚好。”林峰淡淡道:“怪不得你要买下那些松萝,十一弟有兴趣,就去做呗。缺少钱财处,向爷爷讨要便是。”
      秀峰摇头,“我的意思是,山庄这边,也可投入一二,现在祁门那边还有大片茶山,为当地零碎茶农拥有,我们山庄可以先一步买下些茶山来,如果这种红汤茶能推出去,我们山庄必可大赚一笔。”
      林峰仍是一派索然:“你同爷爷去讲吧,看他有无兴趣。”
      秀峰微默。
      过得片刻后,他才说:“五哥,别气馁。受伤了又怎样?你还是少庄主!将来也是庄主!别人我不知,我十一在,谁也夺不走你的庄主之位。若真有人想替代你,也要看我答不答应。”
      林峰微微动容,他不由道:“如果,祖父让你来做这少庄主呢?”
      原来五哥是疑忌自己了。秀峰正色道:“我永远以五哥马首是瞻,爷爷若有此心,我也会推辞的,更何况爷爷不会有这种想法的。目下山庄多事之秋,我会帮着庄里一些,处理一些细节,也算是帮祖父和五哥一把,将来我还是回我的徽州城去,制砚才是我的毕生所求。”
      林峰忙摇头:“其实今晨我已向祖父请辞过了,父亲的死,再加上我自己的伤,我确属无意庄务了,当时我心里想的,是推荐十一弟你来坐这少庄主之位,我已是废人,奈何祖父没有答应,唉……”
      秀峰笑笑:“五哥受伤未愈,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你要放宽心,也要相信你的兄弟们。”
      林峰也微笑不语,过后又说:“到了饭点,你也别回自己屋,一起在我屋里吃饭吧,我们兄弟俩已很久没一起吃饭了。”
      秀峰点头:“正是。”
      林峰便吩咐了墨竹一声,墨竹出屋吩咐仆妇去大厨房传饭后,又打上一盆水,拿了干净的布巾,侍候这两个小爷洗手。
      林峰看着秀峰伸手到盆内拂水洗手,他的手指纤长好看,但食指靠近指尖部分,及虎口处均有薄茧,稍破坏了那份美感。
      食指有茧,是使暗器所致,而虎口则是握刀的缘故。
      端木林峰微讶,“我年岁长于你,也从不断了研习武艺,怎么你的茧比我厉害,好好的一双手,弄得太难看。”
      秀峰嘿嘿笑着,背过手,在身后衣衫胡乱擦了两把水渍。道:“制砚所致。”
      少顷,仆妇们送上了饭菜,兄弟俩移步,围着圆桌坐下开始用饭。林峰忽地想到一事,问到:“你的内功练到第几层了?”
      端木秀峰眼睫微颤,道:“勉强突破十一层。”
      林峰淡淡一笑,“你撒谎了吧,五哥还没这么小器,何必藏拙。”
      端木秀峰腼腆得笑了,“嘿嘿,五哥,你怎知我诳你。”
      林峰悠然笑道:“这可不能告诉你,若将识破你的法门告诉你,以后就不灵了。十一弟,来日山庄兴盛真得要靠你了,年纪比我小三岁,内功已然满级,可以考虑亲事了,有心仪的女子没有?”
      端木秀峰突然想到一件事,停止挟菜的动作,他说:“对了五哥,横塘妹妹今天求我一事,让我和她一起上京去救她爷爷,我已经答应她了。”
      端木林峰骇然:“糊涂!等下你饭后马上去禀告祖父,看他怎么说。”
      端木秀峰却状若无事,“肯定要告诉爷爷的,不过我意已决,左不过知会爷爷一声而已。”
      “你啊,太不知天高地厚。”
      “我既然应下,自然有六七分把握。”
      “仅六七成,你也敢出手?”
      “还有三成靠天意,人算不如天算。”
      “你也太自专了,你可是姓端木的,不是江湖上的独行侠,十一!”林峰质疑的目光看向秀峰,“横塘这小丫头太不简单,就这么把你拿下了?你喜欢她?”
      端木秀峰不悦道:“我是耽于女色之人?横塘,我确实有些儿喜欢她,但与此事无关。这件事我们山庄应该出手!别说周老爷子是我们山庄的亲家,他若仅是爷爷的朋友,这件事,爷爷也该出手,更何况人家求上门来了,我们山庄岂能袖手旁观。”
      “不能卷入朝廷纷争。”林峰摇头。
      端木秀峰嘿然道:“五哥,莫非你以为苏州之乱仅是士林读书人的事?你错了,爷爷也错了!我们山庄近年来越发商贾之气,早忘了我们的根本,乃是武林世家。这事往上推五十年发生,凭着太公疏财仗义打下的名头,这事都不用我们山庄出手,只要人听说周公是我端木山庄的亲家,怕是他半道都被江湖人救下了。你信不信?”
      “周家的事与其他东林党人被捉拿时不同……”没给林峰反驳的机会,秀峰继续道:”周家的事影响太大,有苏州平民五人为这件事死了,这事已惊动整个江湖,虽然这事与江湖无关,但是舍生而死义举为本,这五人不是江湖人,却足够令江湖中人钦敬!至于周老爷子,只要有心人一打听,便能知晓他是我们山庄的亲家,无亲无故的人能为周老爷子去死,有亲有故的堂堂端木山庄却无声无息。两相对比,你觉得江湖中人会如何猜想我们,更何况周老爷子为官清正,越发衬着我们山庄畏首畏尾,毫无武林世家的气象,只有商贾逐利的蝇营狗苟。”
      “爷爷不来做这事,我来做!”秀峰冷哂,“当年太公散尽家财取得江湖名声,而爷爷矫枉过正,山庄失了根本,与徽州的汪家,罗家何异?失了道义,没人会帮你!五哥,我说句诛心的话,叶绮绣之事,你为何会孤立无援?就是我们失去了江湖上的助力,我们相交的都是什么人家,汪家?罗家?呵呵,商人逐利为本,爷爷手握山庄权柄,予他们好处,别说爷爷只娶一个绮绣,他要整个宝月楼娶回家,那些人也照样奉承。而五哥你,没有一个江湖上的朋友,也没有人为你说上一句话,江湖上也没有人给爷爷压力,光凭你在爷爷成亲那日往别庄躲着又有什么用?失了道义两字,就算赚得金山银山又有何用,叶绮绣一人,就能把山庄闹得人仰马翻。凤阳失茶,伯父之死,绮绣要行这些事,离不开江湖人背后助力,要为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若能在江湖有话份,得人崇敬,难保事先有机会知悉一丝风声而免去灾祸。你帮了人,人才能帮你!你练得一身绝佳剑术是为了什么,仅是了为击退上门挑衅的人吗?侠义心到哪儿去了?”
      林峰脸色苍白,他想说话,最后他挥了挥手,只道:“你说得有理,这事儿我不阻你,爷爷若阻你,我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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