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行路 ...
-
“横塘,横塘!”
横塘刚刚梳了一个发鬟,另半边的头发还散着时,窗外楼下就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探身出去,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仲春的花香随风入帘,天呈瓦青色,被斜挑的高墙分隔人字型。
“十一哥?何事?”横塘问。
端木秀峰手持马鞭,淡青色的衣衫宽衽斜裾箭袖,衣袍一角用腰间束带缚住。肩上还挂着一包裹,一派要出远门的模样。
“横塘,你下来。”秀峰道。
“哦,稍等。”横塘忙卷梳起另一边发鬟,飞快地下了楼。
“这么好的天气,一起同游如何?横塘马术不错,出去动动筋骨。”端木秀峰开门见山。
“到哪里去?”横塘有丝惊愕。
她现在能稍微跟得上这位十一哥的行事风格了,毫无挂碍自由成性。看似彬彬有礼,骨子里实不羁得很。青天白日的,就在梅楼下叫她的闺名,也不带上“妹妹”两字,接着又邀她同游,态度正大光明,好像是吃了一碗饭喝了一杯茶那般那么正常简单。横塘忽然对徽州这个理学之乡,产生了一丝怀疑。要说端木秀峰是纯粹得江湖粗人,他这样大喇喇地也就算了,然而昨天一场争执,他也算是肚内有点墨水,说话引经据典得很。不过,象他这种把李卓吾奉为心头所好的人,再荒唐些也不奇怪。
“我去婺源龙尾山,妹妹同去吧!”端木秀峰诚挚相邀,“一天来回就够了,否则也不会贸然相邀了。”
横塘稍显踌躇。她仰首看看天,旷野天风;回身看看深弄,苔影入阶;在看看眼前人……她神使鬼差得说:“好吧,愿与十一哥同去。”
端木秀峰笑笑,“横塘,你先吃早饭,我在山庄门口等你。”
等端木秀峰走后,横塘以飞快的速度梳洗,又匆匆用了点米粥和素包,就朝山庄门口走去。
至山庄门口处,端木秀峰正牵着他的乌雪驹与横塘的的青骢出马厩,两匹马刚被洗刷一净,一身的皮毛油光水滑。青骢马与乌雪驹挨挨擦擦,像是多年的老友那样亲热。
横塘抑结的心绪不由为自一乐,走过去连摸青骢马的马鬃,道:“一起在寺里躲雨过,现在生出情谊了吧?”
端木秀峰在旁忽然微微一笑。
横塘不明所以瞧他一眼,蓦然觉察自己的话语大有语病,不由脸上微红。“呃,我常有跟马说话的习惯。”她解释道。
“我知道你在跟马儿说话。”他认真地回答,拍了拍乌雪驹,“走吧,想来也是常见其他同类的,怎么这回却变了性子,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呢——莫非是你的劫数到了?”他用一种极暧昧的口吻说话,偏又很古怪向她解释:“嗯,我也有向马说话的嗜好。”
从山庄出来后,进过枫林湖长坝,就折而向西,未行多久,又转道东南。除了偶尔的田间小陌外,大多数是山路,一路高低行来,并没有上次与雨云拼命赛马的匆忙狼狈。
“婺源又称紫阳,是朱子的故里。你昨天说‘存天理,去人欲”,想来很是崇仰朱子,所以今次出来邀你同行。”端木秀峰与她并辔同驰,缓缓说着婺源的掌故,“这里的山路并不算多,真到了婺源境内,我们走得就大多数是山路。‘八分半山一分田,半分水路和庄园’,‘盘踞徽饶三百里,平分吴楚两源头’说得就是婺源了。
“那么十一哥到婺源又是为了何事呢?”凌横塘惬意地睐了睐眼睛,暮春的风温柔轻拂与脸上,醺人欲醉。
“为一点私事,寻访一句老庄客,这次回来不见他,原来已离开我们山庄,听人说,他居住在龙尾山中,哦对了,你前番向我要的砚石,其石材也是出于龙尾山,所以徽砚又称龙尾砚。但是好石难寻,附近有山民会去开采矿石,但是要得到一块好石,却需莫大的运气才成。”
“怎样才算是好石。”
“这个……一看石头的纹理。最珍贵的是罗纹金星,灰黑色的石质上,有雨带金星的纹理,另有‘眉子’,如女子新眉;或名‘水浪’,若海天初月;再者‘枣心’‘玉带’‘豆斑’无数,除了纹理外,石质本色也很要紧,细腻沉着,润而不燥,以色青肌腻为贵。真正是‘色淡清如秋雨新霁,远望暮天表里莹洁’。而砚工,就需依纹理雕研,视其石纹而成形。砚成后,当发墨如新,抚之若婴孩之肌肤,扣之有声,观之俊爽畅然为佳。”端木秀峰侃侃而谈。
横塘不由为之倾倒,“被你这样一说,这样的良材美质真是让人悠然神往。十一哥哥本身也是醉于此道,上次我在碑园见到你临碑书,极为专注,心无旁鹜。”
秀峰神采飞扬,“说到镌刻碑书,我倒想到了婺源还有一个人物,让我很是心仪。”
“哦?什么人能让十一哥心仪?”
“是何长勋。”端木秀峰回答道,又轻皱了一下双眉,似努力地回想着那人的生平。而后才沉吟着说:“何长勋故居在此,但是却长居金陵,与文徵明公的长子文彭交好,是非常有名的篆刻家。横塘你有无听说过此人?”
横塘摇头道:“不曾。”
端木秀峰耐心解释:“长勋先生主张篆刻以六书为准,立纠流弊——‘六书不精义入神而能驱刀如笔,吾不信也’,可谓深得我心……”
一路的交谈,恍然若过目云烟。匆匆一上午时间就这样滑了过去。边行边说,到了晌午时分,连续纵马两个时辰,横塘竟不觉得有半丝半毫的疲累。
越往南行,山路就渐次陡峭。进入了连绵不断的山脉后,越过一重山还是一重山,翻不尽的山头,越不完的野岭。山道边小溪潺潺,间或有几只云雀被马蹄声惊动,“嗖”得一声穿入林中,发出宛转的鸣叫声。偶尔也要田陌出现,但是只在山与山、岭与岭之间的一小块平地里,上面立着稻草人,或默默低头沉思,或仰首向天遥视。而山坡上并没有辟出梯田,反而苍翠成海,篁竹修林,风穿其间。
“这么多竹子,这山里有许多篾片儿匠吧?竹椅、竹篮、竹架……我常见山里人挑着卖。”横塘说。
秀峰点头:“我们山庄旁边就有人以种竹制竹器为生。”
说到竹器。横塘蓦地想到了,那被钉死在墙上的猫狗,俱是被竹制的甩手箭夺命的。
“过得这道岭,便是婺源境内了。”秀峰在旁说道。
“哦。”横塘在旁心不在焉的漫声而应。
双燕子掠过马只,高高低低飞翔觅食。划地东风欺客梦,无语溪流犹湿了蹄声。
眼前溪流渐渐开阔,山谷中的浅滩野草丰茂,沙洲中芦苇玉立,“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再赶路。”端木秀峰轻勒缰绳,住了马蹄翻身下马。
撑天的树冠下,溪流白浪翻滚,溪石赭色,旁有苍苔。端木秀峰系马在树下,让它们自行饮水。秀峰回身之时,发现不远处有一只野山鸡。
秀峰示意横塘勿出声,取下系在腰巾上的一枚物事,寒光一闪,那山鸡就此从它停栖的枝桠上跌落在地。秀峰跑过去捡过来,开始开膛剖肚。
“横塘你运气不错,我们有口福了。”他说。
横塘则好奇的看视被他扔到一边儿的杀死山鸡的凶器,却是一把奇形怪状的小刀,刀体通体乌黑,刀柄处有一小孔,穿着丝绦,整把刀是方锥形的。
“这刀恁地奇怪。”
“这就是刻砚的刀具了,刀具有一套,这是最小的,用来最后的细刻。”
说话间,秀峰已把山鸡处置干净,抹了盐巴裹了宽叶,,糊上湿泥埋在地下。并在附近捡了一堆柴火放在上面,划了火石开始炙烤。
“热。横塘坐这边儿。”
秀峰离火堆远远的,坐在阴凉处,并朝横塘招手。
横塘过去和并排坐下。
“这能吃么?”她有点怀疑。
“等下熟透后,你尝了便知,人间美味。”秀峰挺自信的。
等候山鸡烤熟的时间,过得很漫长。旁边溪流哗哗声响,反而使得周遭显得更为清静。横塘不由得小小打了个呵欠。
秀峰站起身来,往左边遁着山道上去,抽出逆鳞刀,薄薄斫下了半枝截竹子的细片儿,开始编织起物事来。
横塘侧首瞧着他,看他手指灵活地抽、插、编、交、合。不一时,一团物事已在他手中成形,端木秀峰放下那物事,又拿剩下的篾片编织出较之先前那团更小的物事,两件一合后,他就回下来了。
“送给你的。”他把掌中的竹篾制品递到了她跟前。
眼前一个竹编的猫鹰,圆墩墩的身子,胖头胖脑,只是约略见型。横塘伸手接过。
端木秀峰笑道:“你把头拧开……”
横塘依言用手一拧,猫鹰的头便应声与身体分成两半。“原来这身体是个竹篓子呀,我刚才就想呢,这猫头鹰身体里空空的正好装东西。”她笑着,“十一哥真是巧匠!”
端木秀峰微笑道:“这东西庄中很多人都会编,端木山庄附近多青竹,常有篾片匠上山用篾刀斫下篾竹,编成各种器什在集市上叫卖。顺便也做些小玩艺儿逗孩子们一乐,来来去去的,端木山庄中大多数孩童也都会编这种小东西了。譬如十二弟,他会编得东西更加多。”
横塘微诧,“看不出来十二哥,也是手巧之辈,说起来,表哥们都是各有各得厉害,可惜了五哥……”
秀峰听到这话,不由神情为这一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