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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深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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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见山竟然在感谢我?
蒙邈一时难掩震惊。
云见山的声音比以往都要微弱,蒙邈却竟然从中听出几分温柔来。
“乾坤仙尊的传送符是何等少有的宝物,你若不想暴露这样的秘密,大可以把我扔在魔宫任我生灭,魔宫三千里无人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捡到戒指,我也没办法找你报仇。”
云见山顿了顿,又道:“你我之间也没有立契立誓,本就是口头约定,将我扔下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但你还是带着我一起跑了……”
“这话我之前没说过,现在说来怕有些矫情……我在那个山洞里呆了二十多年,若非你将我带出来,我恐怕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消磨掉所有神魂,你还答应为我重塑身体,在各个秘境之间拼命……”
“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毁约,但你没有。”
“蒙邈,我得感谢你。”
蒙邈没有回应,他已经听得人都僵硬了。
自他捡到云见山以来,哪里听过云见山这样温柔地和他讲话。
云见山除了在骂他的时候,从来没喊过他的全名,叫他从来都是“小子”“混蛋”,从没这样郑重其事地叫过他,他也从没想过居然有朝一日能在云见山嘴里听到一个“谢”字。
“你……中邪啦?”
蒙邈愣了好半天,问出这么句话来。
云见山无奈道:“我真心在感谢你。”
“哦,感谢我。”蒙邈愣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为什么要谢我?谢我,我只是说话算数……而且……而且其实你也帮了我很多的……”
蒙邈说得真心实意:“我也该谢谢你的。”
“当时闯进山洞是我无奈之举,若非你耗费神魂力量救我,我恐怕早就死了。我答应为你重塑躯体,本也是为了报还你这份恩情……”
“……你让我去各个秘境,虽然危险,却也提高了我的修为,让我拿到了很多好东西……而且每次进秘境,你都有保护我。”
“我答应进魔宫找乌竹花,也是因为魔宫里有我要的见风草,我修为不够无法逃离,又连累你耗费如此多神魂之力来救我……”
蒙邈很慌忙地想把这些事一一划上等号,却被云见山打断。
云见山很郑重地说:“蒙邈,你有一颗赤子之心。”
蒙邈突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怅然地望向远方的海面,只见海边鱼跃出海,鸥鸟振翅,船上的管事正招呼掌舵的修士修正航线。
浪涛声里,他不免有些出神。
他浪迹了半生,前十年在凡间做乞丐,后三十年在仙魔两界摸爬滚打,见的是尔虞我诈,挨的是恶语刀剑,从来没人和他说,蒙邈,你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苦笑了一声,语气低落:“赤子之心纯洁善良……我哪里就有什么赤子之心了……”他想说什么来推拒这份夸赞和善意:“我其实,我其实一直都有事在瞒着你……”
云见山笑了笑:“不要妄自菲薄,修魔修仙说到底都是修道,此途山遥水长。”
“记仇容易,记恩却难,我与你相处日久,你虽然浪荡圆滑,放纵度日,但一直谨守本心,不生心魔,说实话,这真的很难。”
“你在夸我还是骂我……”蒙邈垂着头,嘀咕道:“不生心魔……也许是我修为太低的缘故吧……”
云见山柔声:“不,世间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千难百苦,本心难守,每一点动摇悔恨都有可能成为心魔的种子。”
“但你四十年艰难度日,生死来回何止千次,竟不生半点心魔痴念,这说明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出自本心,且从不后悔怨怼。”
说着,云见山竟然苦笑了一声:“这一点,连我都做不到。”
“我以一颗世外人的心看此世,尚且生出了心魔……”云见山惆怅道:“你的心,静同稚子。”
“你错了,我的心并不干净。”蒙邈道。
“我说的静,是清净的静,只有心静之人,才能坚持一条路走到底。”
“心若乱,则眼不明;眼不明,则路不平;路不平,则行不定;行不定,则道不明,要是道都不明,还修行个什么?”
“至于心干不干净,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云见山感叹:“但能明白自己的道并且坚定走下去的人,实在太少太少,尤其这些年知道天门封闭,大家修行没了盼头,都浑浑噩噩的,就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若要我说,他们有什么可失望的呢?纵使天门封闭又如何?他们就算再拼命修行十辈子,又有几个能碰一碰天门的边?”
云见山轻哼一声:“一个个修为不高,眼界倒远。真到了该破天门的时候,去破就是了,站在哪儿就只管往前,哪有在原地团团转的道理!”
云见山说完之后,蒙邈一时无言。
“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个大能了。”
“怎么说?我以前不像吗?”云见山奇道。
“你以前确实不像。”
“怎么不像?”
蒙邈仔细回忆:“你以前就会骂我,有什么好玩的事,你比我还疯,像个小孩儿一样。”
云见山失笑:“那我现在难不成像个老头?”
蒙邈竟然真的“嗯”了一声,“你现在说话文绉绉的,又傲气的很,我小时候偷听私塾先生讲课,他就是这样的语气教导学生的,学生不听,还要打。”
“你以为你现在说话不文吗?瞧瞧,人一正经,说话也正经起来。”云见山笑道:“以我的年纪修为,做你老师的老师的老师也绰绰有余。”
蒙邈默然:“那我还是比较喜欢之前那样的你。”
“为什么?”云见山问。
“因为你这样正经和我说话,显得我的日子似乎过得很苦,小孩子才需要人教呢。”
蒙邈远望天边,这时日头将尽,天边云霞灿烂,橘色暖光瑟瑟铺满了整个海面,随着浪涛起伏,又泛出些黄蓝紫的色彩来,天水相接,看起来辽远而寂寞。
“修士长生、不老,可我毕竟不是十四岁的小少年了,我已经将近四十岁,或许在修士眼里不算什么,可在凡间,我怕是连孙子都要有了。”
“到了这个年纪,世间大部分苦头我已吃过,该明白的道理我早已经明白,需要更多时间和阅历打磨出来的东西不多,你告诉我我也不会。”
云见山回忆了一番自己的过往,发现蒙邈说的很对:“确实,能在世情里学到的东西其实有限,四十年还是五百年,人永远是人,做的事总是翻来覆去地重复,没什么新鲜花样可翻。”
“倒是我好为人师了。”云见山承认道。
他到底曾经有过两个弟子,又长年身居高位,说话难免带着股居高临下的意思。
云见山想了想:“你的四十年没有一年虚度,在道心这方面,我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教给你,倒不如与你朋友相交。”
“朋友。”蒙邈盯着海面波涛,沉吟片刻:“我这半辈子朋友甚少,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想来你也是如此吧。”
“的确,血雨腥风里来去,上百年时光消磨,纵使以前有些朋友,如今也死得差不多了。”
云见山长长叹息:“我访故人半为鬼……”
“也是我死了之后这二十年里回顾前尘,才发现我除了两个弟子,身边竟再无亲近之人。”
“我那大徒弟早早离我而去,魔族之间等级森严,与我之间也严守上下之分,世人更是畏我敬我如虎。”
“蒙邈,我不瞒你,这些年,我很孤单。”云见山叹气。
“我原本以为我至少还有一个小弟子能够相伴左右,可他竟然也不知道何时与我酿出了仇恨,一碗毒凉茶要了我性命。”
“以我的修为,居然因为喝了一碗凉茶而被毒死,很可笑吧。”
“我还记得他递给我那碗凉茶的时候,他的笑容——他总是那么乖,即使修士无寒暑,也总是记得为我备好四季衣物……”
“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他,于是那碗茶,我接过来就一饮而尽……”
云见山从回忆里醒过神来,苦笑一声:“也不知那毒药花费了他多少心思,竟能毒得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