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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蛾 ...

  •   孟秋七月,暑意渐消。
      七月十五这天,日当正午,北雁湖湖心荡漾着粼粼水波,金光跳跃其上,四周清风徐来,一片宁静安详。
      忽地水面掀起巨浪,倏忽间水波向两旁分开,一条巨大的黑龙自水下腾空而起,一跃而至半空,张牙舞爪地向朝阳城东南方向而去。

      这天是中元节,城中诸寺大作水陆道场,唱经声、木鱼声不绝于耳,香烟缭绕直冲云霄。除寺庙外,城西吴老爷家上下也进进出出、热闹不已,清早便有一众僧人到府中诵经念佛,阖府上下也忙作一团,婢女在洒扫庭院布置道场、厨子在预备夜间的斋菜素食、家仆在搬动几个瓦盆,预备扎起一人多高的天香。
      城中有中元节坐夜请神佛的旧俗,大户人家预备好道场、备好斋菜,请寺庙的僧人来府中整夜念佛诵经,也大开善门、广邀城中善男信女前来礼佛烧香,传说到半夜时,菩萨便会显灵,赐福众人、保百姓安康。
      想要菩萨显灵,天香的制作便十分重要,需要在瓦盆中填起厚厚的刨花,压实,贴着盆沿插一圈香,再铺一层刨花,沿着外圈的香的内侧再密密实实地插一圈香,直到收到高处只容下一束食指粗细的长香,顶上系上红纸,其上工工整整写上南无阿弥陀佛六字,夜里焚起时先将红纸烧具,整个天香从上而下燃起,烟气袅袅便可直达神佛所在。
      但不知怎的,今天这香总也扎不住,只到第三层便松垮坍塌,吴家的仆人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吴老爷也觉邪门古怪,邻里有帮忙的人给出了个主意:“老爷,何不找城西杨家的小仙师来看看?”
      吴老爷如梦初醒:“对对对,吴福,快去城西请杨一白来看看!”

      杨一白正戴着破草帽、卷着裤边、趿拉着一双破布鞋,倚在村口池塘边的老树下钓鱼。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不见条鱼影子,黑蛋不耐烦地跳下树,兜头给了杨一白一爪,杨一白嗷地一嗓子:“大哥!大爷!爹!我也饿着呢!你好歹耐心着……”
      西北方向忽地黑云翻滚而来,黑蛋警觉地竖起尾巴,巨大的身躯护卫在杨一白身侧。
      杨一白看清云里残缺的龙爪,翻了个白眼道:“罢了罢了,今天的鱼别想钓到了。”
      黑云到了跟前落下,果然是昭光,一人一猫一起叹了口气。
      杨一白摊手道:“水族避龙,我和黑蛋一顿午饭叫你搅黄了。”又冷笑道:“干脆剁了你祭我俩的五脏庙。”
      黑蛋兴奋地甩了甩尾巴,似是非常赞同。
      昭光惊恐倒退一步,讪讪道:“我今早起格外烦躁,是特来找你散心解闷的。”
      杨一白斜眼看他:“上门也不带几条鱼来做见面礼。”
      昭光笑道:“一会自有人上门送礼,你就只管等着。”

      吴家的大管家吴福提着礼盒找到村头时,一人一猫正在树下坐着,池塘里荡起一圈涟漪,似有什么游过,他揉了揉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
      杨一白拍拍屁股上的浮土:“来啦?走吧。”
      吴福暗地里竖起大拇指,不愧是小仙师,果然有未卜先知之能。
      黑蛋嗖地窜上杨一白左肩,险些给他压一趔趄,杨一白刚站稳,昭光从水里化作一条细长小黑蛇,哧溜钻进了他的衣袖。
      吴福提来的礼盒里装着糕点,杨一白拿几块边走边吃,喂一口黑蛋自己吃一口。
      “府上出了什么事?”杨一白边吃边问。
      吴福道:“天香……”
      杨一白白了他一眼:“谁问你天香啦?”
      吴福吞吞吐吐,只道是老夫人身染恶疾、群医无策,老爷孝顺母亲,想趁中元节做个道场为老夫人祈福消灾,更是盼着若是菩萨显灵,求菩萨慈悲施救……
      杨一白意味深长道:“依我看呐,吴老爷多做些善事,倒比做这强些。”

      吴府离得不远,进城半里地小河边就是,杨一白吊儿郎当扛着黑蛋一脚跨进门槛。吴家家仆们试图扎起的天香又折了一盆,满地刨花和香,惨不忍睹。
      杨一白咂嘴故意大声道:“哎呀这可不吉利呀。”
      吴老爷一头冷汗:“小杨……你可得给帮忙看看。”往杨一白衣袖里塞了一把碎银。
      吴府的宅院是个老宅,庭院空阔,前堂门上悬着一枚八卦镜,正对着道场。
      杨一白四处张望,转到此处,黑蛋一跃而下,对着八卦镜呲了呲牙,杨一白便道:“把那镜子摘了。”
      吴福接话:“那是老夫人几年前听了一个道士的话,让挂着辟邪的。”
      吴老爷疑惑道:“管用吗?”
      杨一白不高兴了:“不信拉倒。”又道:“办完道场你再挂上去。”
      吴老爷忙连声说是,让人着急忙慌把镜子摘了。
      家仆们再去扎天香,果然再不向先前那样散乱,不多时三只天香俱已准备完毕,只等夜里燃起。
      吴老爷十分高兴,力邀杨一白留下用饭,杨一白嘿嘿一笑道:“不急,子时我还要来看一场好戏。”

      一人一猫出了吴府,直奔门外小河下游一片小竹林。
      竹林清幽静谧,杨一白走进林子,十分嫌弃地甩了甩袖子,一道黑色光华一溜烟钻出,落地化为人形,正是昭光。
      两人一猫在林中四下寻觅,黑蛋甩着尾巴左嗅右闻,在一丛老竹旁停下,竹根处地面有几处被火烧过的痕迹,焦黄发黑。
      黑蛋飞爪刨地,转眼间刨开一处陈年旧坑,露出坑底一个漆黑的大瓮。
      瓮口用黄纸蜡封,其上贴着一张符咒,黑蛋一跃而上踩着瓮沿嗅了嗅,双目暴睁、浑身须毛炸起。
      杨一白啧啧两声:“不愧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辰的孩童,死了怨气都如此之大。”
      昭光不解,杨一白手指头顶竹枝,其上挂着个巨大的虫茧,那灰色的茧壳饱满微颤,似是里面有什么东西随时要裂壳飞出。
      杨一白道:“这是这孩子怨气所化,今夜怕是就要破茧而出。”
      又道:“你个小泥鳅不要装傻,你湖里水族能不知道这些?”

      吴府门外小河通过城中地下暗河与北雁湖相接,水族来往密切,因此昭光无所不知。
      朝阳城吴家老爷原在京城做官,一直膝下无子,后因故辞官返乡侍奉老母,第二年夫人便生了个女儿;只是吴家人丁凋零,夫人生的这个小小姐性格沉郁、寡言少笑,与父母长辈不甚亲近,而老夫人一直还想要个孙子,给吴老爷连纳几房姬妾,但几年来仍无所出。
      过了几年,吴家小女儿在荷花池边玩耍不慎落水溺亡,全家上下整日愁云惨淡、闭门不出,邻里只道是吴家怕是要就此绝后,谁料第二年春天吴夫人忽然有喜,十个月后产下麟儿,全家重又欢欢喜喜,恢复往日生气,左邻右舍无不羡慕,暗暗称奇。
      昭光摇头道:“这小女娃命格不好,短命,也是天数。”
      杨一白冷笑:“她父亲把她的骸骨用符咒封在此,也是天数。”
      黑蛋三两下将大瓮重又埋好,昭光一愣:“此事你不管啦?”
      杨一白笑道:“既是天数,我管那么多做什么,你我晚上看好戏得了。”
      又道:“中元节鬼门大开,山妖地精躁动不已,你今天感到烦躁难安,恐怕也是有些预兆。”

      入夜,吴府钟声悠悠、磬声清脆,僧人们一面敲着木鱼一面诵经,院落中点起巨烛照亮了半个夜空。
      杨一白和昭光蹲在吴府前院角落里,吴府夜里备的是给僧人吃的斋菜,杨一白上街买了只烧鸡,撕下一小半给昭光,剩下一大半给了黑蛋,自己叼个鸡腿啃着。
      黑蛋眨眼间撕吃下肚,一跃而上昭光肩头与昭光争抢烧鸡。
      杨一白幸灾乐祸道:“中午因为你黑蛋没吃上鱼,你让它几口肉也是该的,这就叫做因果,世间万物都逃不过。”
      “吴老爷家也一样。”他又道。
      说话间,仆役们抬来三盆天香,高举火把点起,尖顶的纸旗燃尽,那香便点着了,三缕青烟悠然飘入夜色。
      将近子时,一人一龙一猫闭目假寐,远处夜空里忽地传来悉索扑棱之声,院中吴家众人大喜,都道以往城中百姓在中元做道场守夜,会有菩萨降下异象,听这动静莫非将要降临?
      杨一白摇头叹气道:“寻常人家的天香或许能引来神佛降福,你吴家引来的可是灾祸呀。”
      空中声响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似是扑打翅膀之声,一个巨大的影子循着袅袅青烟翩然出现在吴府院落上空。
      那是只竹匾大小的青色飞蛾,双翼展开能有半臂长,翼下还有两条倒吊金钟似的小翼,翼尖一对黑色花纹像是人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灯火通明的院落。
      “果然破茧了。”杨一白叹道。
      院中众人惊诧之下,都以为是菩萨显灵显现异象,纷纷跪下冲着青蛾磕头,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吴老爷更是虔诚地举着香遥拜,口中道:“救苦救难的菩萨,保佑我母亲病去灾退,延年安康。”
      杨一白在树影里坐着,摇摇头冷笑了一声。
      院落中央的供桌前,吴夫人跪在蒲团上,手中还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儿子,烛火中她面色淡漠,不似吴老爷那么虔诚惊喜。
      大青蛾翩翩然落到吴夫人面前的供桌上,双翼一张一翕数回,像是与吴夫人十分亲近,吴夫人犹豫片刻,正要伸手去触碰青蛾,它却忽然间腾空而起飞快扑向后院,很快就没入夜色中。
      众人一愣神的功夫,后院中听见有婢女尖叫一声,轰然燃起不明大火,火势诡异、蔓延极快,整个院子的门窗椽柱眨眼间都烧了起来,火光冲天照亮了大半个夜空。
      吴老爷大惊失色,跺脚冲惊呆的仆役们大喊:“老夫人还在后院,快去救火啊!”
      众人如梦初醒,僧人也放下木鱼钟磬,纷纷取来木桶盆盂直奔后院接水救火。
      杨一白暗叫声不好:“妖火这么大,半个朝阳城恐怕都不够她烧的。”对着树影里低喝一声:“昭光,护住四邻!”
      霎时狂风大作,一道黑色电光跃上半空,顿时彤云密布,黑压压地覆在吴府周围上空,云层中隐隐可见龙身翻滚,转眼地下飞沙走石,后院高高燃起的火焰燎到吴府的墙边便被强风吹退。
      杨一白赞了声小泥鳅手艺了得,转身走到供桌前,前院的人都去救火了,跑得干干净净,只吴夫人仍跪在蒲团上,双手拍着小儿子的后背哄睡,口中念的却是往生咒。
      “是你将孩子用瓮葬在竹林里。”杨一白叹了口气,“也是你偷偷在孩子坟前焚烧符咒,使怨气汇聚成型,破茧而出。”
      吴夫人没有抬头,口中往生咒也没有停下。
      杨一白又道:“今晚这怨气,不止是你那枉死的孩子的,还有你的。”
      “世间万物难逃因果,就此罢手吧。”
      黑蛋甩着尾巴绕着吴夫人走了一圈,忽地低吼一声,周身泛起金光,吴夫人随之浑身一颤,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眼看她抱着的婴孩要脱手摔下,黑蛋慌忙甩起尾巴卷起放到一旁的蒲团上。
      此时后院火势陡然变小,众人惊喜大叫:“快,再加把劲,火小了!”
      杨一白朝空中招招手:“走了走了。”
      昭光在半空中一个翻滚落下地,霎时黑云散尽,皓月当空,风沙也逐渐停歇。
      一人一龙一猫驻足片刻,悄然离去。

      过了几日,吴府老夫人果然去世了,吴府派人四处发丧,下人口风不严走漏了些消息,原来中元夜大火没有烧死老夫人,老夫人是被吓死的,听服侍老夫人的婢女说,那夜有只巨大的青蛾飞到老夫人房中,青蛾翼上有一双眼睛,像极了溺死的小孙女的眼睛,老夫人被吓得昏过去,醒来后就成天说胡话,说什么道士害人、小孙女来索命之类的,两天后就急火攻心、一命呜呼了。
      吴府的送葬队伍出城时,唢呐声哀戚悠长,响彻四野,道旁的大树上,杨一白和昭光正蹲着看热闹。
      吴夫人披麻戴孝走在人群中,满脸悲戚地小声哭泣,神情举止与先前判若两人,昭光看了一眼正百无聊赖打哈欠的黑蛋,心中了然。
      杨一白翻个白眼道:“这死老太婆亲手淹死孙女,甚至不知听了什么人的鬼话,要把小孙女骸骨埋在城外大道上,让千人踩万人踏,深信如此这般后,家里就香火有望,哼哼,虽然没烧死,但也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昭光沉吟片刻,正色道:“这事城中水族曾向我示警,说是吴府来过一个道人装束的人,他走后,吴府小千金就溺亡在池中,想必是此人从中作祟。”
      杨一白不以为意,笑道:“你那水族是鱼还是虾?还记得那人长相吗?”
      昭光一愣,面有愧色:“是条鲤鱼,你也见过,先前没跃上龙门,回来后我给打发去城中吴家池子里休养……那日见那老太婆发狠淹死小孙女,它便吓得昏死在池子里,险些给吴家下人当成死鱼捞起来喂狗……因此也没太记得那人的长相……”
      杨一白忍不住摇头:“难怪跃不上龙门,根基太差,再练五百年也就是条胖鲤鱼。我看你也别让它休养了,改天送我那去,给黑蛋这样的神兽填肚子也算是它的荣幸。”
      黑蛋一听立马站起来,高兴得连甩尾巴。
      昭光笑笑,腾空而起化为龙形,掩在云中盘旋了一周,向杨一白道:“我叔父灵泽龙王寿辰将至,近期我将北上祝寿,暂时不能应你召唤;你虽有神兽护佑,但诸事仍要小心。”
      杨一白大喜:“你快去,你走了我好去北雁湖钓大鱼。”
      昭光气得一头扎进云里,张牙舞爪地向西北方而去。
      杨一白收起嬉皮笑脸的神情,与黑蛋对望一眼。
      一人一猫肚子里打鼓一样咕噜直叫。
      “走吧,回家杀鸡吃。”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杨一白小同志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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