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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永呈九年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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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绘舆图,伯父出钱吗?”姬桢小小声问。
“……不然呢?你出么?”太子眨眨眼,促狭道,“若你出,今后制出的图,便叫河阳郡主版罢。”
姬桢连手带头,摇得飞快,连鬓边的一朵小花都要甩出去了:“我才封了郡主几日,哪有这许多钱财,穷得紧,阿兄饶我罢——可朝廷绘地图,会不会慢得很?”
太子被她逗得大笑,笑罢方摇摇头:“不会。”
他所以敢打如此的包票,是因他笃定,阿爷在绘舆图一事上,定会很在心。
绘舆图,便要踏山涉河,约谈乡民……若想清查济王的根底,这是多好的机会?
姬桢抿抿唇,也笑了。
她知晓,史书上她的伯父孝定皇帝,无功无过,平庸一世——他于励精图治、安邦护民一道,算是没什么造诣的,只好在不爱挥霍民脂民膏,也不曾有什么劳民伤财的癖好,勉强算得不坏。
可在防备王公大臣犯上作乱一桩上,却是天然的机敏果决。
她向太子提出重绘舆图没二日,皇帝便亲自点起一班人马,不待除夕佳节,亦不顾雪厚马滑,便动身去勘测京城左近数郡的山川地形了。
而皇帝尚且如此看重的事情,下头的人,又岂敢怠慢了?
姬桢从这不同寻常的气氛中品到了一丝异常。
及至发现最先派出去的那波人,去了济海郡与临近的抚青郡,她便笃定了——伯父一定是想借这么个机会,摸清楚济王的封地上,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要说本朝的亲王,依例是要给块封地不假,然而是不是要去封地上,便因人而异了。
早些年间,所有的亲王都是要就藩的,然而后来经历了两回藩王叛乱,不少怕被皇帝疑心的亲王,又或是不想和封地官员掰手腕,而宁可做个吃喝玩乐闲王的人,便宁可留在京城王府之中了。
及至如今,坚持去封地就藩的,也只有济王与宁王。两个都是皇帝的异母弟,也都因此得了些猜忌。
前些时日,江南大乱,陆穆率军平乱,便在宁王的封地外头耽搁了一个多月。宁王日日担惊受怕,求救的书信雪片价往军营里飞,陆穆这才想起江南还有这么个倒霉亲王似的,带人去救了他。
救过他后,约莫还提点了几句。
宁王立时上书,道南边儿地低水丰,冬日湿寒入骨,夏日闷热郁憋,他如今也是年过不惑,再受不了这天气了。请兄长允他长住京城,养养身子骨。
那一日,姬桢正巧被生母杨氏带去明氏王妃房中聊闲话儿,说了没两句,便赶上阿爷回来。
回来了便来寻王妃,商议这新春祭祖的事儿——先时还是谈谈送什么仪礼,带哪个儿郎子入殿,可说着说着,便提到这事情。
“这回,六郎回京城来,也便不走了。”
姬桢听得,手上摆弄的九连环都一顿,六郎?宁王?
明氏却眉头一蹙:“怪道你们都唤他六狐狸。当初一意要去封地的也是他,如今封地上乱七八糟,待不下去了,要赖在京城不走了的,又是他。”
“他哪儿是因为封地上乱,才不回去的。”怀王道,“他是怕……”
明氏抬着眼轻嗽一声,怀王突然就咽了声。
瞥一眼姬桢,对杨侧妃道:“阿珠,你且带郡主出去罢。”
杨侧妃早就坐得背上生针了,闻言如释重负,按了姬桢给阿爷嫡母道了别,便拖着她走掉了。
过会子的话,便不该是小孩儿听的,更不该是阿桢一个小女郎能听的。
可听不听,有什么分别?姬桢猜也猜得到,宁王一个超品亲王,他能怕什么呢?他无非是瞧出济王长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心下惴惴,因而主动投诚罢了。
和沈家一个做派,当真好狡猾,“六狐狸”,实在不曾枉他。
不过,他若真回京城来,于他家着实大有裨益。
上一世,大约便是明年开春的时候罢,宁王封地遭了瘟疫,宁王、王妃,还有几位郎君,竟然无一幸免,统统丢了性命。
只一位侍妾生的小娘子,活了下来。
消息传到京城,伯父甚为震惊,然而去了的人总是救不活了,于是给那位“沧海遗珠”赐了个郡主衔,顺便将自家新生的十一郎,过继给宁王一脉承嗣。
若是宁王他们回了京城,至少,不再会有这叫瘟疫灭门的惨案了罢。
姬桢这样猜着,她的小手被杨侧妃牵着,在花园里头走,走出去一段,杨侧妃忽然问:“阿桢,你身上带的是什么香?”
“唔?”姬桢霍然醒过神来,她捏起自己身上佩着的荷包,打开瞧了瞧,那股子香气便更浓了。
“是前几日新合的香丸罢,木骨香的。”她说。
杨侧妃“哦”一声,道:“沈家送来的木骨香?”
“是。”
“是好东西,不过,少用为好。”
“为甚呐,阿娘?”姬桢一怔,“是木骨香有什么蹊跷么?”
她戴这木骨香合的香丸,也不是因多喜欢这味道,更不是高看沈府一眼。
她是闻着这气息,便能想到,断不能轻看了沈家——那是一窝老狐狸,要借以自警罢了。
杨侧妃略一踌躇,方道:“你的名儿上,也带着个木字……木之骨,听着便……”
姬桢差点儿笑出来了。
她原还以为,这木骨香对身体有什么毒害——毕竟,爱用木骨香的济王一家子,身子骨都不算很强健。
不想竟是这原因。
然而与杨侧妃四目相对,她又没法笑阿娘想得多。
这天底下,也就只有自个儿的亲阿娘,会因这点子原因,劝她别用这木骨香。
不过……这讨口彩的事儿,不提便也罢,只要提起来,连姬桢也觉得,是该上心些。
谁没事儿找晦气呢。
因将这香丸又收了起来,打算待新春宴席频频的时候,拿去送交好的小娘子们。
自小节、大节直至上元,京中几乎日日有宴。外官的宴席,多半是男子们参与便是,可身为怀王之女,女眷们的私宴,她也从不会少收帖子。除却夫人们邀请怀王妃的宴席外,还有不少,是大她三五岁的小娘子们送来的帖子。
小娘子们,每每从十岁便在自家操持着宴请小姊妹的席面,从安排座次,到分派婢女,再有席面上的爱忌——幼年时只当是习练,到得及笄了,嫁人了,便要拿这些本事,给自己挣个体面了。
若是一家的女儿,将一双互怨之人排了相邻的位次,又或是叫位轻年小的坐了高位,再或者给食素的女眷们端了荤高汤吊出的菜,那都是要将母家和婆家的颜面,一并砸个稀碎的。
因此上,大家请起宴来,自来就认认真真,挖空心思,求变求巧,且还要比比宾客的身份与态度的。
姬桢幼时——上一世幼时,也极热心这些事儿。她四岁起,明氏便帮她操持,到了十岁上,就由她自己来了。怀王府郡主的宴席,一时成了京中小小淑女们心中顶要紧的场子,断不能不去的。
她的宴席总是在正月初六的,彼时京中,但凡是得脸贵官的小娘子,都得拿到帖子才成。
拿不到的,便要心慌惊惧:若是初六不曾去过怀王府的玉屑园,便是进不了河阳郡主的眼啦。
等旁的宴席上,有人问一句“初六怎不见你”,那被问的人,真真是恨不得将脸埋进裙子里。
上一世,还有心性不好的,偷了本家小妹的帖子扔掉,以致那小姑娘忧愤成疾病倒。
姬桢当年听闻此事,诧异之外,尚有几分得意。
别人挤破了头,要和自己做友伴,这换了谁,不开心呢?
可前两天,东星来问她,今年几时下帖子时,她却怔住了。
险些忘了,还有这事儿呢。
东星见她一时没说话,还问:“今年还是初六罢?咱们不散帖子,初六那一天,便没有小娘子敢散帖子。否则若是请不到人,多么失颜面。”
姬桢眉心一沉。她实在是不想再办了,甚至,别人送来的帖子,她也不想都应了。
如今她要去赴宴,自然是前呼后拥,目光不论是往哪儿晃,触及的都是笑容。
她随手送几样东西与人,那接了礼物的,便如得了至宝一般,捧在胸口,更不能再欢喜的样子。
她便真以为,自己是这么得人喜欢且敬重的。
可——哪儿能呢。
沈家登基之后,这些原本与她也算交好的贵女,几乎都变了脸。宫宴上遇到,好心些的,远远给个笑脸,掉头便走了,也不来说什么。而那起子心中原便不喜她当年得意的,特意迎上来,也要矫揉造作地招呼她一声。
一声“嘉嫔”,短短两个字,偏要叫得千回百转的,声音又娇又亮,就怕旁人听不到。
要说伤心,前一世那会儿已然伤心过了。
现下,只是懒怠与她们交游了。
想了又想,姬桢道:“你且去取笔墨来,我想想,今年请些什么人。”
可拿到姬桢写下的名单,东星眼都多瞪大了两分。
先时小郡主办宴,延请的名门淑女没有一百,总有八十。慢说与她年岁相仿的,便是十三四岁,岁数大出她一倍的小娘子,也有许多列名其间的。
怎么,今年只请八个人?
八个人中,宁王府的九娘姬椿还占掉一个,再有打从秋天便与小娘子形影不离的陆仪娘,剩余六个,先前也不见得如何与她亲密了。
这是怎么选的人呢?
姬桢起身,踮脚抬手拍拍东星的肩,笑道:“未必是先前与我玩得好的,但我今年想和她们玩了。”
东星更加不能明白,只觉手中一张玉版纸,足有千两沉。
若是按着这张纸去请人,也不知有多少落选的小娘子,要闷闷不乐。
可她一个婢女,总不能替郡主做主罢?
依这张纸上的名字,发了帖子出去,东星当天晚上便打了两个大喷嚏。
“敢是受了风寒?”霜葭端了一铜壶热水入房来,“喝些热水,我那里还有上回娘子赏的糖——给你兑一碗?”
东星揉揉鼻子:“没受风寒,大约是有人骂我呢。”
“骂你做什么?你招惹谁啦?”
“小娘子这回,只散出去八张帖子,你想想……”东星又连打两个喷嚏,“拿不上帖子的小娘子们,现在一定在跳脚了。又骂不起郡主,那不是只能骂我么?”
霜葭扑哧一笑:“人少,也好,少伺候几个人,还少出些差错。你没听说,那……”
她压低声音,凑近东星耳边絮絮说了几句,东星骇然变色,先一惊,脸上又生出红晕来:“好你个耳报神呐,平日里你最正经不过了,这种事情,都是打哪儿打听出来的——那齐家后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抬进来做妾。”
“做妾,那女孩儿家也肯?”
“不然呢?原也是没有记在名下的,舍去个小娘子,换个人缘……也不算划不来了。”
两个女婢絮絮说了一会子话,拖了被来,并头躺下睡了。
外头,漫漫又下起碎雪。
永呈九年的小节,便这样到来了。
万事瞧着,皆与先前并无分别。
可总归有些事,是已然不同了。